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铃的余音在破败山道上散尽，最后一张黄符在指尖燃作青烟。慕温甩了甩酸胀的手腕，将桃木剑插回背后剑囊，目光扫过眼前这片被阴气浸润得草木发黑的荒谷。
《酆都异闻录》残卷指引的地点就是这里——“百鬼坳”，据说是方圆三百里阴脉交汇之处，寻常魑魅魍魉的聚集地，也是他这次下山“清缴”的指标区域。师门任务写得明白：超度或驱逐，至少九只上了年头、有点名号的“客户”。
暮色四合，林间瘴气渐起，裹挟着九股……极其熟悉，却又妖异扭曲的气息，由远及近。
慕温挑了挑眉，干脆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山石坐下，从随身的青布褡裢里掏出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地掰开一块干粮，就着葫芦里的清水吃起来。那姿态，不像来降妖伏魔，倒像郊游野餐。
第一股气息来得最快，也最嚣张。
赤发如火，肤色靛蓝，筋肉虬结的身躯近乎赤裸，仅腰间围着兽皮，额生独角，手持一柄锈迹斑斑却煞气冲天的鬼头大刀。正是夜叉——冯林。他红蓝异瞳在渐暗的天色中灼灼如鬼火，拖着大刀，犁地般刮擦着山石，火星四溅，每一步都震得地面微颤。浓烈的、带着血腥与硫磺味的竹香扑面而来。
“呔！那道士！” 夜叉冯林声如洪钟，震得林叶簌簌，“此山是老子地盘！识相的，留下血肉精气，饶你魂魄去投胎！”
慕温眼皮都没抬，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冯林，跟你说过多少次，出场动静小点，山下的村子最近老是报地震。”
夜叉冯林噎了一下，嚣张气焰顿了顿，红蓝眼睛瞪得更圆：“你……你认得本座？”
“你上个月在兰若寺跟画皮鬼抢香火，打塌了半面墙，维修账单还是我转交给你的。” 慕温叹了口气，从褡裢里又摸出个小本子，翻开，“另外，你去年在中元节鬼市醉酒闹事，毁坏公共魂魄运输通道的罚款，分期付款还差三期。今天到期。”
夜叉冯林：“……”
他庞大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僵硬了，鬼头大刀“哐当”一声杵在地上，嚣张气焰变成了某种心虚的躁动。“咳咳……那什么，今天天气不错哈……本座就是出来巡个山……” 边说，边偷偷用眼角瞟慕温手里的账本。
“巡山可以，别吓到路人，别破坏植被，阴气收敛点。” 慕温合上本子，语气平淡得像在叮嘱邻居，“另外，西边那头扰民的尸魈，你去处理一下，算你抵消一期罚款。”
夜叉冯林眼睛一亮：“成交！” 顿时忘了自己是来打劫的，扛起大刀兴冲冲就往西边去了，走了两步回头，“喂，道士，下次有这种活还叫我啊！比收保护费有意思！” 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那狂暴的竹香气也渐渐远去。
慕温摇摇头，在随身小册上“夜叉冯林”那栏画了个小小的勾，备注：“已接临时环保及治安协管任务，情绪稳定，可沟通。”
第二、第三股气息几乎是同时从不同方向弥漫过来。
一股带着湿润的怨气与淡淡水腥味，接骨木莓的甜香变得阴冷粘腻。只见旁边原本清澈的潭水无风起浪，一个面色苍白、眼眶空洞、浑身湿漉漉的身影缓缓从水中浮起，橙色布袍紧贴身体，滴着水。正是水鬼——秋清几。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过于热情的笑容，声音幽幽：“道长……下来玩啊……水里可凉快了……”
