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旧影惊魂-《权欲之涡》

  夜色像打翻的浓墨,浸透了县城的每一条街道。

  “过足瘾”洗脚城的霓虹灯牌顽强地闪烁着,粉紫色的光晕染着门口三五成群、叼着烟嬉笑的年轻男女,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香水和荷尔蒙的味道。

  吴良友把车停在两条街外的付费停车场,步行过来。

  他刻意绕了个弯,从后巷接近,目光扫过巷口停着的一辆无牌面包车——车窗漆黑,安静得有些反常。

  推开洗脚城那扇贴着“会员享专属套餐”海报的玻璃门,喧嚣和热浪扑面而来。

  前台小妹正抱着手机刷短视频,外放的笑声尖锐刺耳。

  “308,冉先生订的。”吴良友压低声音。

  小妹头也不抬,伸手指向里面:“走廊尽头右转。”

  走廊更暗,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墙纸上俗艳的花朵图案在昏暗灯光下扭曲变形。

  308包间门虚掩着,里面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抗日神剧里的枪炮声震耳欲聋。

  吴良友推开门。

  然后,他的呼吸和心跳,在那一刻仿佛同时停止了。

  按摩椅上,那个微胖的、穿着皱巴巴POLO衫的中年男人闻声转过头,脸上堆起熟悉到令人心悸的笑容——稀疏的头发,眯缝眼,左脸颊上那颗褐色的痣。

  冉德衡。

  那个半年前死于车祸、骨灰都已下葬的国土局副局长,此刻活生生地坐在那里,手里还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

  “吴局!您可算来了!”冉德衡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间带翻了一个空的啤酒易拉罐,哐当滚落在地。

  他赶紧弯腰捡起,脸上笑容更加殷切,“路上堵吧?我就说这个点主干道肯定够呛!”

  吴良友僵在门口,手指下意识地抠进了门板的木质纹路里。

  冰冷的现实感和荒谬的冲击感在脑中激烈碰撞。

  他甚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方脚下的影子——在旋转彩灯的照射下,影子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有影子,不是鬼。

  “老冉……”吴良友的声音干涩得自己都陌生,“你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头了。”

  “玩笑?”冉德衡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拍着大腿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哎呀!吴局,您是说那场车祸啊!误会!天大的误会!”

  他凑近几步,身上传来烟味和汗味的混合气息,压低声音:“死的那个,不是我。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双胞胎弟弟,冉德明!他早年犯了事进去,出来后就一直用我的身份混日子。半年前他偷开我的车出去,结果……唉,人撞得面目全非,证件又都是我的,警察就误认了。”

  吴良友盯着他,目光像钉子一样试图凿进对方的瞳孔深处。

  双胞胎弟弟?冉德衡的档案他看过,亲属关系栏里,明明写着“独子”!

  “那葬礼……”吴良友缓缓走进包间,关上门,将电视机的喧嚣隔绝在外,但隔壁包间鬼哭狼嚎的歌声仍隐隐传来。

  “将错就错。”冉德衡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沉重而神秘,“吴局,有些事,我现在没法跟您细说。但我这半年的‘消失’,是……是上面有特殊安排。现在任务告一段落,我自然就‘回来’了。对外嘛,就是警察搞错了身份,我弟弟顶了我的名儿走了。”

  上面?特殊任务?死人身份?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指向的含义让吴良友后背发凉。

  能安排一个副局长“假死”半年去执行任务的“上面”,其能量和涉及的层面,绝非寻常。

  “吴局,您放心。”冉德衡又换上那副略带讨好和恭顺的笑容,“我冉德衡还是您手下的兵,以前怎么干,以后还怎么干。局里这半年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些,余文国、王德发……真是多事之秋。我回来,正好帮您分分忧。”

  这话听着是表忠心,但吴良友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我知道你的事,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这是试探,也是捆绑。

  他忽然明白了。冉德衡的“复活”,不是意外,是某一方力量精准投放到他身边的棋子。是马锋为了加强控制?还是黑石或者张明远为了加强监视?或者……是第三方?

  “回来就好。”吴良友在另一张按摩椅上坐下,尽量让语气自然,“局里确实一堆烂摊子。特别是王家庄那边,补偿款和宅基地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王德发那老梆子!”冉德衡啐了一口,“就是看准了项目要紧,坐地起价!吴局,这种刁民就不能太客气,该强硬就得强硬,不然个个都以为政府好欺负。”

  这话听着像是附和,但吴良友却捕捉到一丝刻意的煽动。

  冉德衡在鼓动他对村民采取更强硬措施?为什么?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

  “进。”

  一个穿着粉色中式短褂、黑色长裤的女孩端着木盆和药包低头走进来。

  她身材纤细,脚步很轻,走到吴良友脚边,蹲下身,准备服务。

  吴良友本来没在意,但当女孩抬起头,将药包放入盆中,抬手将一缕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时——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的左耳垂上。

  一颗米粒大小、鲜红欲滴的朱砂痣。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然后疯狂擂鼓!

