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相机观变-《权欲之涡》

  国土局二楼的小接待室,窗户开着,但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老旧空调发出苟延残喘的嗡嗡声,制冷效果聊胜于无。

  赵强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份《梓灵县国土资源局年度工作报告》,看得似乎很认真,但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门口。

  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POLO衫,卡其裤,打扮得像个人畜无害的普通办事员。

  他旁边的女孩——宛凝,或者说,此刻身份是省报实习生“小宛”——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低头。

  她换了装束,简单的白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帆布鞋,长发扎成清爽的马尾,脸上脂粉未施,看起来就像个刚出校园的大学生。

  唯有左耳垂上那颗鲜红的朱砂痣,在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偶尔刺一下人的眼。

  方志高站在接待室门口,手里端着两杯一次性纸杯泡的茶,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宛凝脸上瞟——错不了!昨晚在“过足瘾”洗脚城308包间里,那个端茶倒水、怯生生的小服务员,就是眼前这个“实习生”!虽然换了打扮,气质也刻意收敛了,但那张脸,尤其是那颗痣,他记得清清楚楚!

  她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省报记者的助理?巧合?鬼才信!这是冲着吴局来的,还是冲着局里的事来的?方志高心里乱成一团麻,手里的茶杯都在微微晃动。

  走廊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吴良友拎着那个半旧的黑色公文包出现在门口,白衬衫熨得平整,头发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局长应有的、略显矜持而礼貌的微笑。

  “赵记者,久等了。”吴良友走进来,目光与赵强交接,随即自然地掠过宛凝,停顿了不到零点一秒,便移开了,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陪同人员。

  “吴局长客气,是我们打扰了。”

  赵强放下报告,起身,热情地伸出手。

  两人握手,赵强的手温暖干燥,很有力。

  “这位是?”吴良友看向宛凝,表情恰到好处地带着询问。

  “哦,介绍一下,我的实习助理,小宛。刚毕业,带她出来跑跑,熟悉熟悉业务。”赵强笑容可掬。

  宛凝站起身,微微鞠躬,声音清亮了些,但依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吴局长好。”

  “年轻有为。”吴良友点点头,在主位沙发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赵记者今天想了解哪方面的内容?还是王家庄补偿款的事?”

  他表现得无比正常,就像第一次见到宛凝。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目光掠过那颗朱砂痣的瞬间,心脏像是被冰锥扎了一下,尖锐的刺痛伴随着彻骨的寒意。

  她果然来了,而且是以这种身份,这种场合!赵强知道她的底细吗?还是说,赵强也是局中人?

  “补偿款的事,吴局长上次处理得很及时,我们看到了县里的态度。”

  赵强打开录音笔,放在茶几上,红色的指示灯亮起,“不过,我们还是想跟进一下具体落实情况。承诺的下周五到账,有书面通知下发村民吗?新宅基地的规划图,能否给我们一份复印件存档?”

  问题都在点上,但不算尖锐。

  吴良友按照准备好的说辞,条理清晰地回答,同时出示了几份文件的复印件,手续齐全,日期清晰。

  宛凝在一旁安静地记录,偶尔抬头看吴良友一眼,眼神清澈,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握笔的姿势有点特别,拇指和食指捏着笔杆,中指抵在下方,像拿毛笔的架势。

  这个细节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吴良友的记忆深处——知青点的夜晚,煤油灯下,刘小玫给他写信,就是这样拿笔的!他当时还笑她“拿笔像拿筷子,字倒挺秀气”。

  是巧合?还是刻意的模仿?如果是后者,对方对他过去的了解,细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谈话进行了二十多分钟,赵强的问题开始转向黑川项目。

  吴良友打起十二分精神,按照马锋给的“标准答案”应对,所有回答都扣着“程序合规”、“暂缓优化”的基调。

  赵强听着,不时在小本子上记两笔,脸上始终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等吴良友说完,他关掉了录音笔。

  “吴局长的解释很清晰。”

  赵强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有些锐利,“不过,我有个小小的疑问。黑川项目那块地,三年前的土地利用规划图上,还标着‘基本农田’。变成商业用地,这个性质变更,真的完全无懈可击吗?我听说,变更批复是特事特办,走的‘绿色通道’?”

