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北败南疑-《三国:秋风之后》

  秋末冬初,天高云淡。

  这天宁静被一阵骤雨般急促的马蹄声彻底踏碎。

  一骑背插玄羽、象征着惨败与噩耗的驿马,风驰电掣般冲入城门,蹄铁敲击着青石板街道,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直扑皇城方向。

  军士满面烟尘,甲胄染血,眼神中只剩下绝望与惶急。

  不祥的预感如同瘟疫,随着那马蹄声迅速蔓延全城。未几,宫门钟鸣哀沉,消息终于如同炸雷般在朝野轰然传开:

  大将军姜维率军再度北伐,意图再图中原,于侯和遭遇魏将邓艾主力交战!我军浴血鏖战竟日,死伤枕藉,粮道被锐卒截断,最终力竭溃围,狼狈退守沓中。此役,数千百战精锐埋骨他乡,粮草军械丢弃如山。

  一场寄予厚望的北伐再度以鲜血和耻辱告终。

  大殿内,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空气凝固如同冰窖。御座之上的刘禅,脸色苍白如纸,手中那份沾染尘泥的军报仿佛重逾千钧,让他手臂微微颤抖。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又败了……为何总是败……大将军……朕的大将军……”

  刘禅的哀叹声中充满了失望、恐惧与难以承受的压力。

  文武百官垂首屏息,荆州派系将领官员,面色铁青,牙关紧咬,眼中既有悲愤更有兔死狐悲的凄凉;而另一侧,以谯周为首的益州派官员们,虽也低眉顺目,面露沉痛,但那沉痛之下,是压抑不住、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愤和一种“早知如此”的冰冷沉默。那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令人窒息。

  死寂最终被一声苍老而悲怆的呐喊打破。

  光禄大夫谯周,这位平素持重温和的老臣,此刻仿佛被巨大的悲痛压弯了腰,他颤巍巍地持笏出列,未语先泣,老泪纵横,嘶哑的声音如同钝刀刮过每个人的心:

  “陛下!陛下啊!老臣……老臣心如刀割,有言不得不发,虽万死亦要言之!”

  谯周捶打着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侯和!侯和啊!数千巴蜀好儿郎,血染荒谷,尸骨难还!那是国之精锐,家之柱梁啊!就这么......就这么......”

  谯周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御座,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绝望的质问:

  “连年北伐!屡战屡败!国库空了又空,百姓膏血榨了又榨!去岁天可怜见,稍有好收成,府库才存得几粒米?这一仗!就这一仗!恐怕又打得干干净净!陛下!您可听到成都城外,多少人家闻此噩耗,已是哭声一片?父母失其子,妻子丧其夫,幼子无所依!这蚀本亏源、徒耗我益州子弟性命之战,究竟要打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难道非要等到仓廪空空如也,十室九空,强敌铁蹄踏破剑阁,蹂躏我蜀中锦绣河山之时,我等方能醒悟吗?!陛下——!”

  谯周的话如同点燃了干柴,瞬间引燃了益州派积压已久的怒火与恐惧。

  顷刻间,众多益州籍官员纷纷出列,情绪激动,声泪俱下:

  “谯大夫所言,字字血泪!陛下!北伐北伐,越伐越弱,越伐越穷!何时方是了局?”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不佑我!强行逆天而行,岂有不败之理?”

  “请陛下圣断!即刻下诏,暂停一切兵戈!抚恤伤亡,与民休息,固守根本,方是保全社稷之道啊!”

  诸葛瞻屹立在队列前端,面色沉静如水,仿佛风暴中的礁石。但他宽大朝服袖中的双手,已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两侧投来的那些目光——那些来自益州同僚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与“看你还有何话说”的意味。

  南中成功的喜悦尚未消散,此刻却在北方惨败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刚刚因他主动请教民生而勉强弥合的一丝裂痕,骤然扩大,寒意刺骨。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大殿中冰冷的绝望,稳步出列,声音清朗而沉毅,如同金石之音,试图压过殿内的悲声与喧哗:

  “陛下!诸公!”

  诸葛瞻先向御座躬身,继而环视群臣。

  “侯和之败,损兵折将,确乃国之巨痛,汉室之殇!瞻闻此讯,五内俱焚,悲恸之情与诸公无二!阵亡将士,皆为国家忠魂,陛下必须下旨,厚加抚恤,优渥其家眷,立庙祭祀,方可告慰英灵,安稳军心民心!”