几乎同时，另一股带着草药清苦却又混杂着腐朽血腥气的稻香味从林间飘出。一个身影单薄、面色青白、脖颈处有狰狞撕裂伤口的白衣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树后，他脚边似乎还跟着一道模糊的、带着腥风的虎形虚影。怅鬼——楠厄，眼神空茫，声音轻轻：“水冷，伤人。道长，我这里有……温暖的去处……” 说着，他脚边的虎影发出一声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一个邀请下水，一个诱入虎口。
慕温看着这两位，叹了口气，从褡裢里拿出两个油纸包，分别扔了过去。
给水鬼秋清几的那个，精准落在他湿漉漉的怀里。“新出的‘彼岸花味’引魂香烛，防水款，耐烧。省着点用，别又引来一堆浮游灵跟你抢地盘。”
给怅鬼楠厄的那个，则轻轻放在他脚边不远处的干净石头上。“你上次要的《神农本草经（阴卷）》残页拓本，还有给‘大猫’带的特制凝魂冻干。” 他指了指楠厄脚边那只对着油纸包蠢蠢欲动的虎影。
水鬼秋清几手忙脚乱地接住香烛，空洞的眼眶里似乎都亮了一下，阴冷的接骨木莓气息瞬间回暖了几分：“呀！真的防水！谢谢道长！” 立刻宝贝似的揣进怀里，也不邀请下水了，趴在岸边开始研究。
怅鬼楠厄则怔了怔，低头看着石头上的东西，空茫的眼神有了焦点。他小心地拿起拓本，又看了看冻干，脚边的虎影已经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多谢……道长费心。” 他轻声说，青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称得上是温和的表情。那腐朽的稻香也淡去了些。
“嗯，记得提醒‘大猫’，吃完别在附近吼，最近山下有地质考察队。” 慕温摆摆手，在小册上“水鬼秋清几”和“怅鬼楠厄”旁分别画勾，备注：“投喂成功，情绪稳定，暂无危害公共安全倾向。”
没等这边安稳，第四股气息带着幽幽的、仿佛从极深地底传来的阴冷草莓味，悄然笼罩了慕温所在的一小片区域。四周的光线陡然黯淡，明明是黄昏，却瞬间如同深夜，只有一盏飘忽不定、散发着惨淡青光的灯笼，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灯笼后，一个穿着深灰色寿衣、面色僵冷、血色眼眸在青光映照下格外渗人的身影静静伫立。
青灯行——闰肖。能力：引人入异空间。
慕温感觉周遭空气变得粘稠，熟悉的破败山道景象开始模糊扭曲，仿佛要坠入另一个维度。他却不慌不忙，从褡裢里摸出一面巴掌大的八卦镜，对着那青灯晃了晃。
镜面反射出一缕寻常的夕阳余晖，恰恰照在青灯行闰肖脚前的地面上。
“闰肖，你这个月‘异空间展开练习’的时长超标了。” 慕温语气带着点无奈，“地府交通管理局发来通知，你的私人空间叠加在阳间主干阴脉上，造成了三次小型魂魄拥堵。这是整改意见书。” 他又抽出一张散发着淡淡阴司法力的纸符，轻轻一弹，那纸符便无视空间阻隔，飘到闰肖面前。
青灯行闰肖僵冷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血色眼眸微微闪动了一下。他伸出苍白的手，接住纸符。周遭那令人不适的异空间侵蚀感如潮水般退去，光线恢复正常，惨淡的青灯也熄灭了。他默默看着纸符上的内容，点了点头，草莓信息素收敛得近乎无味。
“下次练习，申请临时鬼蜮许可证，去批下来的坐标。” 慕温补充道，“还有，青灯的亮度调低点，上次把路过的一队阴兵眼睛闪了，投诉到我这儿。”
青灯行闰肖又点了点头，身影向后一退，融入逐渐浓重的暮色中，消失不见。
慕温在小册“青灯行闰肖”那栏画勾，备注：“收到整改通知，配合度较高，需关注其空间使用规范。”
他刚松口气，第五、第六股麻烦的气息接踵而至。
一阵香风袭来，伴随着娇媚入骨的笑声。“道长哥哥~~孤身在此，好生寂寞呀~~” 一个披着绝美人皮、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浅紫长发如瀑的“美人”从树后转出，玫瑰信息素甜腻得发齁。画皮鬼——素锦，最擅以美色惑人，剥皮食心。
