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章 那便欺师灭祖(加更三合一)-《我的仇敌成了我的道侣》

  干涸的心湖间,忽现这一女子,恰是陈易隐约间朝思暮想的面容。

  然而,陈易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她有两只手。

  纵使面容别无二致,可体态轮廓却截然不同,陈易自遇见周依棠起,她就是独臂,眼下有两只手的“周依棠”出现,反而给他一种不协调不适应的感觉。

  森森然。

  “师尊喊我做什么?”陈易杵剑而起,盯紧她,冷笑道:“讨封呢?”

  她敛起眸子,不言不语,这忽地沉吟简直跟周依棠一模一样,过去苍梧峰上,周依棠便是这样沉默,予人不怒自威的无形压迫,叫人头皮发麻,什么事都乖乖交代,那时他还未做逆徒,自然什么都乖乖交代。

  陈易深吸一口气,直接喝问道:“你就是她的心魔?”

  她神色平静,并无不虞,道:“不错。”

  陈易闻言横剑而起,散乱流淌的剑气重新汇聚,细细密密矗立,只待一发杀机,便有龙蛇起陆之景。

  那有两只手的周依棠却并未有多大的反应,而是平淡道:“我是心魔,亦是此间之主,你除不了我。”

  躁动的剑气仍旧一触即发,陈易眉头紧紧皱起,眼前这心魔能够沟通,而且没有敌意,该说不愧是周依棠的心魔么,简直就不同凡响。

  “先放下。”她道。

  这语气跟周依棠也是一模一样,陈易犹豫再三,打散剑气,满脸狐疑地盯紧这心魔。

  “我知你有困惑。”

  她转过身接着道:

  “你随我来。”

  陈易敛了敛眸子,不知她有何目的,但既然这心魔能够让这些执念听凭摆布,还是暂不与之为敌才是上策,若是可以,说不准能让她出手相助,尽量祛除执念。

  一路随行,苍梧峰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景色落眼,陈易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组织措辞,理清思绪。

  他时不时打量这心魔,言行举止皆与周依棠无二,否则最开始听到声音时,陈易也不会误以为是传音入密。

  唯一的区别在于,她有两只手……陈易不由腹诽,稍微想想的话,如果周依棠该叫独臂女子,那么这位应该叫做……二臂女子?

  “不知该怎么称呼?”自顾自琢磨片刻后,陈易出声问。

  周依棠只有一位,是师傅,亦是两世之妻,他委实不想用这名字称呼眼前这女子,毕竟他虽然好色,也尽收佳人入怀,大开后宫,但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对每一个女子都很用情,都是独一无二的纯爱。

  “通玄。”

  值得庆幸的是,她似乎猜到陈易所想,并没做为难。

  通玄是周依棠的道号,她让自己道号相称,其中不知有何玄机。

  苍梧峰的路并无多少弯弯绕绕,待走过之后,便到了一处小楼下,那是周依棠平日清修处,坐北朝南向缓坡,从那里的窗户往外看去,能将山麓的风景一览无余,陈易从来知道,芍药花便种在那方向。

  通玄带陈易登楼,楼梯处响着踩过楼梯的吱吱呀呀声,屋内只有一蒲团,陈易拂去灰尘后席地而坐,而通玄也自然而然地相对而坐。

  二人间有棋盘,一如龙虎山相见时。

  通玄只瞥一眼,陈易就读懂其中意味,捻起棋子随意落向天元,沉吟片刻后问道:“既然你是心魔,又是何时诞生?我折剑时?”

  周依棠是一位对剑道极其自负之人,执着于剑,故而剑甲是她。

  过去他曾问过周依棠,既然他突破了道武双修的藩篱,会否有一日自己继承她衣钵,成为剑甲,她却摇头否认。

  “为什么呢?”

  “你的心不在剑上。”

  “那你呢?师尊的心就在剑上吗?”

