第45章 厉兵秣马-《三国:秋风之后》

  景耀六年,六月。

  夏日的炎阳开始毫无保留地炙烤着成都平原,广袤的稻田里,禾苗已抽出了青穗,在热风中掀起层层绿浪,预示着若是太平年景,这又将是一个令人欣慰的丰年。

  市井之间,因新政而稍得喘息的百姓们,依旧为生计忙碌着,茶馆酒肆间虽仍有低语议论,但相较于去岁此时的惶惶不安,终究多了几分生气。

  然而,在这片看似蓬勃的生机之下,一股无形的、日益紧绷的弦音,却在蜀汉权力的中枢和边境的军寨中无声地拉紧,渐成裂帛之势。

  自月前卫将军府那场至关重要的私宴之后,朝堂上下感受到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并非益州派变得踊跃支持北伐,而是那无处不在的、软绵绵的阻力骤然消散了大半。

  尚书令樊建的感触最为直接。这日午后,他捧着几卷新到的批回文书,快步走入辅国大将军董厥的值房,眉宇间带着一丝罕见的轻快。

  “董辅国,”樊建将文书呈上,语气中透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流畅,“您看,犍为郡请求延缓今春部分绢帛征调的奏疏,郡守自己主动撤回了,言说已就地筹措完毕,不日即可起运。还有梓潼方面关于民夫征发的公文,非但未有怨言,反而报上来一份详尽的轮替方案,称可保春耕与转运两不误…这般效率,实是近年来少有。”

  董厥接过文书,仔细翻阅,沉静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深沉的了然。他放下文书,指尖在案桌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非是郡守忽然转了性子,是谯公、汝公、张公…他们的态度变了。下面的人,最是懂得察言观色、趋利避害。这三位开了口,或是默许,便如同移开了拦在河道中央的巨石,水流自然就畅快了。”

  董厥抬眼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语气带着感慨,“思远那一夜…以诚心叩门,竟是真叫他叩开了。此乃国之大幸。”

  这股顺畅之风,为诸葛瞻争分夺秒的备战计划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大司农府的账簿上,钱粮物资的流转速度明显加快。通往汉中、阴平的各条官道上,满载军械粮秣的车队络绎于途,护送的兵士虽汗流浃背,却无人敢有丝毫懈怠。一种大战将至的肃穆感,取代了往日拖沓抱怨的疲沓之气。

  而此刻,在成都以北的军事要地气氛更是凝重如铁。

  校场之上,旌旗蔽日,甲胄的反光刺人眼目。经过数月长途跋涉与严苛的适应性操演,那支承载着厚望与传奇的无当飞军,已在此地扎下营盘。

  这支军队与常见的汉军截然不同,士卒大多身材精悍,皮肤黝黑,眼眸中带着山林猎手般的机警与野性。他们身披特制的轻便皮甲,腰间挎着弯刀,背上负着强弓硬弩,沉默地立于骄阳之下,仿佛一群蓄势待发的豹狼。

  军阵最前方,两员年轻将领顶盔贯甲,按剑而立。关彝与张遵,数月前离开成都时的些许青涩已被边关的风沙与治军的艰辛磨砺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沉淀于眉宇间的沉稳与勃发于身形中的威仪。

  他们身后,数千飞军将士肃然无声,唯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股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隐隐杀气的彪悍气息弥漫全场。

  蹄声得得,诸葛瞻在一众将领簇拥下,驰入校场。他今日一身玄色戎装,外罩细鳞软甲,目光如电,扫过严整的军阵。

  “末将关彝(张遵),参见卫将军!无当飞军所部已奉命北调完毕,可即刻奔赴驻防涪城,请将军检阅!”二人快步上前,抱拳行礼,声若洪钟。

  诸葛瞻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亲卫,抬手示意:“二位将军辛苦。”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位军官耳中。他没有立即走向点将台,而是缓步走入军阵之中。

  他走过一排排士卒面前,目光仔细地掠过他们手中的兵刃、身上的装备,甚至伸手捏了捏一名士卒肩上的弓弦,检查其张力。偶尔,他会用简单的南中土语问上一两句,被问到的士卒先是愕然,随即眼中涌出激动,尽力用生硬的汉语回答。这些细微的举动,让原本肃杀的气氛中,悄然注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与暖流。

  随后,诸葛瞻登台,观摩飞军演练。但见号角声起,飞军将士如猿猴般敏捷地攀越临时架设的陡峭障碍,弩手们在疾奔中骤然止步,张弓搭箭,箭矢尖啸着精准命中百步外的箭靶。更有一队精锐演示了如何利用钩索、短刃在复杂林地间无声潜行、突袭歼敌。整个演练过程干净利落,充满了实用性的杀伐之气,与寻常大军的堂堂之阵迥然不同。

  诸葛瞻凝神观看,直至演练结束,方微微颔首,脸上终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

  他再次走到阵前,面对数千道投来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声浪滚滚传开: “将士们!我看到了!看到了尔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矫健!看到了尔等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精准!更看到了尔等体内奔流的不屈热血!”

  “你们来自南中群山,是山林之子,是搏击猛兽的勇士!但今日,你们站在这里,手中刀弓,不为狩猎,而为卫国!”

  诸葛瞻的声音陡然拔高,蕴含着金石之音:“可知此地是何处?涪城之后,便是这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是我们的父母妻儿安居之所,是丞相、是先帝、是无数仁人志士誓死守护的大汉根基!而涪城之前,”

  诸葛瞻猛地回身,手臂如枪般指向北方阴平方向,“便是虎视眈眈的敌寇!他们若来,必从此险路而出,欲毁我家园,亡我国家!”