与此同时，另一侧草丛传来“沙沙”轻响，一条通体碧绿、眼眸泛着狡黠金光的细长小蛇游弋而出，在慕温脚边盘起，昂起小小的蛇头，粉色的信子吞吐不定，黑咖啡信息素带着妖异的惑香。柳仙——陌泽，蛇妖，诡计多端，擅长幻术与毒。
“道长，别信那画皮子的，她那张脸是借的。” 小蛇口吐人言，声音带着孩童般的清脆，却老气横秋，“跟我走吧，我知道一处灵泉，对修行大有裨益哦~~” 尾音勾人。
画皮鬼素锦立刻泫然欲泣，我见犹怜：“你这小蛇好生恶毒，竟污蔑人家……道长，你看我像是那种害人的鬼吗？” 边说，边向慕温靠拢，衣袖轻拂，暗藏杀机。
慕温看看左边甜腻的玫瑰，右边惑人的咖啡，额角青筋跳了跳。他没理会画皮鬼的靠近，也没看脚边的蛇，直接从褡裢里掏出两个更小的锦囊，分别丢过去。
给画皮鬼素锦的锦囊沉甸甸。“上好的‘养颜凝魂脂’和‘固形安神散’，省着用，别再因为人皮保养不当开裂跑去吓唬更夫。还有，” 他指了指锦囊上的标记，“城隍庙批的‘临时人间活动许可证’，下月到期，记得去年检。”
画皮鬼素锦接住锦囊，媚态一收，浅紫眼眸瞪大，赶紧打开看了看，脸上瞬间绽开真心实意的笑容：“呀！道长你真好！这下不用去偷那些臭男人的精气养皮子了！” 欢天喜地地跑到一边检查她的“护肤品”去了，玫瑰信息素都清新了不少。
给柳仙陌泽的锦囊则轻飘飘。“你要的‘化龙潭’外围阵法通行符，以及《奇门遁甲（妖修版）》最新一期。另外，” 慕温低头，看着盘踞不动的小蛇，“你上个月用幻术骗土地公新酿的百花醉，害他醉倒三天，误了降雨时辰。酒钱加罚款，从这个月的灵石津贴里扣。”
小蛇陌泽金瞳眨了眨，用尾巴卷起锦囊，嗖地一下溜进草丛，只留下一句：“知道啦知道啦！小气道士！” 黑咖啡信息素带着点心虚，飞快远去。
慕温摇摇头，在“画皮鬼素锦”和“柳仙陌泽”栏画勾。一个备注：“物资已发放，许可已提醒，近期应无主动害人动机。” 另一个备注：“通行符已给，幻术恶作剧需持续关注并经济制裁。”
日头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密林吞噬。最后三股气息，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悄然浮现。
一股清冽微苦，带着尘土与朽骨气息的抹茶味；一股醇厚深沉，带着山林野性与莫测诡谲的黑芝麻香；还有一股尖锐呛人，带着毛皮骚动与不祥邪异的芭蕉叶气息。
三个身影，在慕温前方不远处，呈三角之势隐隐将他围住。
左边，是一具莹白如玉、却处处透着阴森寒气的完整人形骨架。它披着一件略显宽大的墨绿色书生袍，眼窝处跳动着两簇幽绿的魂火，正用那没有血肉的手指，极其细致地——擦拭着自己一根小臂骨。白骨精——棠北萍，洁癖，强迫症，对“洁净”有变态般的执着。
右边，是一位身着水蓝色广袖长袍、容颜俊美近乎妖异的青年。他斜倚在一棵古松下，姿态慵懒，指尖把玩着一缕金发，深蓝眼眸在夜色中如同寒星，似笑非笑地看着慕温。狐妖——杜浪泞，心思难测，最喜看人陷入迷局。
而正前方，灌木丛中，两点金芒亮起，伴随着一声娇柔造作、却让人汗毛倒竖的“喵呜~~”。一只通体漆黑，唯有尾尖分叉、闪烁着不祥幽光的“猫”踱步而出，芭蕉叶信息素带着十足的恶意与戏谑。猫又——宁鹏岁，邪恶狡诈，以玩弄人心为乐。
“道士，” 白骨精棠北萍停下擦拭的动作，幽绿魂火转向慕温，声音干涩空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严谨，“你身上，有三处灰尘，七处褶皱，鞋底沾了泥，发髻歪了零点三寸。不净。” 抹茶信息素里充满了“嫌弃”。
狐妖杜浪泞轻笑一声，声音如玉石相击，悦耳却冰冷：“小骨头就是认真。不过道士，你这般四处送温暖，管闲事，就不怕……引火烧身么？” 黑芝麻信息素如丝如缕，缠绕上来，带着蛊惑与试探。
