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书院问策-《三国:秋风之后》

  夏日的阳光,透过马车轩窗的竹帘,在车厢内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诸葛瞻倚着软垫,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西郊造纸坊那新出纸张的独特触感——一种混合了竹麻清冽与楮胶微润的质地。

  成功的喜悦是真实的,但这份喜悦并未在他心中停留太久,便化作了更为深沉的思虑。

  纸张,终究只是载体,是通往知识殿堂的路径;而城南那座日益喧腾的“大汉书院”,才是真正锻造英才、积蓄国力的熔炉。路径既已拓宽,熔炉本身是否足够完善?火候是否恰到好处?他需要亲自去看,去听,去问。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声响,最终在书院门前那对略显古朴的石貔貅前停下。诸葛瞻并未让人通报,只带了两个便装护卫,如同一位寻常的访客,悄然步入这片他寄予厚望的学术净土。

  时值午后,偌大的书院并未因讲学暂歇而沉寂,反而呈现出一种内在的、蓬勃的活力。院落深深,古柏苍松投下浓密的绿荫,遮蔽了炎炎烈日。树荫下,石阶旁,随处可见捧书苦读的学子。他们或倚树干,或坐石凳,神情专注,口中念念有词,对身外往来之人恍若未觉。更有几处,学子们自发围聚,争论之声时高时低。

  一处亭中,数人正为《左传》中某一战例的得失引经据典,面红耳赤;另一处水榭旁,几人则对着一副新近制作的、标绘着三方势力与山川关隘的巨大沙盘,指画推演,神情严肃,仿佛自己便是运筹帷幄的将帅。空气中,除了草木的清香,更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求知若渴的气息,一种迥异于旧式官学沉闷氛围的生机。

  诸葛瞻放慢脚步,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年轻而专注的面孔。他们之中,有的衣着简朴,甚至打着补丁,显然是寒门子弟与百姓出身;有的则衣料尚可,举止间带着士族子弟的痕迹。但在此刻,他们都被同一股求知的洪流所裹挟,暂时忘却了门第的差异。这景象,正是他竭力想要营造的。他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片土地上正在萌发的新芽,心中既有欣慰,也愈发感到肩头责任的沉重。

  他穿过中庭,沿着回廊,走向院长谯周平日处理院务、休憩静思的轩室,轩室独立于一隅,背倚一片小小的竹园,面临一方种着芙蕖的池塘。此时夏荷初绽,几枝粉白的花苞亭亭玉立,在碧叶掩映间含羞带怯,清雅的香气随风隐隐送来。

  轩室门扉虚掩,诸葛瞻轻轻推开,只见谯周正伏身于一张堆满书卷的宽大方案之后,谯周正就着窗外明亮的光线,聚精会神地批阅着学子的课业文章。

  他时而蹙眉沉吟,时而提笔勾画,神情专注,连有人进来都未曾立刻察觉。案头一角,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几份等待处理的文书叠放得整整齐齐。

  诸葛瞻没有出声,静静站立片刻,打量着这位日益投入书院事务的老臣。谯周的鬓角似乎又添了几缕霜色,但精神却比几年前显得更为矍铄,那是一种找到值得倾注心血之事业后焕发出的神采。

  许是感受到目光,谯周终于抬起头,隔着水晶镜片看到立于门内的诸葛瞻,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连忙放下笔,取下眼镜,起身绕过书案,拱手施礼:“大司马?您……您今日怎会亲临书院?老朽失于迎迓,实在是……”

  “谯公不必多礼,是瞻未曾通传,唐突造访,还望勿怪。”诸葛瞻含笑回礼,态度谦和,“今日得暇,心中挂念书院情形,特来走走看看。方才见院中学子孜孜不倦,论辩风生,气象一新,皆赖谯公悉心主持之功。”

  两人分宾主落座,一名书院仆役悄无声息地奉上新沏的春茶,氤氲茶香顿时在轩室内弥漫开来。

  “谯公主持书院,劳苦功高。”诸葛瞻轻呷一口茶,开门见山,“今日前来,一则是有一桩喜讯,欲先告知谯公;二则,更是想听听谯公,身临其境,主持院务这些时日后,对这书院之利弊得失,有何真知灼见?尚有何处需我等竭力改进增补?瞻愿闻其详,谯公但请直言,不必有所顾忌。”

  “喜讯?”谯周放下茶盏,面露好奇与期待之色。他深知,能被诸葛瞻称为“喜讯”并亲自前来告知的,绝非寻常之事。

  “正是。”诸葛瞻点头,将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西郊‘造纸坊’,历经数月试制,已于日前,成功改良了造纸之术!”

