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淮南帮的覆灭(11)-《大明诡事录:张子麟断案传奇》

  紫禁城的冬夜,似乎比别处更漫长,也更静。

  静得能听见乾清宫外汉白玉栏杆上,寒霜凝结时细微的“噼啪”声,能听见远处更道上巡夜侍卫靴底与金砖地面摩擦的、极有规律的沙沙声,也能听见大殿深处,那座鎏金铜壶滴漏里,水珠间隔良久才坠落一滴的、单调而清晰的“嗒”声。

  已经是子时三刻了。

  弘治皇帝朱佑樘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绉绸面貂皮里子大氅,坐在暖阁的御案后。

  案头只点了一盏五连枝的青玉烛台,烛光被他身前堆叠如山的奏本挡去大半,在他清癯而疲惫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手中握着一份普通的题本,眼神却有些空茫,半晌没有翻动一页。

  又是一年将尽。

  案上的奏疏,十之七八仍是老生常谈:某处灾荒请赈,某处边陲请饷,某处河道请修,某处官员互劾……字里行间,是看似恭谨实则推诿的辞令,是看似急迫实则算计的诉求。

  他登基快满三载,自问勤政节俭,励精图治,罢斥奸佞,任用贤能,朝野气象为之一新。

  可为何这奏疏里的“天下”,仍旧是千疮百孔,按下葫芦浮起瓢?

  是朕做得还不够?还是这庞大的帝国,早已沉疴积弊,非朝夕可愈?

  一阵尖锐的头痛袭来,他放下奏本,以手扶额,拇指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自小体弱,登基后又夙夜操劳,这头痛的毛病是越来越频繁了。

  旁边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李荣见状,无声地端起一盏一直温着的参汤,轻手轻脚地放在御案一角。

  朱佑樘没去碰那参汤。他闭着眼,眼前却仿佛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去岁秋狩,在京郊皇庄,他亲眼看见一个老农跪在田埂上,对着龟裂的土地嚎啕大哭,因为夏季一场“及时雨”后,上游豪强私自筑坝,将他田里的水渠截了个干净,一季庄稼颗粒无收。

  老农去县里告状,反被衙役以“咆哮公堂”打了板子。

  那老农浑浊的眼泪和眼前这些辞藻华美、逻辑严密的奏疏,形成了何等刺目的对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道理他懂。

  可这“水”与“舟”之间,似乎隔着厚厚一层东西。

  那层东西,叫“官”,叫“吏”,叫那些盘踞在朝廷与黎庶之间,看似执行皇命、实则各有私心的庞大阶层。

  他们像一层油腻的污垢,糊在帝国的血脉管道上,让上意难以下达,让民情难以上闻。

  “陛下,”李荣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时辰不早了,龙体要紧,是否……”

  朱佑樘睁开眼,摆了摆手,目光无意间扫过御案右侧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

  那匣子没有锁,只是扣着,样式古朴,甚至有些陈旧,与周围金玉之物格格不入。

  这是今夜初更时分,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宽亲自送来,言称是“南京大理寺丞陈安,通过旧日内官监退休首领太监王瑾的渠道,以八百里加急密函方式,转呈御前,言有绝密大事,关乎江南根本,请陛下亲启。”

  陈宽还低声补充了一句:“王瑾是成化初年入宫的老人,为人最是谨慎小心,从不多事。陈安曾于他有恩。此函绕开了通政司、内阁,直接送至陈宽外宅,由他亲自查验,匣口火漆完整,有陈安和王瑾的双重暗记。”

  绕过所有常规渠道,动用二十年前的旧关系,以如此隐秘的方式呈递……朱佑樘当时心中就是一动。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如常批阅奏章直到现在。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正是看这种东西的时候。

  “你们都退下吧。”朱佑樘淡淡道,“殿外十丈,不得留人。”

  “是。”李荣毫不犹豫,躬身示意,暖阁内侍立的另外两名小宦官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李荣自己也倒退着出去,轻轻掩上了厚重的殿门。

  殿内只剩下朱佑樘一人和那盏孤灯。

  他静坐了片刻,才伸手取过那个紫檀木匣。

  入手颇沉。

  打开扣绊,里面并无书信,只有一摞整理得异常齐整的纸笺,最上面是一张素白签条,上面以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楷书写着:“臣,南京大理寺寺副张子麟,冒死谨奏:为江南淮南帮勾结官府、侵吞国帑、残害百姓、动摇国本事。”

  字迹沉稳,不见丝毫慌乱,但“冒死”二字,墨迹略深,显是下笔时心绪激荡。

  张子麟?朱佑樘对这个名字有些模糊印象。

  似乎是近年南京那边颇破了几桩奇案的一个年轻官员,名声不错,上次吏部考绩好像还是“卓异”。

  一个六品寺副,竟敢绕过所有上级,直呈密折?

  所奏之事,又如此骇人听闻?