猫又宁鹏岁舔了舔爪子，金瞳在黑暗中闪烁：“喵~道士心肠真好呀，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也这么‘甜’呢？” 芭蕉叶气息越发呛人。
面对这最后、也似乎最麻烦的三位“客户”，慕温终于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拍了拍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脸上没什么惧色，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平静。
“棠北萍，” 他先看向白骨精，“地府环卫司发来表扬信，感谢你协助清理了忘川下游三百里淤积的怨骨，效率是鬼差的三倍。这是奖励你的‘九幽寒玉髓’一瓶，用于保养骨骼，防止骨质增生和魂火不稳。” 他抛过去一个小玉瓶。
白骨精棠北萍幽绿魂火猛地一跳，精准接住玉瓶，立刻打开嗅了嗅，空洞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满意：“纯净度九成八，杂质低于标准。可接受。” 它小心地收好玉瓶，果然不再挑剔慕温的“不净”，甚至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点空间，抹茶信息素平和了许多。
慕温又看向狐妖杜浪泞：“杜浪泞，青丘发来问询函，关于你逾期未归，且在人间多次违规使用‘魅惑’天赋，干扰凡人命数的问题。这是回执，我帮你解释了是在进行‘人间善恶观察实践’，并附上了你上个月暗中点拨那个迷途书生、使其免于被邪祟所害的记录。下次，记得提前报备。” 他递过去一份卷轴。
狐妖杜浪泞深蓝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接过卷轴扫了一眼，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真实了几分。“哦？道长倒是……有心了。” 黑芝麻信息素收起了那层刻意的蛊惑，变得醇和些许。
最后，慕温看向那只不怀好意的猫又。“宁鹏岁，” 他语气严肃起来，“妖籍管理处通报，你上月私自潜入皇城大内，窃听机要，虽未造成实质破坏，但违反了《人妖两界和平共处暂行条例》第十七条。这是处罚决定：三个月内，禁止靠近任何人类城镇五十里，并需完成十件‘妖界好人好事’以观后效。任务清单在这里。” 他丢过去一块玉简。
猫又宁鹏岁炸毛了：“喵？！凭什么！我就是去听个曲儿！”
“听曲儿听到军机处房顶？” 慕温挑眉，“清单第一件，协助土地公调解西山狐族与黄鼠狼族的领地纠纷。明天开始。”
猫又宁鹏岁金瞳瞪圆，芭蕉叶气息乱窜，但看看慕温不容置疑的表情，又看看那块玉简，最终悻悻地用爪子扒拉过去，叼在嘴里，尾巴不高兴地甩了甩，没入黑暗。“知道了！麻烦！” 声音含糊不清。
慕温在小册最后三栏画上勾。白骨精棠北萍：“收到奖励，清洁癖得到满足，配合度高。” 狐妖杜浪泞：“青丘问询已回应，近期行为有记录在案，动机仍需观察。” 猫又宁鹏岁：“处罚已下达，有待监督执行。”
夜色已深，九股鬼气妖氛或满足、或平静、或认命地消散在百鬼坳各个角落。慕温收起小册，伸了个懒腰。
超额完成任务，客户情绪……基本稳定。
他抬头望了望晦暗的星空，盘算着是找个干净点的山洞打坐一晚，还是干脆回山下客栈睡个舒服觉。
就在这时，已经“下班”的夜叉冯林，又扛着那头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尸魈，轰隆隆地跑了回来，红蓝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道士！搞定了！那玩意可真不禁打！还有活儿吗？”