  这张脸……这眉眼间的怯懦神态,这别头发时先垂下眼帘又飞快抬起偷瞄一眼的小动作……还有那颗位置、大小、颜色都分毫不差的朱砂痣!

  刘小玫。

  他知青时代的恋人,那段灰暗岁月里唯一的亮色,也是他心底埋藏最深、最不敢触碰的伤疤。

  “这是新来的小宛,手法不错,特别是足底按摩,试试?”冉德衡在一旁介绍,语气平常。

  女孩,或者说“小宛”,连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吴先生好。”带着一点点外地口音,但那份软糯怯生,与记忆中的声音诡异重叠。

  吴良友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一方廴丿他死死盯着那颗朱砂痣,仿佛要将它烧穿一个洞。

  “老……老家哪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

  “河……河南,周口那边。”小宛低声回答,依旧不敢抬头,专注于调试水温。

  河南周口?刘小玫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水湾镇人,说话是地道的梓灵口音。

  可是,长相可以相似,习惯小动作也可以模仿,但耳垂上朱砂痣的位置和颜色,怎么可能一模一样?除非……是后天点上去的?

  谁?谁会对刘小玫如此了解?谁又会费尽心机找一个如此相像的人,送到他面前?

  是冉德衡?还是安排冉德衡“复活”的背后之人?

  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行了,你先出去吧,我们自己聊会儿。”冉德衡似乎看出吴良友状态不对,挥挥手打发小宛。

  小宛如蒙大赦,赶紧起身,端着木盆低头退了出去,关门时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电视已经被冉德衡关掉,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人心慌。

  “吴局,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冉德衡关切地问,递过一支烟。

  吴良友接过烟,借点火的动作稳住微微发抖的手:“没事,可能有点累。老冉,你这次回来,有什么具体打算?局里副局长职位一直空着,但你的情况特殊,组织程序上……”

  “不急不急。”冉德衡摆摆手,“我现在就是个‘黑户’,得等上面把手续理顺。暂时嘛,就在幕后帮帮您。对了,说到帮忙,有件急事……”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雷公明那老狐狸,要加价了。之前说好的十万封口费,他现在要三十万,而且要三天内打到他的海外账户。”

  雷公明?县法院院长,这些年没少从国土项目的“协调费”里分一杯羹。这时候跳出来加价,是嗅到了危险,想最后捞一笔跑路?

  “他闻到什么味儿了?”吴良友吐出一口烟。

  “李建国盯上新区绿化项目了,雷公明老婆是幕后操盘的。”冉德衡神色凝重,“听说已经约谈了几个关键经办人。雷公明这是想多捞点棺材本,顺便……逼我们保他。他说了,钱不到位,他手里那些关于项目招标‘细节’和某些领导‘批示’的材料,可能就‘保管不善’了。”

  吴良友瞳孔微缩。

  新区绿化项目,他确实签过字,也收过雷公明通过冉德衡转交的“茶叶盒”——里面是二十万现金。

  如果雷公明把这事捅给李建国,再加上可能被篡改或断章取义的“批示”,够他喝一壶的。

  “三十万……胃口不小。”吴良友沉吟,“给了,他能保证闭嘴?”

  “这种老油条的话,能信三分就不错了。”

  冉德衡嗤笑,“但问题是,不给,他可能立刻反水。李建国正缺突破口呢。”

  正说着,包间门被“嘭”一声推开,带着一阵香风和亮片闪烁。

  苏丽华扭着腰肢走了进来,大红嘴唇在昏暗灯光下格外醒目。

  她是县城有名的“消息贩子”,三教九流关系复杂,靠贩卖各种官场、商场秘闻牟利。

  “哟,两位领导密谈呢?我没打扰吧?”

  苏丽华自顾自在旁边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亮片短裙差点走光。

  她拈起果盘里干瘪的葡萄扔进嘴里,“我可是带来热乎消息的,关于雷公明,还有……李建国。”

  吴良友和冉德衡对视一眼。

  “苏姐消息灵通,说说看。”吴良友道。

  苏丽华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卖弄:“第一,雷公明前天晚上,跟李建国在城市乡舍私房菜馆的包厢里,关着门谈了整整两个小时。出来时,雷公明满脸堆笑,李建国脸色嘛……不算好看,但也没甩脸子。”

  吴良友心一沉,雷公明已经和李建国私下接触了?是想投案争取宽大,还是想谈条件?

  “第二,”苏丽华伸出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我听说,李建国在查的不只是绿化项目,还有当年几个乡镇国土所翻建的工程款走向。冉局,那几个所,可是你主抓的吧?”