  他抽出那摞纸笺,就着烛光,缓缓翻阅。

  起初,他的眉头只是微蹙。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捏着纸页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巨大地投在身后的屏风上,那影子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微微颤动。

  纸笺上的内容,并非寻常奏疏的骈四俪六,而是极其精炼的陈述,辅以图表、名单、符号对照。

  第一部分,简述“淮南帮”形成、势力范围及主要罪行概述,附有数起标志性惨案(林家、沈家、柳家)的对比分析,指出其模式化掠夺特征。第二部分,详列其非法获利网络:强占田产与里正勾结流程;漕运勒索与走私(附私盐样品来源说明及与官盐对比);劣铁生产、销售及可能流入军械环节的隐患(附劣铁农具与官造对比图及测试结果)。

  第三部分,揭露其保护伞体系:从基层胥吏(里正、税课司吏目)到南京户部、刑部相关官员(列出姓名、职位、可疑行为及资金往来异常),再到利用钱庄暗账进行利益输送的详细破解方法与流向图。

  最后,也是最触目惊心的部分,指向一个代号“南山客”的京城高层收受巨额贿赂线索,并谨慎提及此代号经多重破译,疑似指向都察院某位素有清望、门生故旧遍朝野的副都御史。

  每一桩罪行,都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手段描述,虽未附全部原始证据(显然无法通过此途径携带),但其逻辑之严密,细节之确凿,尤其是那些破译的暗账符号与对应关系,绝非凭空捏造。

  其中提到的几个官员名字,朱佑樘甚至有些印象,有的是地方奏报中“干练”的能吏,有的是朝中议政时“持重”的老臣推荐之人。

  盐政败坏至此!铁政混乱如斯!田土兼并竟如此猖獗!司法纲纪竟这般荡然!而这一切,就在号称财赋重地、人文荟萃的江南,就在天子脚下不远的南京!那些平日里奏报“民安物阜”、“政通人和”的官员,那些在朝堂上高谈阔论“治国平天下”的清流,他们的眼睛都瞎了吗?还是心都黑了?!

  “砰!”

  一声闷响,朱佑樘的拳头重重砸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跳了起来,那盏参汤也泼洒出少许。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炽烈的怒火直冲顶门,眼前甚至有些发黑。

  不是简单的愤怒,那是一种被欺骗、被蒙蔽、被辜负的震怒,更是一种看到自己苦心维持的快要“弘治中兴”的局面下,竟然藏着如此脓疮的惊怒与痛心!

  他仿佛看到,江南肥沃的土地上,不是稻浪滚滚,而是被豪强圈占的界桩;繁忙的运河里,不是漕船如织输送国脉,而是走私的鬼船穿梭;朝廷的盐课、铁税,不是充实国库,而是流进了私人的银窖;而那些本该为民做主的官员,不是明镜高悬,而是坐在沾满血泪的银子上,谈笑风生!

  更可恨的是,他们竟将触角伸到了朝堂,伸到了监察百官、肃正纲纪的都察院!清流?

  若是连监察者,都成了分赃者,这大明的纲纪,还剩下什么?

  殿内死寂,只有皇帝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朱佑樘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手指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这份密折,是匕首,是惊雷,但也可能是……陷阱?

  是一个年轻官员急于求成、受人利用的妄言?

  或是朝中党争,借刀杀人的伎俩?

  他重新拿起那些纸笺,以更加审慎、甚至苛刻的目光,逐字逐句地重新审视。

  逻辑,细节,证据链的推导,尤其是那份破译钱庄暗账的说明,复杂而精巧,非深入其中、耗费巨大心力不能为。

  张子麟一个六品寺副,如何能做到?

  他是否还有同谋?

  动机何在?

  密折中提到他遭遇“意外”坠马,提及可能被“历练调动”,这分明是调查触及核心后引来的反扑。

  若其所奏为虚,对方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朱佑樘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份代号“南山客”与都察院副都御史的关联分析上。

  那位副都御史,姓杜,名文远,科名早,声望高,门生遍布科道,向来以敢言着称,在士林中清望极隆。

  会是他吗?若真是他……

  朱佑樘感到一阵深切的寒意。

  这已不是简单的贪污腐败,这是根基的动摇。

  他需要核实。

  但绝不能通过常规渠道。

  此事牵涉太广,一旦泄露,不仅打草惊蛇,涉案官员必然销毁证据、串供翻供,更可能狗急跳墙,酿成更大的乱子。

  甚至,若都察院高层真的涉案,那么整个监察系统在江南乃至更广范围,都可能存在问题,常规的巡按、察院,已不可信。

  必须用绝对可靠、直接听命于自己、且能避开所有官场耳目的人。

  他的目光,投向了殿外无边的黑夜。

  “李荣。”他扬声唤道,声音已恢复了平静,只是比平日更加低沉冰冷。

  殿门无声开启,李荣躬身入内:“陛下。”

  “传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即刻入宫见朕。”朱佑樘顿了顿,补充道,“让他从西华门进,走内东廊,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李荣心头剧震,锦衣卫指挥使深夜单独秘密觐见……这是出了天大的事了!他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领命而去。

  朱佑樘将那份密折重新理好,放回紫檀木匣,却没有扣上。

  他站起身,走到暖阁窗前,微微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他恍若未觉,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和远处宫殿模糊的、如同巨兽蹲伏般的轮廓。

  江南的夜空下,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那个叫张子麟的年轻官员,是否正身处险境?

  那份沉甸甸的密折,又承载着多少人的血泪和期望?

  风很冷,却让他灼热的头脑渐渐清晰。

  无论真相是否完全如密折所言,江南官场,必有巨蠹。

  而清除毒瘤,还黎庶公道,扞朝廷纲纪,是他这个皇帝,无可推卸的责任。

  牟斌,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