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吴宫心寒-《三国:秋风之后》

  自淮南败讯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般笼罩下来后,这座东吴的帝都便陷入了一种死寂的闷热里。

  空气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往日最喧嚣的市井也变得异常安静,仿佛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等待那位刚刚经历了前所未有惨败的皇帝,会如何宣泄他的雷霆之怒。

  皇宫内。

  昔日象征着权力与繁华的殿堂,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齿冷的寒意。侍卫们盔甲鲜明,持戟而立,脸上却毫无生气,眼神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宫人内侍更是噤若寒蝉,行走间脚步轻得如同鬼魅,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来灭顶之灾。

  孙皓回来了。

  没有盛大的凯旋仪式,没有万民跪迎,只有一支残破不堪、丢盔弃甲的御林军,护卫着一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宫城。他拒绝见任何人,将自己关在寝殿内整整一日一夜,殿内不时传出器物摔碎的刺耳声响和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

  次日清晨,朝会的钟鼓声沉闷地响起,敲在每一个有心人的胸口。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云。他们偷眼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那里空无一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殿外潮湿闷热的空气,无声地渗透开来。

  许久,沉重的脚步声才从后殿传来。孙皓出现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显得有些皱巴巴的龙袍,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灰败,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眼眸中燃烧的,却不是颓败,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择人而噬的怨毒。他一步步走上御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群臣的心尖上。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用那双赤红的眼睛,缓缓地、一个一个地扫视着下方的臣子。目光所及之处,人人低头,不敢直视。

  “十万大军……”孙皓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朕的十万大军!还有无数的粮草、军械……就这么没了!丢在了合肥城下,丢在了杜预那个书生手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谁能告诉朕!这是为什么?!!”

  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

  “是朕指挥不当吗?是朕不够勇武吗?”孙皓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砚乱跳,“都不是!是有人!有人通敌卖国!有人临阵畏缩!有人辜负了朕的信任!”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毒箭,倏地射向了站在武官队列前方的两个人——诸葛靓和张悌。

  “诸葛靓!张悌!”孙皓厉声喝道,“给朕滚出来!”

  诸葛靓和张悌身体皆是一震,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悲凉。他们依言出列,跪倒在御阶之前。

  “臣在。”

  “臣在。”

  “尔等可知罪?!”孙皓俯下身,死死盯着他们,仿佛要用目光将他们撕碎。

  诸葛靓抬起头,他面容清癯,此刻虽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陛下,臣不知身犯何罪。合肥之战,臣奉命统领左军,谨守营垒,晋军夜袭火攻,臣亦率部死战,身被数创,直至营寨尽毁,力不能支,方才……”

  “住口!”孙皓粗暴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诸葛靓脸上,“力不能支?好一个力不能支!若非你左营防备松懈,焉能让晋军细作轻易潜入纵火?火起之后,你又未能迅速扑灭,致使火势蔓延,搅乱全军!你这不是渎职,是什么?!朕看你是心存异志,早就与那西蜀的诸葛……哼!”他没有说完,但那个“瞻”字,已不言而喻。

  诸葛靓是曹魏叛臣诸葛诞之子,与蜀汉丞相诸葛亮和其子大司马诸葛瞻、皆属琅琊诸葛氏,虽各为其主,但这层关系在此时,成了孙皓最好的攻讦借口。诸葛靓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巨大的屈辱和愤懑。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深深低下,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孙皓又将矛头指向张悌:“还有你,张悌!朕命你总督后军,协防水寨,为何杜预绕至我军侧后,你竟毫无察觉?致使我军归路被断,水陆隔绝!你这总督是怎么当的?!是不是看陆抗在那西蜀得了重用,你也想寻个新主子了?!”

  张悌性情刚直,闻言猛地抬头,抗声道:“陛下!杜预用兵诡诈,其部行动迅捷,且专挑小道夜行,斥候难以尽察。臣已竭尽全力组织防线,然火起之后,军心已乱,非战之罪啊!陛下岂可因一时之败,便疑臣等忠心?”

  “好一个非战之罪!好一个忠心!”孙皓气极反笑,声音却冷得像冰,“照你这么说,是朕不该打这一仗?还是朕不该用你们这两个废物?!来人!”

  殿外甲士轰然应诺,脚步声沉重。

  “将这两个贻误军机、通敌叛国的逆臣,给朕拖出去——”孙皓的脸上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意,“斩首示众!首级悬于朱雀航,以儆效尤!”

  “陛下——!”

  “不可啊,陛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虽然预料到孙皓会严惩败军之将,但直接处以极刑,尤其是对诸葛靓和张悌这样素有威望的重臣,这简直是自毁长城的疯狂之举!

  几名甲士已然上前,就要架起诸葛靓和张悌。

  “且慢!”

  一个急促的声音响起。只见万彧踉跄着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孙皓眉头紧锁,厌恶地看着万彧:“万爱卿,你也要为他们求情?”