慕温：“……”
看来，今晚想清净，没那么容易。
【百鬼夜·上篇·完】
《酆都异闻录》残卷指引的地点就是这里——“百鬼坳”，据说是方圆三百里阴脉交汇之处，寻常魑魅魍魉的聚集地，也是他这次下山“清缴”的指标区域。师门任务写得明白：超度或驱逐，至少九只上了年头、有点名号的“客户”。
暮色四合，林间瘴气渐起，裹挟着九股……极其熟悉，却又妖异扭曲的气息，由远及近。
慕温挑了挑眉，干脆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山石坐下，从随身的青布褡裢里掏出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地掰开一块干粮，就着葫芦里的清水吃起来。那姿态，不像来降妖伏魔，倒像郊游野餐。
第一股气息来得最快，也最嚣张。
赤发如火，肤色靛蓝，筋肉虬结的身躯近乎赤裸，仅腰间围着兽皮，额生独角，手持一柄锈迹斑斑却煞气冲天的鬼头大刀。正是夜叉——冯林。他红蓝异瞳在渐暗的天色中灼灼如鬼火，拖着大刀，犁地般刮擦着山石，火星四溅，每一步都震得地面微颤。浓烈的、带着血腥与硫磺味的竹香扑面而来。
“呔！那道士！” 夜叉冯林声如洪钟，震得林叶簌簌，“此山是老子地盘！识相的，留下血肉精气，饶你魂魄去投胎！”
慕温眼皮都没抬，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冯林，跟你说过多少次，出场动静小点，山下的村子最近老是报地震。”
夜叉冯林噎了一下，嚣张气焰顿了顿，红蓝眼睛瞪得更圆：“你……你认得本座？”
“你上个月在兰若寺跟画皮鬼抢香火，打塌了半面墙，维修账单还是我转交给你的。” 慕温叹了口气，从褡裢里又摸出个小本子，翻开，“另外，你去年在中元节鬼市醉酒闹事，毁坏公共魂魄运输通道的罚款，分期付款还差三期。今天到期。”
夜叉冯林：“……”
他庞大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僵硬了，鬼头大刀“哐当”一声杵在地上，嚣张气焰变成了某种心虚的躁动。“咳咳……那什么，今天天气不错哈……本座就是出来巡个山……” 边说，边偷偷用眼角瞟慕温手里的账本。
“巡山可以，别吓到路人，别破坏植被，阴气收敛点。” 慕温合上本子，语气平淡得像在叮嘱邻居，“另外，西边那头扰民的尸魈，你去处理一下，算你抵消一期罚款。”
夜叉冯林眼睛一亮：“成交！” 顿时忘了自己是来打劫的，扛起大刀兴冲冲就往西边去了，走了两步回头，“喂，道士，下次有这种活还叫我啊！比收保护费有意思！” 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那狂暴的竹香气也渐渐远去。
慕温摇摇头，在随身小册上“夜叉冯林”那栏画了个小小的勾，备注：“已接临时环保及治安协管任务，情绪稳定，可沟通。”
第二、第三股气息几乎是同时从不同方向弥漫过来。
一股带着湿润的怨气与淡淡水腥味，接骨木莓的甜香变得阴冷粘腻。只见旁边原本清澈的潭水无风起浪，一个面色苍白、眼眶空洞、浑身湿漉漉的身影缓缓从水中浮起，橙色布袍紧贴身体，滴着水。正是水鬼——秋清几。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过于热情的笑容，声音幽幽：“道长……下来玩啊……水里可凉快了……”
几乎同时，另一股带着草药清苦却又混杂着腐朽血腥气的稻香味从林间飘出。一个身影单薄、面色青白、脖颈处有狰狞撕裂伤口的白衣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树后，他脚边似乎还跟着一道模糊的、带着腥风的虎形虚影。怅鬼——楠厄，眼神空茫，声音轻轻：“水冷，伤人。道长，我这里有……温暖的去处……” 说着，他脚边的虎影发出一声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一个邀请下水，一个诱入虎口。
