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再改造纸-《三国:秋风之后》

  田间归来,那老农提及父亲时眼中闪烁的追忆之光,那赵五手中粗劣纸片与其眼中倔强火焰形成的鲜明对比,如同两股交织的力量,在诸葛瞻心中激荡不已。

  民意如镜,既映照出他数年辛苦换来的认可,也无情地折射出前路尚存的荆棘。科举与书院是打破门阀的利刃,但若因承载知识的“纸”这最基本的一道门槛而令寒门却步,这利刃便如同无柄之剑,难以挥动。

  回到肃穆的大司马府节堂,他并未片刻歇息,即刻传令。片刻,程虔、李焕,以及麾下专司工械、营造、钱谷的几名核心属官,皆步履匆匆地齐聚堂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预感,知晓大司马必有要事。

  诸葛瞻没有赘言,直接将田埂间的见闻,尤其是那几位青年对纸价昂贵的忧虑与对前程的忐忑,沉声转述。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程虔脸上:“诸位。科举取士,乃为我大汉开万世之基业,聚天下英才而用之。若因区区纸张,使英才裹足,使寒心失望,我等推行新政,意义何在?”

  程虔眉头深锁,他掌管具体庶务,深知其中艰难,沉吟道:“大司马忧国忧民,属下感同身受。然蔡侯纸术流传至今,工序繁复,原料精贵,良纸价高,实非一日之寒。若要大幅降其成本,无异于移山填海,恐非…易与之事。”

  “正因为是移山填海,才需我等以精卫之志,戮力为之!”诸葛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起身,走到一侧早已备好的一块巨大木板前,上面已用炭条勾勒出一些简易的流程示意图形,“近日我查阅典籍,推敲物性,结合我蜀中得天独厚之资源与现有百工技艺,思得一渐进改良之法。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集思广益,共商此利国利民之大计。”

  他执起一支细炭条,点在“原料”二字之上。

  “首要,在于开源节流,就地取材。蜀中竹海,取之不尽,然竹纤维刚硬,处理极难。我意,不可全恃于竹。可刳取嫩竹为浆,再混以麻头、破布、废弃渔网,甚至织锦作坊裁剪所余之碎料。麻纤维柔韧,可补竹之脆硬;而破布废料,城中每日所弃不知凡几,若设专人回收,非但成本几近于无,更能洁净街衢,一举两得。此为一。”

  属官中负责工坊采买的司工曹吏眼神一亮,忍不住插言:“大司马此议高妙!回收废弃织物,既可大幅压低原料成本,又能使城中贫苦者多一谋生之路,更合丞相昔日‘务本节用’之训!属下即刻便可着手规划回收事宜。”

  诸葛瞻颔首,炭条移至“添剂”处:“其二,可尝试添加天然粘合之物。如楮树皮,其汁液粘稠,山野易得。或可试用以米汤略作调和,以增纸浆之凝聚,使成纸更为紧实。此事需反复试错,寻最佳配比。”

  接着,他的炭条移向“工艺革新”区域。

  “蒸煮之法,可借鉴酿酒所用之甑锅,加大其形制,以增效率。关键在于蒸煮之物:我意可尝试分层铺设——底层铺我蜀中盛产之生石灰,中层置我等混合之原料,上层再覆以灶中烧剩的草木灰。石灰、草木灰皆具碱性,或能更强力地软化纤维,缩短蒸煮时辰,节省柴薪。”

  “捣浆之术,乃力役最重之处。”诸葛瞻的炭条重重一点,“都江堰灌区,水势平缓而力大无穷。我军工作坊用以锤炼兵甲之水排、水碓,其理可否用于捣浆?若能设计水轮驱动之大木臼,连环起落,日夜不息,其力均而效速,远胜人力捶打!此事……”他目光转向李焕,“文睿,需你与敬之协调,从军械监调遣精通水力机械之巧匠,与造纸匠师合力研制,务必攻克此节!”

  李焕肃然应诺:“属下明白!定当全力促成此事,以水力代人力,乃根本之策!”

  “还有这抄纸之帘模。”诸葛瞻指向最后一道关键工序,“现今多以苎麻编织,缝隙不均,易损且影响纸质。我蜀锦冠绝天下,其织机所用竹篾,纤细且韧,可否用以编制更细密、平整之帘模?若能成,则纸张厚薄如一,瑕疵大减,品质可跃升一层。”

  随后,他又提出了建立“三蒸三捣”标准化流程的构想,以及对铸剑坊炭灰尝试漂白、利用盐井卤水副产品增加纸张填充度等循环利用的思路。

  虽然其中许多细节,如碱性浓度控制、植物胶配比、水力机械的具体构造,都需要大量的实验摸索,但其整体框架清晰可行:充分利用蜀地资源,整合现有技术,通过流程优化,达成降本增效之目的。

  程虔起初的疑虑已彻底转化为叹服与兴奋,他抚掌赞道:“大司马此策,步步紧扣,环环相生!若得成功,非但解科举用纸之困,更可催生一大利民富国之新业!依大司马所定,将产出之纸分列三等:甲等以麻棉为主,供官府文书典籍;乙等竹麻混合,专供士子科举习练;丙等竹草混合,可用于包裹、杂用,甚至……如大司马所言,以厚纸浸以桐油,用于军械防潮,应对蜀地湿气,亦是妙用无穷!”