  他随即将改良的核心要点——利用回收破布麻头与嫩竹混合制浆、借鉴水力捣浆大幅提升效率、采用碱性蒸煮软化纤维、制作新式竹丝帘模提升纸张匀度等——择要阐述,虽未涉及过于艰深的技术细节,但清晰的思路与已然取得的成果,已让谯周听得目光连连闪动。

  “……如今,新法所出之‘乙等’纸张,质地均匀,韧性足堪书写,其成本,据精确核算,已降至旧法同类纸张的六成以下!且水力驱动,日夜不息,产量激增数倍!”诸葛瞻最后郑重宣布,“我已下令,首批所产之新纸,将优先、并特以补贴之价,供应我大汉书院及各地官学、社学!自今而后,我书院学子,当无需再因纸价高昂而扼腕叹息,可为求索学问,尽情挥洒翰墨了!”

  “竟有此事?!”谯周闻言,霍然起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这震惊化为巨大的惊喜,以至于他那布满皱纹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他身为当世大儒,一生与书籍纸张为伴,太清楚这看似平凡的纸张,对于知识传播、对于寒门学子意味着什么!那是希望,是阶梯,是打破壁垒的利器!

  他绕过茶案,竟对着诸葛瞻,推金山,倒玉柱,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些许沙哑:“大司马……大司马此举,泽被士林,功在社稷,利延千秋!老臣……老臣代这书院上下数百学子,代天下无数向学之寒士,多谢大司马恩德!”

  说到动情处,眼角竟隐隐有泪光闪烁。他亲眼见过太多聪慧却贫寒的年轻人,为了节省一张纸,反复在沙盘上练习,用最劣质的草纸抄录典籍,甚至因无力承担笔墨纸砚之费而黯然离去。诸葛瞻此举,不啻于为这些即将熄灭的星火,送去了充沛的东风与燃料!

  “谯公万万不可!此乃瞻分内之责,何须行此大礼!”诸葛瞻连忙起身,双手将谯周扶起,恳切道,“能让英才不致因外物所困而蹉跎埋没,能让学问之道更为通畅,便是对我这番心血最好的告慰。快快请坐。”

  两人重新落座,气氛已与先前截然不同,充满了一种基于共同理想的信任与融洽。谯周平复了一下心绪,感慨万千:“昔日,老臣于朝堂之上,对大司马新政,多有疑虑。如今观之,实是井蛙之见。大司马高瞻远瞩,事事皆切中要害,老臣……惭愧,亦感佩!”

  “谯公过谦了。治国如烹小鲜,需集思广益,循序渐进。瞻年少识浅,诸多事务,还需谯公这等德高望重、学养深厚的老臣鼎力扶持。”诸葛瞻语气真诚,“如今纸张之困已见曙光,瞻更想听听,书院之内,尚有何处需我等继续着力?”

  谯周闻言,神色转为肃然,他沉吟片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缓缓道:“大司马既以国士相待,垂询下问,老臣必当竭诚以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主持书院经年,确有些许体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谯公请讲,瞻洗耳恭听。”

  “其一,在于典籍之匮乏与驳杂。”谯周指向身后那顶天立地的书架,又指了指案头堆积的课业,“书院虽竭力搜罗,聚书数万卷,然经史子集,版本源流不一,批注讲解更是纷繁杂乱,良莠不齐。尤缺前朝珍本、孤本,以及近世贤达之新着。学子们求学,多靠相互传抄,难免以讹传讹,根基不稳。老臣以为,学问之基,首在典籍。可否奏请朝廷,设一常设机构,从事典籍校勘之类,由朝廷延请饱学宿儒,拨付专款,系统性地进行典籍搜集、校雠、厘定标准版本,并组织人力大量抄录,以充盈书院及各州郡官学藏书?此事工程浩大,非一日之功,然其意义,关乎文脉传承,关乎学术正统,不可不虑。”