  “飞军之名,威震天下!昔日随先丞相北伐中原,随王平将军镇守汉中,立下赫赫功勋!今日,重振旗鼓,利刃新磨!守卫国门之重任,就在尔等肩头!告诉我,尔等手中利刃,腰间强弓,可愿为护佑身后家园而战?可敢让一切来犯之敌,埋骨于此?!”

  “愿!愿!愿!”

  “战!战!战!”

  数千人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震得脚下土地似乎都在颤抖。那些南中勇士眼中最后一丝游离不定彻底消失,被灼热的战意所取代,异口同声的呐喊冲破云霄,惊起远处林间飞鸟一片。

  检阅完毕,中军大帐内,气氛却瞬间从激昂转为沉凝。 诸葛瞻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关彝、张遵二将。

  脸上的赞许之色已然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凝重。 “二位将军。”他走到巨大的山川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阴平的位置,“飞军成军不易,北调意义非凡。你二人可知,我将你们置于涪城,真正的用意?”

  关彝凝视地图,沉声道:“将军是欲以我飞军所长,克山地之险,专司应对阴平方向可能突入之敌?”

  “正是!”诸葛瞻的手指从阴平滑向江油,最后死死钉在涪城,“邓艾,世之良将,用兵最喜行险。若其真敢效仿当年韩信暗度陈仓之故智,舍大道而攀天险,阴平便是他唯一的选择!其军若侥幸出得深山,首当其冲便是江油关。

  李烨驻守那里,他是第一道防线,是敲响警钟的梆子!” 他的手指猛地敲在涪城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而你们,是第二道,更是最后一道,也是最坚硬的屏障!涪城若在,则成都无恙,我军主力便有回旋余地。涪城若失…”

  诸葛瞻的声音骤然冰冷,“则成都平原门户洞开,无险可守!敌军铁蹄可肆意践踏我等誓死守护的一切!届时,纵有百万大军,亦回天乏术!”

  张遵闻言,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斩钉截铁道:“末将明白!飞军必如磐石,誓与涪城共存亡!”

  “不止要守!”诸葛瞻目光锐利如刀,逼视着二人,“更要主动出击,将威胁扼杀于萌芽!我已严令李烨,不惜一切代价,向阴平道内纵深侦察。一旦发现魏军确切动向,哪怕只是小股部队试探,你二人需立即研判形势!或派遣最精锐的小队,前出接应、袭扰、迟滞敌军;或依据涪城险要,布下天罗地网,待其疲惫不堪、突出险地之时,予以迎头痛击!飞军,不应只是一面盾牌,更要是一柄藏在暗处的匕首,不出则已,出必见血,直插敌寇咽喉!”

  “末将等领命!必不负将军重托!”二人单膝跪地,抱拳领命,声音因激动与沉重而微微发颤,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亦被赋予了极大的信任和自主之权。

  返回的官道上,华丽的马车却仿佛载着千钧重负。 诸葛瞻靠坐在车厢内,闭目不语。车窗外的夏日美景,他无心欣赏。

  董厥与樊建坐在对面,亦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忧虑。

  时间已进入六月。 诸葛瞻猛地睁开眼,眸中尽是化不开的阴霾。历史上的那个时刻,正像悬在头顶的铡刀,那落下的绳索正在一丝一毫地收紧。

  “董辅国,樊令君,”诸葛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急促,“飞军虽已就位,然我心悸动,愈发不安。传我令:自即日起,所有边境关隘、哨所、烽燧,侦察预警频次再加一倍!斥候放出百里之外,尤其是阴平、武都方向,便是山崩了一角,林鸟惊飞一片,也必须即刻快马飞报!不得有误!”

  “另,”他看向樊建,“让李焕以尚书台最紧急的文书形制,再次行文催促汉中,除严密监视钟会主力动向外,务必再次提醒其注意阴平侧翼之异常!请他…务必重视,必要时,哪怕抽调偏师,亦需策应阴平!”

  诸葛瞻沉吟片刻,又对亲卫道:“取纸笔来。” 就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内,诸葛瞻就着矮几,飞快地写就一封短笺,字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封好后递给亲卫:“以最快速度,送往江油关,亲交牙门将李烨。告诉他,最后的时刻…或许转眼即至。让他…万事谨慎,但更要万分果决!无论发生何事,必须…必须坚持到援军到来!”

  董厥与樊建看着诸葛瞻这一连串近乎条件反射般的紧急部署,看着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深刻忧虑,虽仍无法完全理解他为何对那看似天堑的阴平小道笃定至此,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场他反复提及的“滔天巨祸”,恐怕真的已迫在眉睫。两人不敢怠慢,立刻肃然应命。

  马车辘辘,驶向暮色中巍峨的成都城。夕阳的余晖将城墙染上一片瑰丽的金红色,这座千年古城依旧繁华喧嚣,炊烟袅袅,市声阵阵,丝毫不知一场决定国运的灭顶之灾,已在北方那重叠的、云雾缭绕的险峻山峦之后,悄然张开了它的獠牙。

  诸葛瞻靠在车厢壁上,再次闭上双眼,指尖一片冰凉。 六月了。 那本应象征着生机与繁盛的夏季,在他感知里,却只剩下来自历史深处的、冰冷刺骨的倒计时。 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