  “只在。”

  短短一句话,就断绝了陈易的很多心思,活人剑于她而言何其重要,她三尸已斩,心痴于剑,绝情于人。

  犹记得那时自己有点失落,折剑的种子不知是不是就是那时埋下,其实前世本来有更好的办法,但他没有选。

  折剑之后,她就是他的了。

  盘上他下的棋子牛头不对马嘴,通玄轻轻摇头,忽地道:“不是。”

  陈易倏然一惊,眼睛睁开,心头那些负罪感烟消云散,他愕然地看着通玄,喃喃问道:“难道…是我补天时?”

  通玄还是摇了摇头道:“也不是。”

  陈易不住皱眉疑惑,仔细想想,这也合情合理,她已斩三尸,虽然有万千执念萦绕于怀,却没有所欲所求,应当不至于酝酿出心魔。

  但既然酝酿出心魔,肯定有其原因。

  只是…既不是折剑时,又不是补天时,那又是何时?

  他皱眉间连下几子。

  就在陈易疑惑不解时,“啪”地一声,她捻子落棋,道:“是这一世。”

  陈易猛然回神,惊愕道:“斩却三尸前?”

  他胡乱落子,她微微颔首。

  通玄继续落子,目不斜视道:“这一世,她重生于剑冢被吴不逾斩却一臂之时,当吴不逾的剑落下后,三尸就被斩却,再多的执念也成不了心魔,然而……”

  陈易瞬间想清缘由,接下去道:“然而…就在吴不逾一剑落下前的一瞬间,就在那毫厘之间,心魔,也就是你,从执念里诞生了。”

  通玄给予肯定道:“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忧而成执,执以成魔。”

  陈易瞬间如云游天外。

  无论前世还是此世,他一直见到的都是斩却三尸的她,故此从来未想过,她斩却三尸前也如自己一般,时时有所心忧,我欲何求?

  传说得道仙人看一粒米时,能望见米中有群山,山中有人,一粒米既是一座无量世界,所以有“人为米中山,仙为山上人”这一说,而像陈易这般的凡夫俗子,自然是米中之山。

  她则是山上之人。

  一个人站得太高,就需要仰望,而仰望一个人所能见到的只是她其中一面,所以陈易从未想到过,她的心魔竟然是在斩三尸前诞生。

  “她足够知你,你不够知她,所以你想不到。”

  他沙哑道:“原来是这样……”

  通玄轻勾起唇角,点了点头,她这时显露出一种让陈易不适应的温和,却又恰似一位真正的师长。

  “那么你”

  “我是她最深的执念所生……”

  通玄目不斜视,览视棋局,

  “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陈易一时怔怔然。

  这时“啪”地最后一子落下,她道:“是我赢了。”

  他回过神来低下头,发现五颗白子不知何时串联在了一起,一时沉默了片刻。

  “这回你还有何话?”她悠悠问道。

  半晌之后,陈易倏然而笑,在这本该了结的棋局里,再落一子,黑子紧追不舍,粘了过去,

  “抱歉师尊,这一回,我下的是围棋。”

  ……………

  天上风雷大作,异变陡生。

  那声“弥勒当下生”仿佛一道敕令,云雾奔涌的雷霆由蓝白色慢慢转做血红,撕扯着狂风巨浪,叫人望而生畏。

  这般异象不仅仅是天地,瞎眼箭自身也陡然惊变。

  他仰面承接着冷雨的脸庞,皮肤之下骤然透出一种非人的、温润的黄白色光泽。这光泽并非来自天光或雨水反射,而是从血肉深处幽幽渗出,仿佛他是一个巨大的人皮灯罩,里面烧着白光。

  他卡断剑罡、本该血肉模糊的手掌,此刻伤口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硬化,新生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雪白的蜡质,毫无血色,也感觉不到痛楚。

  雨水滴落在其上,不再溅开,而是无声地滑落,仿佛那已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尊正在快速塑成的白色蜡像。