  诸葛瞻听罢,深以为然,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思索着答道:“谯公此议,高瞻远瞩,切中肯綮!典籍乃学问之舟楫,舟楫不固,何以渡人至学问彼岸?设立‘典籍校勘局’之事,我意可行。可即日草拟奏章,由谯公领衔,总揽其事。所需费用,由大司马府与少府协同筹措,务必保障。此外,可秘密遣派精明干练之人,携重金,分赴荆州、江东乃至北地,暗中访求流散民间或藏于世家之珍本、孤本,充实我大汉书库。此事需谨慎,但势在必行。”

  见第一个建议被如此重视且迅速得到响应,谯周精神大振,继续道:“其二,在于考绩与实务之结合。大司马开设明经、明算、明法三科,方向极正,意在选拔经世致用之才。然观书院目前教学,仍偏重于经义讲解与记诵,于算学之实际运用、律法之具体案例剖析、乃至地理舆图、农田水利、工械营造等经国济民之实务,涉及仍显不足。长此以往,恐学子虽熟读经书,却不解世事,一旦为官,难免眼高手低,空谈误国。”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诸葛瞻的神色,见其凝神静听,并无不悦,便放心言道:“老臣愚见,可否延请一些朝廷中精通钱谷、刑名、工程、农事的干练官员,乃至民间技艺精湛的出色工匠、经验丰富的老农,不定期至书院开设讲座,传授实务经验?同时,或可仿效古代‘策问’,由朝廷或书院出题,设置一些切合时局的实务课题,例如:如何测算都江堰某段渠堰需用民夫几何、工期几日?如何依据新颁律法审理某一疑难案件?如何改进曲辕犁使其更省力?让学子们分组研讨,撰写策论。如此,学问方能落地生根,而非悬于空中楼阁。”

  “妙极!”诸葛瞻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不禁击节称赞,“谯公此论,真乃金玉良言!学以致用,方是强国之本!若只知寻章摘句,皓首穷经,于国于民,何益之有?此事刻不容缓,可立即着手办理。我可亲自协调尚书台及各相关部司,选派精明干吏,定期轮值前来书院讲学。延请工匠、农师之事,由书院发出正式聘书,给予丰厚酬劳,务使其倾囊相授。至于实务课题之设,更应列为学子日常考绩之重要部分,其优秀策论,可直接呈送大司马府阅览,若确有见地,甚至可采纳施行!要让学子们明白,读书并非只为科举功名,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为这天下黎民福祉贡献力量!”

  谯周见自己最为关心的“学用结合”问题得到诸葛瞻如此高度的认同和具体的支持,心中块垒顿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个,也是他思虑最久、最为沉重的问题。

  “其三,亦是老臣近来最为忧心之处,乃在于‘地域公平’。”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深深的忧虑,“科举大门虽开,然天下各州郡,文风鼎盛与否,蒙学基础厚薄,差距何止千里!如成都、梓潼、江州等大郡,师资优渥,家学渊源者众,其学子入学之初,便已占尽先机。而如朱提、越雟、汶山等边远郡县,师资匮乏,典籍罕至,其子弟纵有聪颖刻苦之辈,亦因启蒙太晚、基础太差,入学后往往步履维艰,难以与中枢之地学子争锋。长此以往,老臣恐……恐科举取士之利,仍多为近水楼台者所攫取,边州才俊,难有出头之日。这……恐有违大司马‘广纳天下英才’之初衷宿愿啊。”

  此言一出,轩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窗外竹叶沙沙,荷香暗度。这个问题,直指教育资源分配的根本性矛盾,远比纸张、典籍更为深刻,也更为棘手。它关乎的,不仅是几个人的前途,更是整个政权能否真正打破地域隔阂,凝聚四方人心。

  诸葛瞻眉头紧锁,指节无意识地在案上轻轻敲击,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谯周所言,是他推行科举时便已预见却一时难以完美解决的隐忧。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深邃,字斟句酌地说道:“谯公此虑,深谋远虑,直指根本。此事关乎国策公平,关乎人心向背,确需长远规划,审慎施策。眼下国情初定,百废待兴,虽不能一蹴而就,立臻至善,但亦需有所作为,以显朝廷公允之心。”