慕温看着这两位，叹了口气，从褡裢里拿出两个油纸包，分别扔了过去。
给水鬼秋清几的那个，精准落在他湿漉漉的怀里。“新出的‘彼岸花味’引魂香烛，防水款，耐烧。省着点用，别又引来一堆浮游灵跟你抢地盘。”
给怅鬼楠厄的那个，则轻轻放在他脚边不远处的干净石头上。“你上次要的《神农本草经（阴卷）》残页拓本，还有给‘大猫’带的特制凝魂冻干。” 他指了指楠厄脚边那只对着油纸包蠢蠢欲动的虎影。
水鬼秋清几手忙脚乱地接住香烛，空洞的眼眶里似乎都亮了一下，阴冷的接骨木莓气息瞬间回暖了几分：“呀！真的防水！谢谢道长！” 立刻宝贝似的揣进怀里，也不邀请下水了，趴在岸边开始研究。
怅鬼楠厄则怔了怔，低头看着石头上的东西，空茫的眼神有了焦点。他小心地拿起拓本，又看了看冻干，脚边的虎影已经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多谢……道长费心。” 他轻声说，青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称得上是温和的表情。那腐朽的稻香也淡去了些。
“嗯，记得提醒‘大猫’，吃完别在附近吼，最近山下有地质考察队。” 慕温摆摆手，在小册上“水鬼秋清几”和“怅鬼楠厄”旁分别画勾，备注：“投喂成功，情绪稳定，暂无危害公共安全倾向。”
没等这边安稳，第四股气息带着幽幽的、仿佛从极深地底传来的阴冷草莓味，悄然笼罩了慕温所在的一小片区域。四周的光线陡然黯淡，明明是黄昏，却瞬间如同深夜，只有一盏飘忽不定、散发着惨淡青光的灯笼，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灯笼后，一个穿着深灰色寿衣、面色僵冷、血色眼眸在青光映照下格外渗人的身影静静伫立。
青灯行——闰肖。能力：引人入异空间。
慕温感觉周遭空气变得粘稠，熟悉的破败山道景象开始模糊扭曲，仿佛要坠入另一个维度。他却不慌不忙，从褡裢里摸出一面巴掌大的八卦镜，对着那青灯晃了晃。
镜面反射出一缕寻常的夕阳余晖，恰恰照在青灯行闰肖脚前的地面上。
“闰肖，你这个月‘异空间展开练习’的时长超标了。” 慕温语气带着点无奈，“地府交通管理局发来通知，你的私人空间叠加在阳间主干阴脉上，造成了三次小型魂魄拥堵。这是整改意见书。” 他又抽出一张散发着淡淡阴司法力的纸符，轻轻一弹，那纸符便无视空间阻隔，飘到闰肖面前。
青灯行闰肖僵冷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血色眼眸微微闪动了一下。他伸出苍白的手，接住纸符。周遭那令人不适的异空间侵蚀感如潮水般退去，光线恢复正常，惨淡的青灯也熄灭了。他默默看着纸符上的内容，点了点头，草莓信息素收敛得近乎无味。
“下次练习，申请临时鬼蜮许可证，去批下来的坐标。” 慕温补充道，“还有，青灯的亮度调低点，上次把路过的一队阴兵眼睛闪了，投诉到我这儿。”
青灯行闰肖又点了点头，身影向后一退，融入逐渐浓重的暮色中，消失不见。
慕温在小册“青灯行闰肖”那栏画勾，备注：“收到整改通知，配合度较高，需关注其空间使用规范。”
他刚松口气，第五、第六股麻烦的气息接踵而至。
一阵香风袭来，伴随着娇媚入骨的笑声。“道长哥哥~~孤身在此，好生寂寞呀~~” 一个披着绝美人皮、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浅紫长发如瀑的“美人”从树后转出，玫瑰信息素甜腻得发齁。画皮鬼——素锦，最擅以美色惑人，剥皮食心。
与此同时，另一侧草丛传来“沙沙”轻响，一条通体碧绿、眼眸泛着狡黠金光的细长小蛇游弋而出，在慕温脚边盘起，昂起小小的蛇头，粉色的信子吞吐不定，黑咖啡信息素带着妖异的惑香。柳仙——陌泽，蛇妖，诡计多端，擅长幻术与毒。