  他本是个乞丐,也一直是个乞丐,衣衫褴褛,满身脏污,然而此时此刻,却仿佛是在蜕皮一般,破烂的衣衫变作云裳华服,肮脏肌肤化作无垢琉璃。

  恍如天人。

  周依棠眯起眼眸,

  不,就是佛经中的天人。

  白莲教擅长驾驭鬼神,而其中最擅长的术法,便是请神上身,随着刚才那一句句经咒的落下,无疑是在请神。

  正如大司命要进入东宫若疏的躯体,会把她的躯体一点点改造转化为仙躯。

  瞎眼箭的肉体凡胎,也被变化为天人。

  “请的哪位神?”周依棠的指尖掐起,蹙紧的眉头抖地松开,变作惊骇。

  无生老母!

  远处,瞎眼箭已鹤发童颜,身披天衣,佩戴璎珞,

  与先前的模样对比,这种变化何其诡异?

  更诡异的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原本属于武夫的锐利与沉凝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与粘稠。那并非强大的压迫感,而是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空”,仿佛他的躯壳正在被某种虚无的力量快速填充、改造,与这方天地的联系正在被强行切断、扭曲。

  这一甲子的天下前十,无一例外皆是一品,所悟的武意不仅暗合天道,更足以与天地共鸣,能否实现天人感应,也是成就一品的最关键瓶颈。

  身处天地间,既能从天地借力,也必然被天地所限。

  然而,瞎眼箭此时此刻仿佛超脱了这座天地,如同天外之人。

  独臂女子不会就在一旁先等这天人出手,手中若缺骤起,密密麻麻的雨丝随剑而动。

  剑气入雨水,她剑向天,仿佛是天上剑仙扯碎珠帘,千千万万的剑气青珠随着暴雨倾盆而下。

  目之所及之处,尽是雨幕剑帘,气象何其恢弘,可瞎眼箭面色如一,任凭剑雨泼洒,始终屹然不动,雨珠落地穿透石阶深入泥土近一丈,其威力可见一斑,然而反复落到瞎眼箭的身上,都没有见血,而是如寻常雨水般滑落。

  这已经不是横练到极致的武夫体魄那么简单,这天人躯壳不是此方天地之物,不受影响,自然不会被剑气所伤。

  任你千剑万剑,又与我何干?

  瞎眼箭缓缓低下头,那双曾经失明的眼睛,此刻彻底失去了任何属于活物的神采,只剩下两团深不见底的、凝固的纯白。

  他的动作变得僵硬却流畅,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再次搭箭上弦。

  独臂女子再起若缺剑。

  散乱流淌的剑气青珠逐渐汇聚,倾盆的暴雨有多少,此时此刻剑气青珠就有多少,近乎无穷无尽。

  随着若缺剑举起,霎时间雨水停滞,

  一滴一滴往上如倒流。

  之前因两位天下前十的厮杀,几乎小半座山麓都已被夷为平地,此时此刻从天上望去,竟如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剑气如棋子。

  瞎眼箭仍旧挽弓,弓似比满月更满,随着弓弦的紧绷,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极其淡薄、却直透骨髓的异香,像是陈腐的庙宇香灰混着某种甜腻的油脂气息。

  那股源于无生老母的、扭曲生机的异力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周遭被雨水打湿的草木,接触到他逸散的气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弓弦无声拉开,这一次,搭在弦上的箭矢本身也发生了可怖的变化。漆黑的箭杆上,蜿蜒浮现出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的纹路,箭簇则在雨水中蒸腾起丝丝缕缕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带着异香的灰白烟气。

  箭未发,却一触即发。

  周依棠喉咙已有被穿透之感,仿佛此箭一出必中,见血封喉。

  而半空中的剑气青珠愈发汇聚,愈发坚固凝实,呈现如一圈圈圆墙。

  周依棠提剑落子。

  瞎眼箭的方圆一丈乃数十丈间,出现了一圈圈巍峨的剑刃绝壁,连绵不绝的剑气青珠将之围困其中,仿佛将这天人从这天地里彻底隔绝。

  她落下一字:

  “封。”

  …………

  “封。”

