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乌合之众-《永历盛世》

  一名清军斥候蜷在山坳的老松丛里,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山脚下那片乱糟糟的营地,心脏砰砰直跳,这哪是军队,分明是一群没头苍蝇!

  营地就扎在河滩旁的低洼处,连道像样的营寨栅栏都没有,只用几根歪歪扭扭的树干插在地上,象征性地围了一圈。几顶灰扑扑的帐篷东倒西歪,有的帆布破了半尺宽的大洞,露出里面稻草垛似的铺盖;有的干脆没搭好,边角耷拉在地上,被夜风掀得哗哗作响。

  帐篷外,三三两两的人散着,穿的哪里是盔甲?全是些粗布短褂、打补丁的百姓衣裳,有的干脆赤着膊,晒得黝黑的脊梁上满是汗渍和泥点;还有些人裹着破麻袋片,冻得缩着脖子,手里连件能御寒的衣物都没有。偶有几个穿了片甲的,那甲片也锈得发暗,边缘卷了边,系带断了半截,松松垮垮挂在肩上,风一吹就晃悠,看着还不如一件厚棉袄顶用。

  兵器更是看得斥候直咧嘴。有人手里攥着根磨尖的木棍,顶端连层漆都没有,露着发白的木头茬;有人扛着豁了口的锄头,锄刃上沾着泥,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像样的长矛没几根,还都是杆弯柄裂的,箭头钝得能照见人影,有的甚至没了箭头,只留个光秃秃的矛尖。篝火旁围了一圈人,吆五喝六地赌钱,铜钱丢在石头上叮当作响,输了的人扯着嗓子骂娘,赢了的就抓起酒葫芦往嘴里灌,酒液顺着下巴淌到衣襟上,也浑然不顾。兵器被随意丢在脚边,有的矛杆压着草鞋,有的腰刀鞘都烂了,刀刃露在外面,蹭着泥地也没人在意;还有些人手里空着,要么蹲在地上抠泥巴,要么靠着帐篷打盹,连根像样的家伙都没有。

  斥候趴在草丛里,从日头偏西一直瞅到月上树梢,越看心里越亮堂。这期间,没见一个人出来巡逻,营门大开着,连个站岗的都没有。有几个汉子嫌热,脱了衣裳就往河滩里跳,溅起一片水花,惹得岸边的人哈哈大笑;还有些人偷偷溜进附近的庄稼地,薅了几颗尚未熟透的小番茄,搓了搓就往嘴里塞,嚼得津津有味。

  夜里起了阵小风,吹得营地里的篝火东摇西晃,散乱的火光把营地轮廓照得一清二楚,连哪顶帐篷漏了风、哪个人在打鼾都看得明明白白。更荒唐的是,他瞧见两个穿着破烂盔甲的汉子,抱着长枪缩在篝火旁,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换岗时连句话都没说,拍了拍肩膀就各自找地方歇着了,连最基本的口令核对都没有。

  营地深处,那顶最大的帐篷里还亮着光,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夹杂着碗碟碰撞的脆响。斥候悄悄往前挪了挪,借着风势,隐约听到有人喊“凭什么你多分粮草”“这破地方谁爱守谁守”,显然是将领们在为琐事争执,压根没把营地的安危放在心上。再看营地外围,粮车破破烂烂,车轮陷在泥里,米面撒了一地,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啄食,也没人驱赶;民夫们趁着夜色,偷偷往自己的行囊里塞粮食,有的甚至解开驮马的草料袋,往怀里揣干草,而负责看管的士兵只顾着自己喝酒,对此视而不见。

  后半夜,露水越来越重,斥候打了个寒颤,瞅准机会,猫着腰溜下山坳,一路狂奔,直到天快亮时才赶回清军先锋大营。

  “将军!将军!小的探得真切!”他一头撞进中军帐,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额头上的汗水混着泥土往下淌,说话都带着颤音。

  帐内,清军先锋参领李匡正坐在案前擦拭佩刀,见他这副模样,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慌什么?慢慢说。”

  斥候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语速飞快地说道:“将军,朱由榔那伙人就扎在山下河滩的洼地里,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小的蹲了大半宿,没见他们立半分营寨栅栏,就插了几根破树干糊弄事,营门大开着,连个站岗放哨的都没有!”

  李匡身旁的几个佐领闻言,纷纷抬起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其中一个瘦高个佐领嗤笑道:“哦?竟有这等事?莫不是你看走了眼?”

  “千真万确!”斥候急声道,“小的看得真真的!他们的兵穿的尽是百姓的粗布衣裳,还有人裹着麻袋片,没几件正经盔甲!就算有那穿甲的,也都是些锈得掉渣的破片,系带断了就用草绳捆着,风一吹就晃悠,跟没穿也没啥两样!”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兵器更是不堪入目!好多人手里攥着根磨尖的木棍,有的扛着锄头、耙子,像样的刀矛没几根,还都是杆弯柄裂的,箭头钝得能照见人影,好些人手里空着,连根像样的家伙都没有!营地里的人,不是聚在一块赌钱,就是围着篝火喝酒,吵吵嚷嚷的,输了钱的还动手打架,兵器扔得满地都是,也没人管!”