“道长，别信那画皮子的，她那张脸是借的。” 小蛇口吐人言，声音带着孩童般的清脆，却老气横秋，“跟我走吧，我知道一处灵泉，对修行大有裨益哦~~” 尾音勾人。
画皮鬼素锦立刻泫然欲泣，我见犹怜：“你这小蛇好生恶毒，竟污蔑人家……道长，你看我像是那种害人的鬼吗？” 边说，边向慕温靠拢，衣袖轻拂，暗藏杀机。
慕温看看左边甜腻的玫瑰，右边惑人的咖啡，额角青筋跳了跳。他没理会画皮鬼的靠近，也没看脚边的蛇，直接从褡裢里掏出两个更小的锦囊，分别丢过去。
给画皮鬼素锦的锦囊沉甸甸。“上好的‘养颜凝魂脂’和‘固形安神散’，省着用，别再因为人皮保养不当开裂跑去吓唬更夫。还有，” 他指了指锦囊上的标记，“城隍庙批的‘临时人间活动许可证’，下月到期，记得去年检。”
画皮鬼素锦接住锦囊，媚态一收，浅紫眼眸瞪大，赶紧打开看了看，脸上瞬间绽开真心实意的笑容：“呀！道长你真好！这下不用去偷那些臭男人的精气养皮子了！” 欢天喜地地跑到一边检查她的“护肤品”去了，玫瑰信息素都清新了不少。
给柳仙陌泽的锦囊则轻飘飘。“你要的‘化龙潭’外围阵法通行符，以及《奇门遁甲（妖修版）》最新一期。另外，” 慕温低头，看着盘踞不动的小蛇，“你上个月用幻术骗土地公新酿的百花醉，害他醉倒三天，误了降雨时辰。酒钱加罚款，从这个月的灵石津贴里扣。”
小蛇陌泽金瞳眨了眨，用尾巴卷起锦囊，嗖地一下溜进草丛，只留下一句：“知道啦知道啦！小气道士！” 黑咖啡信息素带着点心虚，飞快远去。
慕温摇摇头，在“画皮鬼素锦”和“柳仙陌泽”栏画勾。一个备注：“物资已发放，许可已提醒，近期应无主动害人动机。” 另一个备注：“通行符已给，幻术恶作剧需持续关注并经济制裁。”
日头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密林吞噬。最后三股气息，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悄然浮现。
一股清冽微苦，带着尘土与朽骨气息的抹茶味；一股醇厚深沉，带着山林野性与莫测诡谲的黑芝麻香；还有一股尖锐呛人，带着毛皮骚动与不祥邪异的芭蕉叶气息。
三个身影，在慕温前方不远处，呈三角之势隐隐将他围住。
左边，是一具莹白如玉、却处处透着阴森寒气的完整人形骨架。它披着一件略显宽大的墨绿色书生袍，眼窝处跳动着两簇幽绿的魂火，正用那没有血肉的手指，极其细致地——擦拭着自己一根小臂骨。白骨精——棠北萍，洁癖，强迫症，对“洁净”有变态般的执着。
右边，是一位身着水蓝色广袖长袍、容颜俊美近乎妖异的青年。他斜倚在一棵古松下，姿态慵懒，指尖把玩着一缕金发，深蓝眼眸在夜色中如同寒星，似笑非笑地看着慕温。狐妖——杜浪泞，心思难测，最喜看人陷入迷局。
而正前方，灌木丛中，两点金芒亮起，伴随着一声娇柔造作、却让人汗毛倒竖的“喵呜~~”。一只通体漆黑，唯有尾尖分叉、闪烁着不祥幽光的“猫”踱步而出，芭蕉叶信息素带着十足的恶意与戏谑。猫又——宁鹏岁，邪恶狡诈，以玩弄人心为乐。
“道士，” 白骨精棠北萍停下擦拭的动作，幽绿魂火转向慕温，声音干涩空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严谨，“你身上，有三处灰尘，七处褶皱，鞋底沾了泥，发髻歪了零点三寸。不净。” 抹茶信息素里充满了“嫌弃”。
狐妖杜浪泞轻笑一声，声音如玉石相击，悦耳却冰冷：“小骨头就是认真。不过道士，你这般四处送温暖，管闲事，就不怕……引火烧身么？” 黑芝麻信息素如丝如缕，缠绕上来，带着蛊惑与试探。
猫又宁鹏岁舔了舔爪子，金瞳在黑暗中闪烁：“喵~道士心肠真好呀，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也这么‘甜’呢？” 芭蕉叶气息越发呛人。