  问题开始触及敏感区了。

  吴良友面色不变,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盖着省厅红头大印的批复文件复印件:“所有程序都有据可查。这是省国土资源厅的正式批复,编号、公章、领导签字俱全。赵记者若存疑,可以随时去省厅核实。”

  赵强接过文件,仔细看了看纸张、印章和格式,然后递给旁边的宛凝:“小宛,你看看。”

  宛凝接过,从自己随身的小背包里,掏出一个钢笔大小的紫外线验钞灯,打开,对着文件照了照。

  “防伪水印清晰,纸张也是专用的带纤维公文纸。”宛凝轻声汇报,语气专业,“从纸张和印刷特征看,是真的。”

  吴良友瞳孔微缩。一个“实习生”,随身带着紫外线灯?而且操作熟练,判断准确?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毕业生该有的素养!

  赵强似乎对宛凝的表现很满意,点了点头,把文件递回给吴良友:“文件是真的,我们相信。但有时候,真的文件,未必代表真的程序。我收到一些反映,说在批复下来之前,黑川实业就已经进场进行土地平整了。这算不算‘未批先建’?或者说……‘提前布局’?”

  “绝无此事!”吴良友断然否认,“我们严格监管,绝不允许未批先建。赵记者听到的,恐怕是不实传言。”

  “是吗?”赵强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冷,“真相往往需要挖掘。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可能有点冒昧。”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吴良友,“您和省里的张明远主任,熟吗?”

  张明远!这个名字像一颗炸弹,在狭小的接待室里无声爆开。

  吴良友感觉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但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受宠若惊的疑惑:“张主任是省领导,我这样的基层干部,偶尔有机会汇报工作,但哪里谈得上‘熟’。赵记者怎么突然问起张主任?是省里……有什么新的指示精神吗?”

  他表演得天衣无缝,将一个渴望上级关注又谨小慎微的县局局长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赵强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容重新变得和煦:“随便问问,可能是我搞错了。今天谢谢吴局长,耽误您时间了。”

  他站起身,宛凝也跟着站起来,收拾好东西。

  “应该的,欢迎媒体监督。”吴良友也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赵强忽然回头,像是随口一提:“吴局长,昨天下午,我在王家庄采访,好像看到一辆车挺像您的座驾,停在村口那边,是去处理后续事宜吗?”

  吴良友心里一凛。

  昨天下午他确实让司机开车绕道去过王家庄附近,但没进村,只是在远处看了看情况。赵强这都能注意到?

  “哦,是让司机去接了位住在附近的退休老同志。”

  吴良友反应极快,“老同志腿脚不便,局里送温暖。”

  “原来如此。”赵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带着宛凝离开了。

  看着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吴良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回到接待室,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感觉衬衫里面已经湿了一片。

  方志高鬼鬼祟祟地溜进来,压低声音:“吴局,那个小宛……她不就是昨晚洗脚城那个吗?她怎么……”

  “你看错了。”吴良友冷冷打断他,“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方志高被他的眼神吓到,连忙点头:“明白明白!我什么也没看见!”

  “去忙你的。”吴良友挥挥手。

  方志高赶紧退了出去。

  吴良友独自站在寂静的接待室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赵强今天的来访,看似平和,实则处处机锋。

  他提到了张明远,注意到了自己的行车,还带着一个身份诡异的“宛凝”。

  这个记者,绝对不只是来采访征地纠纷那么简单。

  他查得很深,而且目标明确。

  而宛凝……她到底是谁?刘小玫的女儿?还是某个势力精心培养的“武器”?她出现在赵强身边,是赵强的安排,还是别人安插在赵强身边的?或者……她同时为多方工作?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老刀”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进展?”

