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推心置腹-《三国:秋风之后》

  景耀六年的春末,成都的空气里残留着白日的暖意,却也沁着几分未散的寒峭。

  卫将军府邸深处,一间远离正厅的静室轩窗微启,泄出柔和的光晕,与天上疏星默默相对。

  室内并无丝竹喧哗,亦无珍馐罗列。仅有一张紫檀木方几,置着四样时令小菜,酒是温过的蜀中酴醾酿,香气清冽而不醉人。此番布置,刻意洗去了官场的浮华,只余下几分雅致与私密的诚意。

  受邀的三位客人已然安坐。

  太常张峻年逾七旬,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深色常服,眼眸半阖,仿佛神游物外,却自有一股历经三朝的沉静威仪。

  益州别驾汝超坐在其左下首,面容肃然,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膝盖,显是心中仍在权衡计较。

  右首则是谯周,他宽大的儒袍衬得身形愈发清瘦,目光平和地落在面前那杯清酒上,似在观察杯中浮动的细微光泽。

  主人诸葛瞻并未端坐主位,而是侧坐于下首相陪。他今日未着甲胄官袍,仅是一袭月白色的常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竹簪束起,褪去了朝堂上的锋锐,倒更像一个清雅的读书人。

  他亲自执起温在热水中的银执壶,为三位长者逐一斟满酒杯,动作舒缓而恭敬。

  “春夜微寒,略备薄酒素肴,不成敬意。”诸葛瞻的声音比平日更温和几分,他举杯,“谯公、汝公、张公,皆是瞻素来敬仰的长者前辈。今日肯拨冗莅临寒舍,瞻感激不尽。此杯,谨谢三位赏光。”言罢,率先微呷一口,姿态放得极低。

  汝超象征性地沾了沾唇,放下酒杯,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诸葛瞻身上,开门见山:“卫将军府上的酒,自是好的。只是老夫愚钝,将军日理万机,今夜特意相邀,想必不止是品酒闲谈这般简单吧?朝堂之上,将军之言犹在耳畔,振聋发聩。却不知这私室之内,将军又有何教我?”语气虽缓,那“教”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试探。

  诸葛瞻并未立即回答。他轻轻放下酒杯,烛光映照着他年轻的脸庞,眉宇间竟清晰可见一丝难以掩藏的倦色与沉重。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让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再抬头时,诸葛瞻眼中先前的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坦诚的脆弱与深切的忧虑。“三位长者面前,瞻岂敢言‘教’?”

  诸葛瞻声音低沉,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今日请三位来,实是…瞻心中压着巨石,辗转反侧,无人可诉。放眼朝野,或许也唯有三位,既能体察下情,又能顾全大局,或可…明白瞻此刻的艰难。”

  他目光诚挚地扫过三人,尤其在汝超脸上停留片刻:“朝堂之上,各执一词,是为公事国策,瞻不得不据理力争。然瞻心中深知,汝公当日所言,字字句句,绝非为私利,乃是真真切切为益州百姓之生计忧虑,为我大汉之国本存续发声。此心此念,瞻非但无半分怨怼,反而…感同身受,敬佩不已。”

  这番话,诚恳至极,完全出乎汝超的意料。他紧绷的面色不由缓和了些许,原本轻叩膝盖的手指也停了下来。谯周抬起眼,仔细看了看诸葛瞻,抚须的手势慢了下来。一直半阖双目的张峻,亦微微掀开眼皮,昏黄却锐利的目光扫过诸葛瞻的脸庞。

  诸葛瞻缓缓站起身,踱至窗边。窗外夜色浓重,只有几盏孤灯在远处闪烁。他的背影落在室内,被烛光拉得细长,竟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孤寂与苍凉。

  “先父在世时,”诸葛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毕生心血,智慧谋略,乃至…性命,皆倾注于大汉江山。瞻不才,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常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诸葛瞻转过身,面向三位长者,眼中竟有隐约水光闪烁,那是极度压力下真实情感的流露,“唯恐一步行差踏错,不仅辜负先人遗志,更负了陛下信重,负了这天下翘首以盼的黎民苍生!”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变得急切而热烈,却又压抑着巨大的不安:“新政之推行,军备之整饬,瞻岂会不知其耗用民力?岂会不晓其中艰难?然…然瞻所能见、所能推断之事,关乎天机国运,许多话…无法尽数宣之于口,更不能公之于众。只能说,一场远超去岁侯和之败、乃至关乎我大汉国祚能否存续的滔天巨祸,正以泰山压顶之势迫近眉睫!其势之凶险,其时之紧迫,已容不得我们再有丝毫犹豫,容不得我们再按常理徐徐图之!我们…已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说到此处,他猛地走回席前,对着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竟是推金山倒玉柱般,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瞻今日,在此!非以卫将军之官职,而是以诸葛孔明之子的身份,以一个深知大难将至、却恐独力难支的晚辈后生的身份,恳求三位叔伯!恳求你们,抛开成见,相信我这一次!或许…这亦是最后一次恳求!无需永远信我诸葛瞻,只求在此存亡续绝之秋,暂息朝堂内争,予我…予我等数月光阴!让我能竭尽所能,调动一切力量,去应对那即将到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诸葛瞻维持着作揖的姿势,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若最终…最终证明是瞻杞人忧天,判断失误,我愿承担所有罪责,自请削去一切官职爵位,向陛下请罪,向天下百姓谢罪,甚至以死谢罪!!但若…若侥幸得以撑过此劫,则蜀中可保,社稷得存,百姓能安!先父与三位长者以及无数仁人志士毕生守护的这缕汉室余晖,方能…方能得以存续下去啊!”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开一丝轻微的噼啪声,映照着三张神色变幻不定、深受震动的面孔。