  “然,诸公!胜败乃兵家常事,纵览古今,焉有百战百胜之无敌雄师?大将军姜维,矢志克复中原,兴复汉室,此志上承先帝遗诏,下应黎民夙愿,其志可嘉,其情可悯!此次侯和失利,或因敌酋邓艾狡诈异常,布局精密;或因天时突变,地形不利;或因粮运不济,细节缘由,需待大将军详细军报呈送御前,方能明晰查证。岂可因一战一时之挫折,便全然否定北伐大业之根本,动摇我国策之基石?!”

  诸葛瞻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如电,直刺人心: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此十字,乃先帝毕生之志,家父毕生所行!亦是我等立于这朝堂之上,食汉禄、为汉臣者,不可或忘之根本!若因惧怕失败而束手不前,因吝惜物力而忘却国仇家恨,则国将不国,社稷倾颓即在眼前!今日之败,痛定思痛,正当深刻反省教训,整饬武备,激励士气,以备再战!岂可因噎废食,自毁长城,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诸葛瞻言毕,倒是暂时压制住了那一片罢兵的声浪。益州派官员虽暂时收声,但脸上的不满、不信与怨愤并未消退分毫,只是化为了更加冰冷的沉默。

  就在朝堂气氛僵持不下、刘禅手足无措之际,殿外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引入殿中,此人虽也面带疲色,却无败军之凄惶,手中高举一份火漆密封的文书。

  “报——!大将军八百里加急军报!”

  内侍急忙接过,呈送御前。刘禅心烦意乱,草草打开,除了姜维引咎请罪的奏疏外,竟还有一份为麾下有功将士请功的名单!

  刘禅原本灰败的目光在名单上扫过,忽然,一个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听刘禅带着一丝惊异和不易察觉的慰藉,喃喃念出声:

  “……参军校尉李烨,于大军溃围、生死存亡之际,临危不乱,率其本部精锐斥候,迂回敌后,洞察魏军粮秣囤积之所在,夜焚其偏营,火光冲天,乱敌阵脚;后又于万军混战之中,左冲右突,救出数名被围困之裨将;更仗其神乎其技之地形勘察之能,于浓雾障眼、追兵四起之绝境中,寻得一条人迹罕至之险峻小径,终引数百溃散将士安然脱险……功绩卓着,忠勇可嘉,恳请陛下不吝恩赏,以励三军……”

  “李烨?”刘禅抬起头,困惑地看向诸葛瞻,声音提高了一些,“卫将军,朕记得此人……似是前番你力荐于大将军军中历练的那位青年才俊?”

  诸葛瞻心中波澜涌动,立刻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平稳却清晰无误地传遍大殿:“回陛下,圣明烛照,正是!李烨,字敬之,原乃臣府中录事掾程虔之副手,因其心思缜密,机敏果决,尤擅山川地理勘察辨析之能,故臣冒昧举荐其随大将军军前效力,以期磨砺成才,报效国家。”

  善!大善!实乃不幸中的万幸啊!”刘禅脸上的阴郁散去些许,露出一丝实实在在的喜色。

  “败军之际,险境之中,能见此等忠勇无畏、智勇双全之士,实乃不幸中之万幸!国之栋梁,正在于此!卫将军慧眼识人,朕心甚慰!着即擢升李烨为牙门将,赏金百斤,帛五十匹!其余所列有功将士,一一核查,一并论功行赏,不得有误!”

  李烨的卓越表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为主战派挽回了一丝宝贵的颜面。

  朝会最终在一片复杂难言、争论未休的气氛中结束。谯周等益州派官员面色沉郁,默不作声地鱼贯而出,经过诸葛瞻身边时,眼神交汇,已无半分之前的缓和,只剩下更深的隔阂与冰冷的审视。

  诸葛瞻最后一个走出大殿。萧瑟的秋风立刻包裹了他,吹动他宽大的朝服,猎猎作响。

  北方惨败的阴影如同巨石压在心口,而与益州派关系再度冻结的寒意,更让他感到步步维艰。

  诸葛瞻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投向远方。李烨的名字在他心中反复回响。

  “敬之……”诸葛瞻默念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而锐利的光芒。

  这个他亲手提拔的能人,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光芒,远比他预期的更为耀眼。

  然前方的路,依旧黑暗重重,荆棘密布。但这一点星光,足以指引方向。

  诸葛瞻需要立刻行动:他必须再次,也是更艰难地,去叩开那扇刚刚对他关闭的大门——谯周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