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雪覆余烬-《霜雪行,龙风一战定江山》

  雪下得更紧了。

  不再是先前零星的雪沫,而是扯絮般的大片雪花,从铅灰色的、低垂的天幕中,无声地倾泻下来。它们落在尚有余温的血洼里,落在狰狞的伤口上,落在失去神采的眼睛中,也落在那些尚且喘息的、疲惫不堪的躯体肩头。寒风似乎被这沉甸甸的雪压得弱了些,呜咽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簌簌的静。

  陆沉舟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走向中军。每一步,靴子都深深陷入,又费力拔出,留下身后一串笔直、深陷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填平边缘。玄甲上的血污正在冻结,与落雪粘在一起,变成一层暗红色的、粗糙的冰壳。他没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尸骸间,从残破的拒马后,从那些相互搀扶、或茫然独立的身影那里,粘在他的背上。

  困惑,震惊,不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的……愤怒?为了这场胜利,他们付出了太多。同袍的尸骨还未冷,敌人的血还未凝,主帅却下令,为那刚刚夺去无数兄弟性命的敌酋披素、礼葬、食斋?

  陈到跟在他侧后半步,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他几次欲言又止,拳头松了又紧。大将军的军令,他从未质疑,也从不曾懈怠。可这一次……他抬眼,望向远处正被兵士们小心翼翼收殓的己方阵亡将士遗体,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此刻都蒙上了霜雪。喉头一阵发紧,他猛地低下头,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胸腔。

  “陈到。”

  陆沉舟的声音忽然响起,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陈到一个激灵:“末将在!”

  “派人,去后军辎重营,将随军携带的所有白布、麻布,全部取出。不够的,拆用备用帐篷,撕成条。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全军臂缠缟素。”陆沉舟顿了顿,补充道,“先从我的亲卫营开始。”

  “……遵令!”陈到咬牙应下,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没入纷扬的大雪中。

  中军大纛已然在望。那面象征着主帅威权、墨底金边的“陆”字帅旗,在风雪中沉重地垂着,旗角冻得硬挺。旗下,临时搭起的简易军帐前,已聚集了十几位高级将校。人人甲胄染血,面带倦容,更有数人身上带伤,只是草草包扎。他们沉默地站立着,目光复杂地迎着陆沉舟走来。

  陆沉舟在帐前停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这些面孔,有的粗豪,有的儒雅,有的年轻气盛,有的老成持重,此刻都写满了大战后的疲惫,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他看到了先锋官赵破虏脸上那道新添的、皮肉翻卷的刀疤,看到了左军统领文焕之失去血色的嘴唇,也看到了监军使王谨那深陷眼窝中闪烁不定的光芒。

  “大将军!”众人抱拳行礼,声音在雪中显得有些发闷。

  陆沉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他没有进帐,就站在帐前飘飞的大雪中,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军令,诸位已知。”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陈述。

  一阵压抑的沉默。雪花落在铁甲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终于,监军使王谨上前一步。他是个面白微须的中年文官,披着厚重的裘氅,在一群铁血将领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此刻,他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拱手道:“大将军体恤将士,激战方歇,令全军稍作休整,自是应当。只是……”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这为敌酋兀木野……行诸侯葬礼,全军缟素食斋,是否……是否有些……过于……礼遇了?”

  他用了“礼遇”这个词,很委婉,但帐前所有将校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陆沉舟脸上。

  陆沉舟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收敛战场、抬下一具具遗体的士兵身影,缓缓道:“王监军以为,该如何?”

  王谨清了清嗓子,腰杆挺直了些:“兀木野乃狄戎首恶,侵边犯境,屠戮我百姓,将士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今伏诛于大将军枪下,正应传首九边,以儆效尤,扬我军威,震慑不臣!此乃朝廷体统,亦是军心所向!”他越说越流畅,声音也高了几分,“如今却以礼葬之,三军缟素,恐寒了将士们血战之心,亦恐……朝中物议,谓大将军有养寇、甚至……私通之嫌!”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听得清清楚楚。几位将领脸色微变,文焕之更是皱紧了眉头。

  陆沉舟终于将目光移向王谨。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王谨没来由地心头一凛,后面准备好的慷慨陈词竟有些接不上。

  “传首九边?”陆沉舟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王监军可知,二十年前,朔风原惨败,先帝的镇北军三万将士尸骨无存,主帅的头颅,被狄戎悬于金狼山下祭旗,至今未能归葬祖陵?”

  王谨脸色一白。

  陆沉舟继续道:“你也知,兀木野是狄戎战神,北地各部族心中图腾。今日他败亡,狄戎胆已裂。然图腾虽倒,余烬未冷。若依你之言,传首示威,是欲让这‘余烬’复燃,让北地每一个狄戎汉子,都牢记这血仇,从此与我中原子孙,不死不休?”

  他向前半步,玄甲上凝结的血色冰壳,在雪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我军此战,折损几何?可还有余力,再与一个同仇敌忾、哀兵必死的北地,进行另一场朔风原之战?”

  王谨张了张嘴,额角渗出细汗,在寒风中却觉得后背发热。他嗫嚅道:“可是……礼葬敌酋,未免太过……何况全军缟素,将士们心中岂能无怨?这军心……”

  “军心?”陆沉舟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所有将领,“我大梁的军心,是靠屠戮一具尸体来凝聚,还是靠让活着的将士,知道他们的统帅,不仅带领他们战胜强敌,更懂得何时该放下刀兵,给予对手最后的尊严,从而让更多人,不必白白送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雪地上:“至于缟素……今日倒在这里的,只有狄戎人么?我大梁的好儿郎,他们的血,是冷的么?!”

