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血旗-《霜雪行,龙风一战定江山》

  朔风卷过尸横遍野的战场,陆沉舟的长枪终于刺入敌国战神胸膛。

  鲜血顺着精钢打造的枪杆淌下,在雪地上绽开诡异红梅。

  “你赢了。”敌将咳着血笑问,“接下来要踏平我族祖庙,还是焚尽史书?”

  陆沉舟拔出枪尖,忽然解下染血的披风盖在死者脸上。

  远处传来鸣金收兵的号角,他转身对副将轻声说:

  “传令——三军缟素,以诸侯礼厚葬敌帅。”

  “今夜全军食素,违令者斩。”

  风雪骤然大作,卷起那面血色披风,如残旗猎猎作响。

  朔风,像一柄柄无形的冰刃,贴着地面刮过,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嚎。卷起的雪沫子混着尚未冻透的血腥气,扑在脸上,又冷又腥。目之所及,大地被一层脏污的雪与更脏污的泥泞覆盖,其间东倒西歪,横陈着无数躯体。有些还保持着奋力搏杀或绝望蜷缩的姿态,更多的,已只是一堆堆被寒冷迅速掠夺了最后温度的破败皮囊。折断的兵器斜插在冻土里,残破的旗帜无力地垂在旗杆上,被风扯动时,发出裂帛似的微响。这里已不似人间,倒像传说中那场诸神陨落之战后,被遗忘的荒芜之地。

  陆沉舟就站在这片荒芜的中心。

  他身上的玄甲,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早已凝成黑紫色冰碴的血污,肩吞、护臂上布满了兵刃刮擦出的深深刻痕。呼吸喷出的白气,在触及冰冷的铁面罩边缘时,瞬间凝成细霜。手中那杆陪伴他转战南北的“破军”长枪,枪尖正钉在一具魁梧躯体的胸膛。

  那是狄戎的战神,兀木野。他曾是北地所有部族少年仰望的图腾,是狄戎铁蹄南下时最锋利的箭头,是让中原三国联军闻风丧胆的梦魇。此刻,他倒在地上,身下是压塌的一片积雪和泥泞混合的凹坑。他那标志性的、以雪原巨狼颈毛装饰的铁盔滚落在三步外,一张棱角分明、被风霜和战火雕刻出无数沟壑的脸上,沾满了血和泥。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睁得很大,望着铅灰色的、飘落零星雪花的天空,眸子里映不出半点天光,只有一种近乎空茫的、属于败亡者的灰暗。

  陆沉舟的“破军”枪,从兀木野胸前那特制的、镌刻着狼神咆哮图腾的精金护心镜边缘贯入,穿透了下面的锁子甲、皮衬,又毫无滞涩地洞穿了血肉与骨骼,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雨,从背后透出尺余。枪尖上挑着一两丝可疑的深色组织碎末,很快就在寒冷的空气中失去了热气。

  兀木野还没死透。或者说,战神顽强的生命力,让他得以在心脏被刺穿的绝境下,残存最后几缕意识。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艰难的抽气,都让更多粘稠的、带着泡沫的鲜血从他口鼻中涌出,染红了虬结的胡须。他想动,想拔出腰间那柄曾痛饮无数中原将领鲜血的弯刀,可手指只是神经质地抽搐着,连刀柄都握不住。

  陆沉舟握枪的手,稳如磐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枪杆传来的每一次微弱搏动,那是兀木野那颗骄傲而强悍的心脏,在枪锋的禁锢下,正进行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每一次搏动,都有一股温热的、黏腻的液体,顺着精钢打造的冰冷枪杆,蜿蜒流下,淌过他覆着铁指套的手,又滴落下去。

  嗒。

  嗒、嗒。

  一滴,两滴,三滴……滚烫的血珠,落在两人之间那被践踏得污浊不堪的雪地上。洁白的雪,瞬间被灼出一个个小坑,又迅速被更大量的鲜血覆盖、浸润。那景象,不像是血在流淌,倒像是雪地深处,凭空绽放出一朵朵硕大、诡异、带着刺目腥甜气味的红梅。它们彼此蔓延、连接,在陆沉舟脚下,在兀木野身侧,绘出一幅残酷而妖艳的死亡图卷。

  风似乎小了些,呜咽声也低了,仿佛天地也在屏息,注视着这最后的终结。

  兀木野灰暗的眸子,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聚焦在陆沉舟脸上。那铁面罩遮住了陆沉舟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沉静,像是亘古不化的寒潭,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压得极低的、蕴藏着无穷雷火的铅云。没有胜利者的狂喜,也没有对将死宿敌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且已接近尾声的、重要的工作。

  兀木野咧了咧嘴角,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他似乎在笑,那笑容被血污和痛苦扭曲,显得格外狰狞,又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属于真正战士的坦荡。

  “嗬……嗬……陆……沉舟……”他每个字都吐得艰难,带着血涌的咕噜声,“你……赢了。”

  陆沉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握枪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兀木野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他积蓄着最后一点气力,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尽管依旧嘶哑破碎,却带上了一种近乎嘲讽的尖锐:“接下来……咳咳……踏平我金狼山祖庙……屠尽我狄戎血脉……还是……焚尽我族史书,让我兀木野之名……永世……被抹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是败亡者的诘问,带着血腥味的诅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身后事的探询。狄戎崇敬祖先,畏惧神灵,看重部族历史与英雄之名,胜过性命。抹去这些,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