  “还有那粮草后勤,乱得一塌糊涂!”斥候越说越激动,“粮车破得连底都快掉了,米面撒了一路,民夫们偷偷往自己包里塞粮食,驮马瘦得皮包骨头,草料袋空空如也!小的还瞧见,他们的医疗帐篷就是个破棚子,里面躺着几个病兵,连草药都没有,也没见有军医诊治,只能哼哼唧唧地叫唤!”

  李匡放下佩刀,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眼神里渐渐露出轻视之意。另一个矮胖佐领问道:“那他们的将领呢?就任由底下人这般胡闹?”

  “别提了!”斥候撇了撇嘴,“将领们聚在大帐里,不是商议军情,反倒为了抢营地的好位置、分粮草吵得面红耳赤,碗碟都摔了好几个!传令兵跑来跑去,全靠喊着传递命令,连旗语、金鼓都没有,乱得跟菜市场似的!小的还瞧见,有士兵偷偷溜出营地逃跑,被抓回来后,将领也只是骂了几句,扇几个耳光,踢了两脚就放了,压根没当回事,压根震慑不住其他人!”

  他又补了句关键的:“将军,小的还发现,他们扎营的地方选得极差,就在河滩洼地,旁边就是树林,火头离柴草堆没几步远,一着火就完!而且他们还在水源上游挖了茅厕,污水直接流进河里,那群人照样打水喝,连最基本的营寨规矩都不懂!小的粗略数了数,他们营地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每块大概有百把人,老弱病残占了一半,还有些妇女小孩混在里面,看着就没半点战斗力!”

  帐内的佐领们听完,纷纷哈哈大笑起来。瘦高个佐领道:“李将军,这朱由榔果然是山穷水尽了,麾下竟是些流民杂役,连支像样的军队都凑不起来!”

  矮胖佐领也附和道:“就是!一群无甲无械、军纪荡然的草包,也敢挡我大清铁骑?这分明是送功劳上门啊!”

  就在李匡准备下令出兵时,帐下站着的谋士陈墨却眉头紧锁,上前一步拱手道:“将军,且慢!此事怕是有些蹊跷!”

  李匡挑眉看他:“陈先生有何高见?”

  “将军,”陈墨沉声道,“朱由榔此人虽屡战屡败,可近日却投机取巧的手段骗得粮草,可见绝非全然无能之辈。如今他麾下军队涣散到这般地步,未免太过刻意,倒像是……故意做出来的假象!”

  李匡闻言,不禁嗤笑一声,起身走到帐中舆图前,指尖重重戳在河滩营地的位置:“假象?陈先生是想多了!他若真会治军,何至于从江南一路溃逃到腾冲这弹丸之地?麾下兵马死的死、降的降,剩下的不过是些残兵败将,能凑出千人已是勉强,军纪涣散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陈墨仍不死心,又道“可他分明囤积了不少粮草,为何营中兵士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实在太假了!”

  “这有何难猜?”李匡回头,语气里满是不屑,“那小朝廷从上到下,哪一个不是贪得无厌之辈?那些粮草,怕是早被朱由榔身边的文臣武将克扣私吞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朱由榔手里如今能打的,也就剩个李定国了!可李定国远在普洱,独木难支不说,更是鞭长莫及,压根救不了他!现在守在他身边的,不就剩个靳统武吗?”

  “靳统武?”矮胖佐领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将军是说那个之前跟着李定国的部将?”

  “正是此人!”李匡点头,语气愈发轻蔑,“马宝前些日子来降时,可不是说过?这靳统武打仗是有几分蛮力,但治军无方是出了名的!要不然他手下的人,当初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抢夺朱由榔的行营,还杀了那么多随行官员!一个连自己部下都管不住的将领,如今手底下的兵涣散成这副模样,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帐内众将闻言,纷纷点头附和。瘦高个佐领笑道:“将军说得极是!靳统武只会逞匹夫之勇,哪懂什么治军之道?跟着这样的将领,兵勇们自然是散漫惯了!”

  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佐领也接口道:“就是!就算朱由榔真有几分算计,可架不住手下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还有靳统武这么个不靠谱的将领!这仗,咱们稳赢!”

  李匡看着众人附和的模样,脸上笑意更浓,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就算他朱由榔运气好,真藏着几杆火铳、几门破炮又能如何?这些流民杂役,怕是连火铳扳机都不会扣!充其量训练了个把月,军心本就不稳,我军只要冲锋时斩杀几人,他们定然军心大乱,当场哗变!”

  陈墨看着帐内众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又瞧了瞧李匡那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心知自己再劝也是枉然。在场众将都被即将到手的功劳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逆耳之言。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默默祈祷——但愿朱由榔的溃败是真的,但愿这场仗,真能如他们所想的那般轻松。

  李匡见陈墨不再言语,脸上的笑意更盛,猛地一拍桌案,声如洪钟:“传我将令!全军即刻造饭,辰时三刻出兵!骑兵在前,步兵跟进,衔枚疾行,直扑河滩营地!告诉弟兄们,此战易如反掌,生擒朱由榔者,赏白银百两,官升三级!”

  “遵令!”帐内众将齐声应和,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色——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稳赢的仗,到手的功劳岂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