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愿哥儿-《宫门墙》

  十七这日,乃是崔桉愿的周岁礼,京中达官显贵几乎悉数到齐——寻常宗室子弟的生辰,帝后只需遣人送份贺礼便是,可华阳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嫡女,如今又得姜止樾看重,她的帖子递出去,无人敢怠慢,更有不少人想借着这场宴席攀附。

  午时方过,明黄色的御驾便停在了长公主府门前。

  姜止樾牵着锦姝步下马车,太后则由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紧随其后。府内早已跪了一地的人,见帝后驾临,齐声见礼。

  “平身。”姜止樾抬手,声音温醇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仪。

  华阳与崔驸马早已候在府门处,见三人进来,连忙迎上。

  华阳身着石榴红织金宫装,发髻间一支赤金镶红宝石步摇流光溢彩,衬得她容颜愈发娇艳。

  身旁的崔驸马一袭宝蓝色锦袍,面如冠玉,气质温文——也难怪华阳当年会瞧上这位四品官出身的探花郎,这般品貌才情,便是京中顶尖的高门子弟见了,亦要逊色几分,也唯有姜止樾能稳压他一头。

  华阳笑吟吟上前,拉过锦姝的手,又示意乳母将愿哥儿抱来,“愿哥儿刚用了长寿面,正精神着。”

  奶娘怀中愿哥儿,穿着一身大红织金的小袄,脸蛋白皙胖乎,恰似粉雕玉琢的团子。他睁着乌溜溜的眸子,见了满院子的人也不怯生,反倒咧开嘴,冲着锦姝露出了个无齿的笑。

  锦姝的心霎时软作一团,伸手接过愿哥儿,指尖轻抚他软嫩的面颊:“这孩子,真是愈发惹人疼了。”

  “好……好看……姐……姐姐。”愿哥儿盯着锦姝,小嘴一张一合,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吐音尚不清晰。

  太后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伸手点了点他的小鼻尖:“痴儿,这是你舅母,怎可唤姐姐?”

  锦姝抱着愿哥儿,眼波在姜止樾与他面容间流转,浅笑道:“常言道外甥肖舅,臣妾瞧着,愿哥儿这眉眼神韵,倒真有几分随了陛下。”

  姜止樾微怔,垂首细看愿哥儿——小家伙眸若点漆,笑起来眼尾微扬,确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他心下却蓦然想起锦姝腹中的骨肉,不知他们的孩儿,将来会是何等模样。

  周遭的官员与命妇们见状,连忙顺着话音奉承起来,“娘娘所言极是,小公子这通身气度,一看便随了陛下,将来必定不凡!”

  一时间,谀词如潮,不绝于耳。

  在庭院略站了片刻,众人便簇拥着帝后与太后入了正殿——并非人人皆可入正殿,六品及以下的官员,只能在偏院宴饮。

  正殿之奢华更令人咋舌:殿外飞檐斗拱,气势恢宏;殿内梁椽雕着缠枝莲纹,鎏金宫灯高悬,四壁名家字画点缀,精雕细琢与富丽装饰相得益彰。

  殿心铺着大红地毯,其上琳琅满目,皆是抓周所用之物。

  愿哥儿被奶娘置于地毯上,周遭围着一圈身着华服的贵人。他先是抬头望了望华阳,又扭头看向崔驸马,小脸上满是懵懂。

  华阳立于不远处,含笑朝他招手:“愿哥儿,来,拣一样你最喜欢的。”

  愿哥儿在地毯上蹒跚几步,目光扫过面前诸物,最终停在那支最近的玉笛上。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玉笛,把玩片刻,又爬将过去,抓起了一旁的画卷与诗文集。

  周围众人先是一愣——寻常稚子抓周,非金即银,或取笔墨,这玉笛配书画的,倒是少见。看来这位小公子,日后是要走风雅一路了。

  反应快者立时出声盛赞:“小公子好眼力!玉笛清音,文墨生香,将来必是才华横溢、精通音律的雅士!”

  “正是!看来这临京城,日后又要多一位名动天下的才子了!”横竖跟着夸总无错,若能讨得长公主欢心,于自家仕途总有裨益。

  唯华阳与崔驸马相视一笑——他二人心知肚明,愿哥儿平日最爱听华阳吹笛,那画卷更是崔驸马亲笔所绘的《寒江独钓图》,他日日看、时时摸,选此二物,实属寻常。

  愿哥儿抱着玉笛、画卷与诗文集,又踉踉跄跄扑向华阳,伸出胳膊要她抱。

  抓周礼毕,殿外丝竹声起,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在场贵人纷纷向愿哥儿呈上贺礼。

  帝后端坐上首,太后居于邻座。

  宴至酣处,一名身着淡绿襦裙的小女童,提着裙摆行至殿中,屈膝行礼,嗓音清脆犹带稚气:“陛下,皇后娘娘,臣女愿献曲一首,为小公子贺岁。”

  姜止樾抬眸掠她一眼,见其年约五六,眉目清秀,遂淡声道:“准。”