  陈易“啪”地落下一子,围困住攻势愈发凌冽的白子。

  围棋术语中,所谓“封”,即是封锁对方的棋子的出路,虚封住敌子不与之直接接触,遏制住对方的攻势。

  棋盘上通玄的落子早就愈发势不可挡,他已不知不觉间落入下风,不得不封住棋子,拖延时间。

  通玄摇头轻笑,捻住白子在陈易棋路的空隙间落下,这一跳子,瞬间便把陈易的封锁打穿。

  陈易眉头紧皱,望着愈发不可挽回的棋势,一时沉默不语。

  “你说下围棋就围棋,你说下五子棋就五子棋。”通玄嗓音清淡道,“我都陪你下。”

  陈易不作回应,而是问道:“她知不知道你的存在?”

  “她隐隐知道我的存在,只是不愿面对我。”通玄回应平静,“她曾有办法祛除我,只是我由她最深的执念所生,若是祛除了我,她就不再有这执念了,她三尸已斩,无欲无情,只剩下执念。”

  “……做我师傅的执念?”

  “不错,正是如此,她才不愿,而时至今日,已是不能。”

  陈易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她从来都是一个极其固执的人,他一直都知道,可纵使如此,周依棠的固执仍旧让他为之惊骇。

  陈易知道斩却三尸是何种感受,他被周依棠斩却两尸,一直以来都没有对名利的追求,纵使恶名昭彰,也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触,而她的情况要更甚一筹。

  还记得听小狐狸说,他和她重逢之前,她就先见了少女,那时湖上都是过季衰败的荷花,她坐一橹小舟而来,二女舟上谈论着同一位男子,

  小狐狸不知道她为何要如此纠缠,独臂女子一边问起古唐人的《葛生》,一边捻碎手中荷花,一片片荷瓣落入水中,掀起少女心中的涟漪,却没有掀起她的。这枯寂得不能再枯寂的心湖,何来涟漪可言,身处此地,陈易坐在小楼里往窗外望,忽见爬满山峦的葛藤下掩映着一座衣冠冢,那是他的墓。

  少女不明白的事,陈易却知道,度过春寒的葛藤,明明已经枯死,仍旧会密密麻麻地纠缠。

  斩却三尸的人不会再有欲望,断绝七情八苦,心中唯有执念尚存,也正是因为这些没有了却的执念,周依棠才会来找他,来见他,收他为徒,成为夫妻。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女人,偏偏这女人还是自己的妻子……

  陈易胸腔发紧,不住笑了,笑得无奈,笑得很苦。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请问我该怎样,才能除灭你这心魔?”

  话语的最后,他抽出后康剑,杀机流露,

  她最深的执念是做他师傅,衣钵相传,严师高徒,

  如果欺师灭祖可以,

  那便欺师灭祖。

  ……………

  剑刃绝壁团团围困,剑气如山岳连绵。

  瞎眼箭方圆几丈到数十丈间,剑气此起彼伏,如不可逾越的层峦迭嶂,将他围困其中。

  他那如天人般的无垢脸庞,焕发出宝相庄严的灵光,比仙佛画像里的更加玄妙璀璨。

  他踏前一步,脚已飘行于空中,随后,轻描淡写地松开绷得极紧的弓弦。

  箭离弓而去。

  远离尘世的烦恼与污浊,这一箭像是活的一样,安详愉悦地飞着。

  它就是这样飞越,因为它本来不是这世上的箭矢,而是来自真空家乡,现在要回去了。

  越过密密麻麻的雨帘,越过层峦迭嶂的剑气,越过黑压压的天幕,向着真空家乡的方向而去,那里有绝对的安乐和美好,有无尽的繁花和财宝。

  独臂女子仿佛对这一箭毫无察觉,甚至也不能察觉,她停在原地,直到这一箭抵达到她的面前,方才堪堪举剑。

  可箭锋已至,一箭必中,见血封喉,

  最后,

  她骤然烟消云散,像是被这一箭从这世上抹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