  一声厉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帐前雪花都似乎一滞。几位身上带伤的老将,猛地挺直了脊背,眼中泛起血丝。赵破虏摸了摸脸上狰狞的伤疤,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低吼道:“大将军说得对!老子的兵,不能白死!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

  文焕之也叹了口气,缓缓道:“给予战败的强者以尊严,并非怯懦。昔日诸葛武侯七擒孟获,岂是妇人之仁?今日大将军所为……末将以为,乃是为北地,谋一个更长久的太平。只是……”他看向陆沉舟,眼中仍有忧色,“朝廷那边,王监军所虑,亦不无道理。此间之事,恐早已有快马报往京城。流言可畏。”

  陆沉舟沉默了片刻。雪花落在他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消融。

  “朝廷的责难,本帅一力担之。”他松开手,水渍在铁手套上留下湿痕,“但在此军中,我的话,就是军令。”

  他再次看向王谨,目光已恢复深邃平静:“王监军可即刻修书,将今日之战况,连同本帅之作为,详实奏报朝廷。一字不必增,一字不必减。”

  王谨脸色变幻,最终躬身抱拳:“下官……遵命。”

  “都去准备吧。”陆沉舟不再多言,转身掀开帐帘,走入军帐。

  帐内比外面也暖不了多少,只是挡住了风雪。炭盆早已熄灭,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在案头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陆沉舟走到案后,缓缓坐下。玄甲沉重,压在肩上,寒意透过铁叶,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他摘下铁盔,放在案上。头盔内侧,边缘已被汗水反复浸透又冻结,凝着一层白霜。脸上终于脱离了冰冷的铁壳,露出原本的轮廓。那是一张棱角分明、被边塞风霜雕刻出坚毅线条的脸,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只是此刻,眉宇间笼罩着深深的倦意,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褪去了战场上的凌厉冰寒,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粗糙的案几表面。那里有一道深刻的划痕,是不知哪次军情紧急时,被刀鞘或是什么硬物划下的。

  帐外,传来了隐约的动静。是陈到在亲自督促亲卫营臂缠白布,粗声大气却又压抑着的号令声;是远处营地里,火头军撤下肉食、搬运粮袋的窸窣声;或许,还有士兵们低低的、充满不解与怨气的议论声,被风雪割裂,听不真切。

  陆沉舟闭上眼。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不是眼前这尸山血海的战场,而是许多年前,朔方城外,那个同样飘着大雪的黄昏。一个衣衫褴褛的狄戎少年,蜷缩在坍塌的羊圈旁,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小羊羔,冻得发紫的脸上,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马蹄上沾染的、属于他族人的鲜血,那眼神里,是刻骨的仇恨,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那时,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校尉。奉命清扫战场,追击残敌。

  后来呢?

  后来,那少年被人救走。据说,去了金狼山,成了狄戎最勇猛的战士,他的名字,叫兀木野。

  再后来……便是边关连年烽火,尸骨成山,血染黄沙。那双狼一样的、充满仇恨的眼睛,在无数个噩梦里,与今日枪下那双空茫死寂的眼睛,渐渐重叠。

  “仇恨……只会孕育更多的仇恨……”陆沉舟无声地低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那个早已湮没在岁月与鲜血中的狄戎少年。

  给予败者尊严,不是为了彰显仁慈。埋葬一个图腾,有时比毁灭它,更能瓦解一个民族的战意。流干敌人的血很容易,但要让仇恨的种子不再发芽,需要的是比杀戮更艰难、也更危险的东西。

  他是在赌。赌一手危局之后的转圜,赌一手人心深处的、对“终结”的渴望。用这看似不可理喻的“礼遇”和“缟素”,去浇灭那可能燎原的仇恨余烬。哪怕,这火焰首先会灼伤他自己,会引来无数非议、猜忌,甚至朝堂之上的万丈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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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冰冷的空气卷着雪花涌入。陈到侧身进来,臂上已缠着一截粗糙的白麻布。他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稀薄的粟米粥,没有一丝油星。

  “大将军,您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了。喝点粥吧。”陈到将碗轻轻放在案上,声音低沉。

  陆沉舟睁开眼,看了看那碗清澈见底的粥,又看了看陈到臂上刺眼的白布。“弟兄们……都缠上了?”

  陈到低下头:“……正在办。有些牢骚,但……无人敢公开抗令。”

  “嗯。”陆沉舟端起陶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凑到嘴边,慢慢喝了一口。寡淡,粗糙,带着粟米最原始的味道,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

  帐外,风雪声似乎更近了。呜呜的风,像无数亡魂在旷野中徘徊哭嚎。但在这哭声之下,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广泛的寂静,正在降临。那是数万人同时沉默,同时咀嚼着这道匪夷所思的军令,同时臂缠缟素,同时面对一碗清粥时,所产生的、巨大的寂静。

  这片寂静,比战场上的嘶喊,更让人心悸。

  陆沉舟放下碗,指尖沾了一点粥渍,在冰冷的案几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

  是终结,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路,必须这样走下去。

  帐内的灯光,将他沉默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营帐壁上。帐外,雪落无声,渐渐将白日的一切痕迹——荣耀、死亡、疑惑、还有那面如血残旗飘去的方向——都掩盖在纯净而寒冷的白色之下。

  唯有远处,尚未完工的、属于敌国战神的棺木,正在匠人沉默的敲打声中,逐渐成形。木槌敲击木头的声音,笃,笃,笃,沉闷而规律,穿透风雪,敲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