面对这最后、也似乎最麻烦的三位“客户”，慕温终于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拍了拍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脸上没什么惧色，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平静。
“棠北萍，” 他先看向白骨精，“地府环卫司发来表扬信，感谢你协助清理了忘川下游三百里淤积的怨骨，效率是鬼差的三倍。这是奖励你的‘九幽寒玉髓’一瓶，用于保养骨骼，防止骨质增生和魂火不稳。” 他抛过去一个小玉瓶。
白骨精棠北萍幽绿魂火猛地一跳，精准接住玉瓶，立刻打开嗅了嗅，空洞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满意：“纯净度九成八，杂质低于标准。可接受。” 它小心地收好玉瓶，果然不再挑剔慕温的“不净”，甚至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点空间，抹茶信息素平和了许多。
慕温又看向狐妖杜浪泞：“杜浪泞，青丘发来问询函，关于你逾期未归，且在人间多次违规使用‘魅惑’天赋，干扰凡人命数的问题。这是回执，我帮你解释了是在进行‘人间善恶观察实践’，并附上了你上个月暗中点拨那个迷途书生、使其免于被邪祟所害的记录。下次，记得提前报备。” 他递过去一份卷轴。
狐妖杜浪泞深蓝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接过卷轴扫了一眼，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真实了几分。“哦？道长倒是……有心了。” 黑芝麻信息素收起了那层刻意的蛊惑，变得醇和些许。
最后，慕温看向那只不怀好意的猫又。“宁鹏岁，” 他语气严肃起来，“妖籍管理处通报，你上月私自潜入皇城大内，窃听机要，虽未造成实质破坏，但违反了《人妖两界和平共处暂行条例》第十七条。这是处罚决定：三个月内，禁止靠近任何人类城镇五十里，并需完成十件‘妖界好人好事’以观后效。任务清单在这里。” 他丢过去一块玉简。
猫又宁鹏岁炸毛了：“喵？！凭什么！我就是去听个曲儿！”
“听曲儿听到军机处房顶？” 慕温挑眉，“清单第一件，协助土地公调解西山狐族与黄鼠狼族的领地纠纷。明天开始。”
猫又宁鹏岁金瞳瞪圆，芭蕉叶气息乱窜，但看看慕温不容置疑的表情，又看看那块玉简，最终悻悻地用爪子扒拉过去，叼在嘴里，尾巴不高兴地甩了甩，没入黑暗。“知道了！麻烦！” 声音含糊不清。
慕温在小册最后三栏画上勾。白骨精棠北萍：“收到奖励，清洁癖得到满足，配合度高。” 狐妖杜浪泞：“青丘问询已回应，近期行为有记录在案，动机仍需观察。” 猫又宁鹏岁：“处罚已下达，有待监督执行。”
夜色已深，九股鬼气妖氛或满足、或平静、或认命地消散在百鬼坳各个角落。慕温收起小册，伸了个懒腰。
超额完成任务，客户情绪……基本稳定。
他抬头望了望晦暗的星空，盘算着是找个干净点的山洞打坐一晚，还是干脆回山下客栈睡个舒服觉。
就在这时，已经“下班”的夜叉冯林，又扛着那头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尸魈，轰隆隆地跑了回来，红蓝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道士！搞定了！那玩意可真不禁打！还有活儿吗？”
慕温：“……”
看来，今晚想清净，没那么容易。
【百鬼夜·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