  吴良友回复:“今日记者来访,已应对。其助理身份可疑,疑与刘小玫有关,正在查。王家庄线人‘意外’摔伤、警告电话等安排,是否按计划执行?”

  几分钟后,“老刀”回复:“照旧。重点:让记者感到压力,但不过线。‘宛凝’事,勿深究,必要时可接触。”

  勿深究?可接触?吴良友盯着这条指令,眉头紧锁。

  黑石组织知道宛凝?他们默许甚至鼓励自己接触她?这又是什么棋?

  他感觉自己就像闯进了一个布满镜子的迷宫,每一个方向都映出扭曲的影像,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而脚下,可能每一步都是陷阱。

  下午,他召集了几个相关股室负责人,开了个关于王家庄补偿款落实的专题会,把任务分解下去,要求每日汇报进度,做足了全力解决问题的姿态。

  会议中途,他收到林少虎发来的微信,是一张照片——赵强和宛凝在局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车牌号清晰可见。

  “吴局,他们走了。需要跟一下吗?”林少虎问。

  “不用。”吴良友回复,“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下班时间到了,吴良友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下班的人群。那辆黑色桑塔纳还停在老位置。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他决定再去一趟“清心”茶馆,有些疑惑,他需要和马锋当面确认。

  就在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内线电话响了,是门卫老赵。

  “吴局,有您一封信,没贴邮票,直接塞门卫室的。封皮上就写了个‘吴局长亲启’,字挺工整的。”

  信?吴良友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拿上来吧。”

  很快,老赵把信送了上来。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任何落款。

  吴良友关上门,用裁纸刀小心地打开。里面只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横线纸,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字:

  “吴局,小心‘复活’的人,他也许从未离开。另,您儿子在北戴河的照片拍得很精神,但孩子似乎有点想家。如需帮助,可联系这个号码:13XXXXXXXXX。一个可能和您有共同目标的人。”

  没有署名。

  字迹……吴良友仔细辨认,和早上赵强留下的那张纸条上的字迹,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但语气更加直接,甚至带着一丝……合作的暗示?

  共同目标?什么共同目标?扳倒张明远?还是对付黑石?

  “复活的人”——指冉德衡?“从未离开”——难道冉德衡的“死亡”和“复活”都是戏,他根本一直潜伏在局里?这怎么可能?

  而再次提到吴语,是威胁,也是展示能力——对方不仅能掌握吴语的行踪,还能拍到近照!

  吴良友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桌子站稳。

  这封信,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他不敢轻易开启的门。

  写信的人,似乎知道他面临的困局,知道他暗中的任务,甚至知道他对冉德衡的怀疑!

  是赵强吗?还是赵强背后的人?或者……是马锋之外的,另一股试图联系他的力量?

  他该怎么办?联系这个号码?风险太大。不联系?可能错过重要的信息或援手。

  他把信纸折好,和早上那张纸条一起,放进公文包内层的夹袋里。

  这些东西,不能留在办公室,也不能带回家。

  他需要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存放。

  离开办公楼时,夜色已深。

  他没有去茶馆,而是直接开车回家。

  一路上,他反复回想赵强的每一句话,宛凝的每一个眼神,冉德衡的每一个表情,还有这两张神秘的纸条。

  到家时,妻子已经睡下。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反锁上门,打开台灯。

  从书柜最底层,抽出一本厚重的《辞海》,翻开,里面有一个挖空的夹层。

  他将那两张纸条小心地放进去,再将书塞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书桌前,点燃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有多少面镜子,无论迷宫多么复杂,他只有一个方向——向前走,完成马锋交代的任务,保护家人,揪出黑石和张明远。

  而在这个过程中,任何试图靠近他的人,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他都必须保持最高度的警惕,并加以利用。

  包括那个身份成谜、带着母亲印记的宛凝。

  包括那个“死而复生”、行踪诡秘的冉德衡。

  也包括那个深不可测、似敌似友的调查记者赵强。

  这场棋局,他必须下下去。

  因为棋盘之外,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