  谯周怔怔地望着深深作揖的诸葛瞻,望着他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眉眼间与记忆中那位鞠躬尽瘁的丞相惊人相似的脸庞。恍惚间,时光倒流,他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成都丞相府中,那个为北伐大业、为兴复汉室而宵衣旰食、事必躬亲,最终积劳成疾的身影。

  那时的艰难险阻那个人,何曾有过半分退缩?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酸楚与慨叹交织,悄然漫上老学士的心头。

  汝超紧绷的脸庞彻底松动下来。他反对的是无休止的消耗所带来的民生凋敝,但他骨子里,仍是汉臣,仍深爱着脚下这片土地。诸葛瞻此刻抛开了一切官场姿态与技巧,以一种近乎赤裸的真诚和悲壮,将自身的权位乃至声誉都押了上去,只求一个机会。这份沉重与决绝,深深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那份对家国的责任感。他不禁想起诸葛亮治蜀时,虽连年用兵,却也法度严明,吏治澄清,带来的秩序与希望。而眼前这个年轻人所推行的新政,那些曲辕犁、常平仓,确也让饱经战乱的民间,恢复了些许生机与盼头。

  最年长的张峻,一直沉默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许久,才发出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承载了无数往事的叹息。他睁开眼,目光不再浑浊,而是变得清亮而锐利,缓缓扫过汝超和谯周,最终落在依旧保持躬身姿态的诸葛瞻身上,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武侯…当年于先帝与陛下面前,曾言‘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夫…至今记忆犹新。今夜,在卫将军身上,老夫仿佛…又看到了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意与担当。”

  他微微停顿,语气沉重而肯定:“老夫虽老朽,居于庙堂之上,却也历经风雨,尚能分辨…何为一己之私利,何为一片为国为民之公心。卫将军…今夜之言,字字肺腑,句句千钧。老夫…信了。”

  谯周终于也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更有一份复杂的感慨:“卫将军,汝之所行所为,与老夫平生所治经学、所持‘休养生息’之见,确有不合之处。然…观你自执政以来,心系百姓,举措务实,力除弊政,提振民生,确有…确有丞相当年遗风。”

  谯周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某种沉重的坚持,“罢了,罢了…时事艰难,非常之时,或需行非常之事。老夫…便信你这一次。望你…切莫辜负武侯之英名,切莫辜负…这蜀中万千百姓之期望。”

  汝超看着诸葛瞻那依旧深深躬下的、显得无比单薄却又无比执拗的背影,终是霍然起身,快步上前,双手用力托住诸葛瞻的手臂,将他扶起。他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沉声道:“卫将军,请起!不必如此!”

  他凝视着诸葛瞻泛红的眼眶,语气无比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唉…今日之言,非出于权谋,实乃发于肺腑,至诚至性!老夫…亦是汉臣,世受国恩。既然话已说至此等地步,我汝超,以及我所代表之诸多同仁,在此风雨飘摇、危如累卵之际,便暂且搁置争议,助你一臂之力!只望卫将军…好自为之,切记今日所言,永以民生为念,以社稷为重!”

  诸葛瞻就着汝超的搀扶直起身,眼中感激、激动、如释重负等情绪交织,最终化为更加坚毅的光芒。他再次后退半步,对着三位终于被说动的泰山北斗,极其郑重地拱手长揖:“瞻…拜谢三位长者深明大义!此恩此情,重于泰山,瞻…必不敢忘!”

  这一夜,卫将军府深处的静室内,没有喧嚣的博弈,没有利益的交换。有的,只是一份以赤诚换取的信任,一次基于家国大义之上的托付。三位益州派的元老重臣,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独自扛起过去与未来的年轻人,最终选择了让步,选择了再一次相信“诸葛”这个姓氏所代表的承诺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