  万彧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二位皆乃国家柱石,虽合肥兵败,有其过失,然罪不至死啊!如今大军新挫,国力受损,正当用人之际,若擅杀大将,恐寒了将士之心,动摇国本!请陛下明鉴,暂息雷霆之怒,容他二人戴罪立功!”

  “柱石?寒心?”孙皓冷笑,“正是这等所谓的‘柱石’,葬送了朕的十万大军!他们的心是热的,朕的心却在滴血!此等无能之辈,留之何用?!”

  “陛下!”万彧抬起头,老泪纵横,“即便不论功过,诸葛、张二位在军中、在朝野皆有名望,若无罪而诛,天下人将如何看陛下?且……且如今西蜀虎视于西,北晋狼顾于北,若内部再生动荡,臣……臣恐江东基业,危如累卵啊!”

  万彧的话,像一根细微的针,稍稍刺破了孙皓狂怒的气球。他并非完全不懂权衡,只是愤怒淹没了理智。此刻,听着万彧声泪俱下的劝谏,看着殿下群臣虽然不敢出声,但脸上大多流露出不忍与恐惧的神色,他狂暴的杀意略微消退了一丝。

  他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诸葛靓和张悌,又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百官,胸膛剧烈起伏着。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好!看在万爱卿和众卿的面上,朕今日暂且饶他们一条狗命!”

  万彧和不少大臣刚松了一口气。

  孙皓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心再次沉入谷底:“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革去诸葛靓、张悌一切官职、爵禄!打入天牢,听候发落!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甲士们这次不再犹豫,粗暴地将二人架起。诸葛靓闭目长叹,任由摆布。张悌却挣扎着,仰天高呼:“陛下!忠言逆耳!如此对待功臣,吴国将亡于谁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如同丧钟,敲得每个人心头发颤。孙皓脸色铁青,拂袖转身,不再多看一眼。

  诸葛靓与张悌被革职下狱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了建业,继而向整个东吴蔓延。

  带来的,不是平息,而是更深、更广的寒流。

  军营之中,一些原本还对孙皓抱有幻想的中下层将领,彻底心凉。如今二人因孙皓战败获此重罪,怎能不让人齿冷?“连诸葛将军、张将军都是这般下场,我等拼死效力,又能落得什么好?”类似的低语,在营房间悄然流传。

  而更致命的打击,来自于以顾、陆、朱、张为首的江东世家大族。

  陆府,自陆抗投降蜀汉后,早已门庭冷落。但此刻,族老们秘密聚集在祠堂,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看到了吗?”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用拐杖重重杵着地面,“这就是我陆氏尽忠报国的下场!伯言呕心沥血,幼节镇守西疆多年,结果呢?陛下是如何对待我陆家的?猜忌、打压、夺权!如今更是视我等如仇寇!那诸葛靓,不过因其姓氏,便被疑与蜀汉勾结!张悌,亦因直言而获罪!这江东,还是我辈士人能够立足之地吗?”

  另一人接口,声音低沉而愤怒:“丁奉老将军生前,就因多次谏言,被陛下当庭斥责,郁愤而终!如今又轮到诸葛靓和张悌!陛下眼中,可还有半分君臣之情,可还有半分对我江东士族的倚重?!”

  “暴政!此乃真正的暴政!”有人切齿道,“苛捐杂税,大兴土木,选美入宫……早已民怨沸腾!如今更是自毁长城!我等若再坐视,只怕阖族都要为他陪葬!”

  类似的对话,也在顾家、朱家、张家的深宅大院里上演着。孙皓的屠刀虽然没有直接砍向他们,但诸葛靓和张悌的下场,无疑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在这个暴君手下,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功劳、苦劳、甚至仅仅是直言,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们对孙皓最后的一丝期望,彻底熄灭了。一种深刻的失望,乃至绝望,如同冰冷的暗流,在世家大族之间涌动。他们开始重新审视与孙氏皇权的关系,开始秘密地联络,交换着隐晦的眼神和话语,思考着家族的退路和江东的未来。

  皇宫深处,孙皓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正在积聚的风暴。他沉浸在自己的愤怒和猜忌中,认为所有的失败都源于臣子的无能和背叛。他下令更加严苛地盘查与蜀汉、尤其是与陆抗有关联的官员,甚至迁怒于一些在合肥之战中幸存下来的中低级将领,罢黜的罢黜,下狱的下狱。

  他坐在那冰冷的龙椅上,看着空荡而肃杀的大殿,以为自己仍然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

  他却不知道,那支撑着这座皇座的基石——军队的效忠、士族的支持、乃至最起码的民心——正在他疯狂的举动下,一块一块地崩塌、碎裂。

  江东的天空,乌云密布,雷鸣隐隐。

  一场比合肥之战更加彻底、更加致命的危机,正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