  话音甫落,几名侍婢便抬上一张古琴。

  女童端坐琴前,小手轻抚琴弦,一阵清越琴音便流淌而出。

  原本在华阳怀中玩闹的愿哥儿,闻得琴音立时安静下来,小脑袋微侧,专注聆听,眸中光彩熠熠。

  华阳留意到他的反应,笑着对崔驸马道:“看来咱们愿哥儿,果真是个知风雅的,这般小就懂得赏鉴琴音了。”

  崔驸马含笑颔首,眼中宠溺满溢。

  “这是谁家千金?”华阳轻声问身旁婢女。

  婢女忙回:“回公主,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幼女,行五。”

  “原是柳家的姑娘。”华阳面露笑意,“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艺,着实可人。愿哥儿,你喜欢这曲子么?”

  愿哥儿回过神,对着华阳用力点头,小嘴嚅嗫着,磕绊道:“母亲,让……让她……留在府里罢。”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静了几分——崔桉愿乃长公主府嫡长子,来日十有八九要承袭爵位,他开口要留柳五小姐在府,这话便颇值得玩味了。

  在座诸人皆竖起耳朵,暗自掂量其中深意。

  华阳却未多想,只觉孩童年幼,不过是想寻个玩伴。

  “愿哥儿既喜欢,母亲便让柳小姐常来府中走动,与你作伴可好?”

  愿哥儿兴奋点头,小脸满是期待。

  一曲终了,众人纷纷击节赞赏。

  华阳看向柳五小姐,温言道:“柳五小姐才艺不凡,本宫与愿哥儿甚是喜爱。日后可常来府中走动,愿哥儿也盼着有个能一同听琴的玩伴。”

  说着,她示意侍女取来一枚玉牌,递与柳五小姐,“持此玉牌,日后入府便宜些。”

  柳五小姐双手接过玉牌,低眉敛衽:“谢长公主恩典。”

  柳夫人坐于宾客席中,脸上笑纹深绽,看向其他官眷的目光满是得色——幼女年仅五岁,便得长公主青眼,更与世子定了“玩伴”名分,日后好生栽培,这世子妃之位,岂非囊中之物?

  至于幼女年长愿哥儿几岁,实在不算什么,只要世子心喜便好。

  她却未曾留意,上首的锦姝正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柳五小姐,柳眉微蹙。

  柳家心思,她岂会看不穿?无非是想借女儿才艺,早早给愿哥儿套上“青梅竹马”的名头,为日后争抢世子妃位铺路。愿哥儿讨喜,她亦疼这外甥,柳家这般算计,简直是算到她头上来了。

  身旁姜止樾察觉锦姝神色有异,悄然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无妨,有我在。”

  锦姝心下稍宽,抬眸望他,眼底愠色散去大半,隐有笑意流转。

  太后坐于一旁,指尖轻捻佛珠,面容静默,心中却澄明如镜。

  只是她未置一词,指节暗暗将佛珠扣紧了些。在她看来,柳家着实是心急了,世子妃之位,何时轮得到柳家置喙——帝后与长公主一言可决,想予谁便予谁,不想让谁得,任谁也无可奈何。

  掌权者欲拿捏一介礼部侍郎,实是易如反掌。

  周岁宴直至戌时方散。形形色色的贵人陆续辞出长公主府,帝后与太后亦凤辇回銮。

  至宫门处,二人向太后告退,径直回了凤仪宫。

  刚入殿门,锦姝便忍不住轻哼一声:“呵,柳家这盘棋下得妙!五岁稚童,便被推出来作筏子,可惜了那点才情。”

  姜止樾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失笑。他对一旁侍立的郁金道:“朕来。”随即接过郁金手中玉梳,亲自为锦姝卸下髻上珠翠。

  “你是中宫之主,还奈何不得一柳夫人或黄口小儿?”他一面梳理锦姝青丝,一面打趣。

  “嘶——轻些!”锦姝被他扯得头皮微痛,转首嗔视,“这般力道,我头发都要被你薅掉了。”

  姜止樾立时停手,眉头紧蹙,俯身细察,语带忧切:“还疼么?是我的不是。”言罢,指腹轻轻揉按锦姝发顶,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锦姝摇首。

  姜止樾直起身,望入她眼底,无奈道:“普天之下,也唯有你敢这般同我说话。”

  “旁人若敢这般,早被陛下处置了。”锦姝睨他一眼,故意逗他,“若我不是谢锦姝,你是否也要将我推出午门斩首?”

  姜止樾眉头骤然锁紧,语气沉了下来,带着几分厉色:“说的什么浑话!你若非谢锦姝,我亦非姜止樾。此等言语,日后休得再提。”

  锦姝见他当真动了气,忍不住抿唇莞尔:“不过一句戏言,何至如此?”

  “此等戏言,说不得。”姜止樾握住她手,语态郑重。

  锦姝颔首应下。

  二人往净室盥洗毕,便熄灯安歇。窗外寒风依旧呼啸,殿内却暖意融融,唯闻彼此呼吸之声,静谧而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