  诸葛瞻当即决断,雷厉风行:“善!既无异议,即刻施行!由大司马府库拨出专款,于成都西郊,毗邻清水河、水势便利之处,选址设立‘造纸坊’,专司此改良造纸之试制!程虔,此事由你总揽,协调各方。李焕,原料回收体系由你负责,速与成都府尹拟定章程,张贴告示,设立回收点。传令下去,凡参与匠人、吏员,但有建言、改进、突破者,不论出身,依功重赏!此乃国策,各衙署需倾力配合,不得推诿!”

  不过两月,成都西郊清水河畔,一片新的工坊区便初具规模。回收破布、麻头、废弃渔网的告示贴满大街小巷,很快,便有衣衫褴褛的贫民,或推车,或肩挑,将收集来的各类“废料”送至工坊设立的回收点,换回几枚救急的铜钱,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工坊之内,更是热火朝天。改良后的巨型甑锅架在猛火之上,蒸汽氤氲,带着石灰与草木灰特有的气味,日夜不停地吞吐着混合原料。河边,在水流驱动下,新设计的水轮带动着数个巨大的木制捣臼,规律地起落,发出“轰隆……轰隆……”的沉闷声响,大地仿佛都在随之微颤,那磅礴的力量,远非人力可比。工匠们穿着浸满浆液的粗布衣,按照初步拟定的“三蒸三捣”流程,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仔细观察着每一次蒸煮的火候、每一次捶打的程度,详细记录着不同配比下纸浆的变化。

  成功并非一蹴而就。最初的试验品问题百出:竹纤维处理不当,造出的纸张易碎裂;楮树皮胶添加过量,纸张又变得粘腻不堪,难以书写;新制的竹丝帘模,也因受力不均或编制疏密问题而屡屡损坏。挫折感如同工坊内的水汽,弥漫不散。

  但诸葛瞻时刻关注着进展,不时轻车简从来视察,亲自查看试验记录,鼓励灰心的工匠。那“重赏”之诺并非虚言,很快,便有提出改进帘模固定方法的工匠,有调整蒸煮层次顺序的匠头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实实在在的激励,极大地激发了工匠们的智慧和主观能动性。他们不再仅仅是执行命令,而是开始主动思考,互相讨论,甚至自发地组织起来,进行小范围的“技术攻关”。有人发现某种野藤的汁液效果更佳,有人改进了水轮传动结构以减少故障……点点滴滴的改进,汇聚成推动技术突破的洪流。

  在不断的试验、失败、调整中流逝。景耀八年的盛夏,清水河畔草木葱茏。这一日,诸葛瞻再次便服而来。程虔与造纸坊主事早已在坊门外迎候,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大司马!成功了!您看!”主事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双手捧着一叠新近造出的纸张,恭敬地呈上。

  诸葛瞻接过,指尖传来一种匀净而略带韧性的触感。纸张颜色虽非雪白,却也比常见的黄纸明净许多,表面平整,几乎看不到明显的纤维疙瘩。他取过随从携带的笔墨,蘸饱了墨,在其上挥毫写下“大汉昌隆”四字。但见墨迹落纸,迅速被吸收,却不晕不散,字迹清晰挺括,书写流畅之感,远非以往那些廉价草纸可比。

  “此乃何等级?”诸葛瞻端详着纸上的字迹,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回大司马!此正是按您吩咐所定之‘乙等’纸!”主事激动地回禀,“原料以竹麻为主,掺以少量回收布絮。经反复试验,其成本……据详细核算,已不足以往市面上同等质量纸张的六成!若日后水力应用更熟、回收体系更完善,成本还可再降!”

  “产量如何?”诸葛瞻追问,这是关乎普及的关键。

  “水力捣浆之功,匪夷所思!”主事兴奋地比划着,“如今日出纸量,已是旧法全赖人力时的三倍有余!且工匠们越发熟练,破损率大减,产量仍在稳步提升!那甲等纸、丙等油纸,也已试制成功,品质皆优于预期!”

  “好!好!好!”诸葛瞻连道三声好,脸上终于露出了舒心而欣慰的笑容。他仔细查看了各等纸张的样品,尤其对那浸过桐油、触手滑韧、可用于包裹兵甲弓弩的厚纸颇为满意。他当场宣布,重赏造纸坊上下所有人员,主事及几位贡献突出的工匠,更是赏赐加倍。

  站在清水河畔,望着那滚滚东流、永不停歇的河水,听着工坊内充满生机的捣浆声与工匠们的欢语,诸葛瞻仿佛看到,无数像赵五那样的寒门学子,终于能够用上价廉而物美的纸张,在那素笺上挥洒才华,书写着个人的命运,也汇聚成大汉复兴的洪流。

  “程虔,”他收回目光,语气沉静而坚定,“传我令:此批‘乙等’新纸,优先调拨各州郡官学、社学及大汉书院,以官价之半,补贴售与求学之士子。同时,拟文通告全蜀:我大汉革新造纸之术已成,日后纸张供应充沛,价大幅低,望我境内所有向学之人,勿因一时之困而堕青云之志,朝廷必为尔等扫除荆棘,铺就坦途!”

  看似微末的造纸术革新,其意义,深远而绵长。它悄然改变着知识传播的土壤与成本,为那个在历史夹缝中奋力挣扎的季汉政权,注入了更为底层、也更为持久的文化生命力。

  诸葛瞻知道,他在春日的田埂上对那几位青年许下的无形承诺,此刻,正伴随着这清水河畔的浆声与墨香,一步步化为坚实的现实。前路仍有风雨,但每夯实一步根基,希望便增添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