  冉德衡脸色一变。

  苏丽华满意地看着两人的反应,伸出五根手指:“这两条消息,值这个数。现结。”

  吴良友没犹豫,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五捆百元大钞,放在茶几上。

  苏丽华眼睛一亮,迅速收进自己硕大的手提包里。

  “还有附赠的一条。”她凑得更近,声音几乎耳语,“雷公明最近跟‘张秃子’——就是余文国案子里那个矿老板——走得特别近。两人昨天中午在‘老地方’农家乐关起门吃了一下午,我猜……是在统一口径。万一出事,把所有脏水都泼给死无对证的余文国,再拉几个垫背的,他们自己就能摘干净。”

  门又被敲响,小宛端着热水壶进来续水。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但热水还是因为紧张稍稍溢出了杯沿。

  苏丽华突然拔高音调,像是故意问给谁听:“小姑娘长得真水灵!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来打工呀?”

  小宛手一抖,热水壶差点脱手,声音发颤:“家里……就我一个。出来挣点钱,给家里减轻负担。”说完,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吴良友看着小宛消失的背影,又想起那颗朱砂痣,心头疑云密布。

  苏丽华这突兀的问话,是随口闲聊,还是……另有所指?她知道小宛的来历?

  苏丽华又聊了几句闲话,拿了钱,心满意足地扭着腰走了。

  包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烟味、香水味、还有药包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胸闷。

  “吴局,雷公明不能留了。”

  冉德衡眼里闪过一丝狠色,“他就是颗定时炸弹。苏丽华说认识‘道上’的朋友,可以让他‘意外’消失……”

  “闭嘴!”吴良友低喝,“还嫌麻烦不够多?弄出人命,李建国更会揪住不放!”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脑子里信息爆炸:冉德衡复活、神秘的小宛、雷公明敲诈加码、李建国步步紧逼、苏丽华贩卖消息、还有黑石那边催命的赵强任务……所有线索绞成一团乱麻,而每一条麻绳的另一头,都仿佛系着一个深渊。

  “钱,给他。”吴良友最终做出决定,“但不是三十万,先给十五万,告诉他,剩下的等风头过了再付。让他管好自己的嘴,也看好他老婆和那个张秃子。”

  “另外,”他看向冉德衡,眼神锐利,“找人24小时盯紧雷公明,特别是他和李建国、张秃子的接触。找个他认识但不起眼的人。”

  冉德衡连忙点头:“我表舅运输队里有个老司机,以前给雷公明开过两次车,人老实巴交,让他去盯,最不引人注意。”

  表舅?吴良友记得冉德衡的亲戚关系里,并没有这么个表舅。是胡诌的,还是……他这半年“任务”发展出来的新关系?

  他想起马锋的加密短信里提到“冉德衡身份已知,可控”。马锋知道冉德衡有问题,却说“可控”。这意味着,冉德衡很可能也是马锋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甚至可能是故意安排回来“配合”自己的?

  如果是这样,那小宛的出现呢?也是安排好的吗?目的何在?美人计?情感绑架?还是为了唤醒他某些记忆,让他方寸大乱?

  越想越心惊,也越感到无力。

  自己仿佛一个提线木偶,被数根看不见的丝线操纵着,在刀尖上跳舞,却连舞伴是谁、观众是谁都看不清。

  “今天就到这。”吴良友站起身,感到深深的疲惫,“雷公明的事,按我说的办。小宛……”他顿了顿,“少让她接近我们谈事的地方。”

  “明白!”冉德衡也跟着站起来。

  走出308包间,走廊里的歌声、笑骂声再次涌入耳膜。

  吴良友快步穿过大堂,推开玻璃门。

  夜晚的凉风让他精神一振,却也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他走向停车场的反方向,故意绕路。

  经过一条黑暗的小巷口时,眼角余光瞥见巷子深处,那辆无牌面包车的车窗,似乎微微降下了一条缝隙。

  一支黑色的长焦镜头,悄无声息地探出,对准了“过足瘾”的门口方向。

  与此同时,在更深的阴影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瘦小身影蹲在垃圾桶旁,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手机,屏幕亮着幽光,上面是刚发送出去的一条消息:“目标已接触冉、苏。有陌生女子(疑似‘宛凝’)出现,吴反应异常。另,巷口有不明车辆监视,牌。”

  鸭舌帽按下发送,迅速删除记录,将手机卡取出,掰断,扔进垃圾桶的泔水里,然后压了压帽檐,像一滴水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吴良友对此一无所知。

  他走到主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东城小区。”

  车子驶离,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但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那颗鲜红的朱砂痣,和少女时代刘小玫清澈羞涩的笑容。

  然后,那笑容渐渐褪色,扭曲,与今天小宛惊慌低垂的脸庞重叠在一起。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车窗外的流光溢彩。

  这座城市依旧繁华喧嚣,但他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已汹涌成旋涡。

  而他,正身不由己地被卷向旋涡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