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理屈词穷-《三国:秋风之后》

  退朝的钟声,那象征着权力暂歇的哀鸣,还在皇城上空沉闷地回荡。

  诸葛瞻踏出大殿那高大却压抑的门槛。他没有立刻登上等候在旁的车驾,只是对亲卫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示意他们牵马跟在后面

  他需要走一走。需要这深秋凛冽如刀的寒风,劈开他混沌发胀的头脑,冷却那在胸腔里灼烧的、混杂着挫败、愤怒与一丝无力感的情绪。

  然而,没走出百步,他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

  前方道旁,一棵苍老的古槐树下,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他穿着深色的官袍,身形略显佝偻。

  是光禄大夫谯周,他显然不是恰巧路过。他站在这里,站在诸葛瞻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像是在专门等待。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步履沉稳地走上前去,在老人面前三步处站定,拱手,依足礼数:“谯大夫。”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和。

  谯周缓缓的看向诸葛瞻,平日里的睿智与深邃的眼睛已然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没有回礼,甚至对诸葛瞻的问候毫无反应。过了许久,那干裂的嘴唇才微微翕动:

  “卫将军,方才……在殿上,老朽……失态了。言辞过激,咆哮朝堂……让将军,见笑了。”

  诸葛瞻谨慎地说道:“大夫言重了。您忧国忧民,情之所至,发于肺腑,瞻唯有感同身受,心生敬佩,何来见笑之说。”

  “忧国忧民?”谯周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和苦涩,“是啊……忧国忧民……卫将军,你告诉老朽……老朽忧的,究竟是哪一国的国?忧的,又是哪一方的民?”

  谯周的目光骤然聚焦,死死盯在诸葛瞻脸上:

  “老朽忧的,不是你们口中那远在天边、镜花水月的中原!不是那套用了无数次、早已被鲜血浸透的汉室正统!老朽忧的,是脚下这片!实实在在!被我们踩着的土地!是成都城外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辛苦却食不果腹的农夫!是汉中道上那些被鞭子驱赶、像牲畜一样拖着粮车、直到累断脊梁骨的民夫!是益州千千万万、被一次次‘北伐’抽干了儿子、抽干了丈夫、抽干了最后一口粮,却连一声痛、一声都不敢喊出来的百姓!!”

  “将军您,口口声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谯周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尖锐的讥诮,“这道理,这大义!难道老夫不懂?!老夫皓首穷经,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会不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先帝昭烈皇帝之遗志,诸葛丞相之宏业老夫比任何人都清楚!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未尝不捶胸顿足,涕泗横流!恨不能以身代之!”

  谯周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枯瘦如柴、青筋毕露的手指,带着惊人的力量,几乎要戳到诸葛瞻的胸口衣襟上,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厉:

  “可是!将军!请你告诉我!伟大的理想,难道就必须用无数卑微者的尸骨来堆砌吗?!复兴的宏图,难道就必须以榨干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肉为代价吗?!侯和!侯和那条冰冷的河水,现在是不是还漂着几千具我蜀中儿郎肿胀发白的尸体?!他们!他们可曾看到了您所说的那片‘王业’?!他们的父母,捧着那点微薄的抚恤,可能用您那‘汉贼不两立’的大道理来填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他们的妻儿,可能抱着那块冰冷的牌位,用您那‘克复中原’的誓言来抵御这蜀中刺骨的寒冬?!将军你告诉老夫!你告诉老夫啊——!”

  对面一连串的质问,诸葛瞻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关于牺牲与奉献、关于长远与大局、关于国仇与家恨的说辞,此刻在这位老人泣血的良知和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虚伪,那么的......不堪一击。

  诸葛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军,你还年轻。”

  谯周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其疲惫,那是一种心力交瘁、油尽灯枯般的疲惫,声音也低了下去,仿佛在喃喃自语。

  “你有满腔的抱负,有陛下的信重,有荆州同僚的期许,又各功勋元老及其后裔的支持,甚至……还笼罩在丞相留下的万丈光芒里。你可以极目远眺,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洛阳巍峨的宫阙,看到克复中原后那的不世之功,青史留名。这……都没有错。”

  谯周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诸葛瞻:“但老朽老了……老眼昏花,只能看到近处,只能看到脚下。老朽只能看到,每一次,你们满怀希望、旌旗招展地出去,每一次,都拖着更多的伤残、制造更多的孤儿寡母、带回更空荡的粮仓!老朽只能看到,我们益州的元气,益州的根基,就在这一次次名为‘伟业’的豪赌中,一点点被耗干,一点点衰败下去,像一棵被剥光了皮、还在被不断抽取汁液的老树!将军,你……你告诉老朽,你们所追求的这场‘伟业’,它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是真正的,真正的复兴,还是……还是我们所有人,一起被拖死在这无休无止的轮回里,最终,让那真正的、虎视眈眈的敌人,不费吹灰之力,来接收这片被我们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油尽灯枯的土地?!将军告诉老夫啊!”

  “……”诸葛瞻彻底地沉默了。他挺拔的身躯仿佛被灌了铅,僵立在原地。

  北伐的正义性、必要性,在他心中如同磐石,从未动摇过。那是诸葛亮毕生的追求,是他身为诸葛亮长子的使命,是蜀汉政权存在的法理基石。

  然而此刻,谯周所描绘的那幅残酷、真实、基于无数个体微小却具体痛苦的画卷,那发自这片土地最深处、混合着血泪的悲鸣,像一把无比锋利的锥子,穿透了所有宏大的叙事,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深处某个不曾被触及的角落。

  诸葛瞻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和“感受到”,在那条通往光辉目标的康庄大道之下,铺就的究竟是怎样的惨烈基石。而他,正是这条道路如今最坚定的推行者和维护者之一。

  看着彻底无言以对诸葛瞻,谯周眼中最后那一点微弱的光亮,似乎也“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那个细微的动作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疏离。

  “罢了……罢了……”他摆了摆那只枯瘦的手,声音低微得几乎要散在风里,“老朽迂腐,胡言乱语,污了将军的清听。将军志向高远,自有乾坤决断,非老朽这等腐儒所能妄议。老朽……只盼着将军……日后执掌权柄,挥斥方遒,决策万里之时,偶尔……能低下头,看一看这蜀中的土地,听一听这蜀中百姓……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哭声。”

  诸葛瞻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久久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