  他端起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眼下,或可从几处着手,循序渐进。”

  “首先由书院与朝廷联合,定期选派明经博士、算学大家,组成‘巡讲使团’,分赴各州郡官学,尤其是偏远之地,进行巡回讲学,统一传授经义要解、算学基础,提升地方师资水平。”

  “其次在书院招生名额分配上,对各州郡,尤其是文风不竞的边远州郡,设定固定的保障名额,确保其地才俊,不至因整体水平落后而完全被拒之门外。”

  “最后在书院内部,可专门为基础薄弱之学子,尤其是来自边州的学子,开设‘预科’或‘补习’课程,由高年级学长或专门博士,利用课余时间,进行额外辅导,助其尽快跟上进度。”

  他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决断:“此外……或可考虑,在未来科举考试的录取环节,对来自边远州郡、且成绩达到一定标准的学子,在最终排名时,略作政策性倾斜,以平衡地域间巨大的起跑线差异。当然,此策需极谨慎,须设定严格标准,确保不损害科举考试‘唯才是举’的公正根本,避免引发新的不公与非议。具体细则,可与程虔、董厥等重臣详细商议,再行定夺。”

  谯周仔细聆听着诸葛瞻提出的每一项对策,眼中光芒越来越亮。他原本只是提出忧虑,并未指望能立刻得到如此系统、且有操作性的回应。诸葛瞻的思虑,显然比他更为周详,既考虑了当下可行的措施,也展望了长远的制度性调整。

  “大司马思虑之周详,谋划之深远,老臣拜服!”谯周由衷赞叹,“有此数策,虽不能尽善尽美,立竿见影,却已是极大之仁政,足以彰显朝廷公允之心,慰藉边州士子之望!假以时日,必能收效!”

  接下来,两人就在这清雅静谧的明伦轩内,就书院的教材编纂、博士聘任、课程设置、考核标准、生员管理、乃至学子起居等诸多细微之处,又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探讨。窗外日影渐斜,将荷塘染上一层瑰丽的金色,轩室内茶香与墨香交织,一场关乎未来帝国人才培育模式与政治格局的深远筹划,就在这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的坦诚交流中,逐渐变得清晰、丰满,并开始落地生根。

  直到暮色四合,书院内响起催促晚课的钟声,诸葛瞻才起身告辞。谯周亲自送至轩外廊下。

  临别前,诸葛瞻握着谯周那双布满老人斑却依然有力的手,目光恳切而凝重:“谯公,书院之事,关乎国本,乃我大汉未来数十年气运所系。一切,都有劳谯公费心操持了。但有需求,无论巨细,无论涉及何衙署,皆可直呈大司马府。瞻必竭力协调,倾力支持。我等今日所为,非仅为一姓之兴衰,实为在这纷乱之世,为华夏文脉保留一缕不绝薪火,为这满目疮痍的天下,开辟一方学问之净土,储才之渊薮,以待将来!”

  谯周肃然动容,苍老的身躯挺得笔直,对着诸葛瞻,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坚定而沉毅:“大司马以国士待我,以千秋大业相托,周虽老迈,才疏学浅,然敢不竭尽残年,呕心沥血,以报陛下与大司马之信任,亦不负这书院内外,无数赤诚向学之心!”

  诸葛瞻重重握了握他的手,转身离去。暮色中,他的背影融入书院渐起的灯火与悠扬的钟声里。回望那“大汉书院”四个遒劲大字的匾额,在最后一抹天光映照下,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希望与重量。

  他知道,改进造纸术,是破除了有形的、物质上的障碍;而与谯周的这番深入骨髓的交谈,则是在构建一个更为健全、更具活力、也更显公平的育才体系与政治理想。

  前路依然漫长,遍布已知与未知的挑战,但每夯实一步这样的根基,那个遥不可及的复兴梦想,似乎就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触手可及。

  这书院灯火,与西郊工坊的浆声,以及即将在各地响起的读书声,正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