  陆沉舟依旧沉默。

  风又起了,卷着更细密的雪粒,打在他的铁甲上,沙沙作响。远处,似乎有受伤战马垂死的哀鸣,有兵士压抑的呻吟,有金属刮擦地面的刺耳噪音,混杂在风声里,构成这片死亡之地最后的背景音。

  然后,陆沉舟动了。

  他握枪的手臂,肌肉贲张,以一种稳定而决绝的速度,将“破军”枪向后抽出。

  “嗤——”

  那是枪锋与骨骼、筋肉摩擦的、令人牙酸的闷响。兀木野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的“嗬嗬”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喷涌而出的、带着碎块的黑血。他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最后一点神采,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空洞,死寂。

  长枪彻底拔出,带出一溜血珠。枪尖上,暗红粘稠。

  陆沉舟看也没看那兀自微微颤动的枪尖,更没去看脚下彻底失去生息的敌国战神。他反手,将“破军”枪重重顿在身边冻硬的土地上,入地半尺,枪缨垂落,沾染的血迅速凝结。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远处遥遥观望的几名亲卫瞳孔骤缩的动作。

  他抬起手,解开颈下系甲的皮绳,然后抓住自己肩后那件早已被血、泥、雪浸染得看不出原本墨黑底色、边缘甚至有火烧焦痕的厚重披风,用力一扯。

  披风离肩,带起一股寒风。

  陆沉舟上前半步,俯身,手臂一挥,将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沾染着不知是他自己、兀木野还是更多阵亡将士鲜血的披风,展开,然后轻轻地、覆在了兀木野的脸上,盖住了那双至死未曾闭合的、望向天空的空洞眼睛。

  沾血的厚重织物落下,遮蔽了那张狰狞与不甘混合的脸,也隔断了呼啸的寒风与飘落的雪。只有披风下,那魁梧身躯的轮廓,依然倔强地凸起着。

  做完这一切,陆沉舟直起身,仿佛只是掸去了肩头一片雪花。他转过身,不再看那覆着披风的尸体一眼。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远处,中军方向,传来了低沉、苍凉、穿透风雪与死亡气息的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

  三长一短,正是鸣金收兵,各营归建的号令。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尸山血海的鏖战,终于在此刻,随着敌方主帅的陨落,画上了休止符。

  陆沉舟迎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铁面罩下,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似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比落雪更轻的疲惫,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静。

  他的副将,陈到,一个同样满身血污、甲胄残破的中年将领,一瘸一拐地快步走近,在陆沉舟身侧五步外停住,抱拳躬身,声音因为嘶喊和激动而沙哑:“大将军!我军……胜了!”

  陆沉舟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修罗场,掠过那些或站立、或蹒跚、或相互搀扶、或就地躺倒喘息的身影,掠过遍地狼藉的尸骸与残兵。寒风卷着血腥气和焦糊味,不断冲击着他的鼻腔。

  他没有回应陈到的“胜了”,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落在陈到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力度。

  “传我将令。”

  陈到精神一振,腰杆挺得更直:“末将在!”

  “第一,”陆沉舟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眼前惨烈景象毫不相干的事情,“寻匠人,赶制上等棺木。以诸侯之礼,厚葬狄戎主帅兀木野。寻一处高地,面向北,让他能看见金狼山的方向下葬。墓碑……就刻‘狄戎战神兀木野之墓’,立碑人……不必写了。”

  陈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触及陆沉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他喉咙滚动,最终只是重重抱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第二,”陆沉舟继续道,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通晓三军,自即刻起,至明日此时,全军上下,无论将校士卒,一体缟素。有盔者去盔缨,有旗者覆白布,无甲无旗者,臂缠白布。违者,以不尊军令论处。”

  缟素?为谁?为阵亡的弟兄们?这或许说得过去,可……陈到心中疑云更甚,却不敢多问,再次应道:“……遵令!”

  陆沉舟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逐渐聚拢、又似乎弥漫着一种怪异沉默的己方军阵,说出了第三条命令,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带着铁与血浸透的寒意:

  “第三,今夜全军伙食,撤去一切荤腥。只有素粮,清水。敢私藏肉食、饮酒,或议论此令者——”

  他微微侧头,看了陈到一眼。

  陈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比这塞外的风雪更冷。他毫不怀疑,任何违反此令的人,都会立刻人头落地。他低下头,避开了那道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末将明白!违令者——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陆沉舟不再言语,只是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身旁矗立的“破军”枪杆。枪身冰凉,上面兀木野的血,大概已经冻硬了。

  恰在此时,一阵毫无预兆的、格外猛烈的狂风,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中心,从他们立足的这片染血之地,骤然卷起!

  “呼——!!!”

  风声凄厉,如万鬼同哭。地上松散的雪沫、枯草、碎布、甚至一些轻小的残破兵器,都被这狂飙卷起,在空中打着旋,搅成一片混沌。那面刚刚覆在兀木野脸上的、陆沉舟的披风,一角被狂风猛地掀起!

  厚重的、浸透鲜血的披风,在狂暴的气流中猎猎抖动,挣扎着,仿佛有了自己不甘的生命。它挣脱了尸体的部分重量,整个被风卷上半空,展开——

  那一瞬间,它不像是一件衣物,倒像是一面残破的、被鲜血反复浸染又冻硬的战旗!

  旗帜是暗红色的,那是无数鲜血层层叠加、氧化、凝固后,沉淀出的,最深最沉的红,红得发黑。边缘是焦黑的,是被战火燎过的痕迹。它在狂风中疯狂舞动,舒展,又蜷缩,发出噼啪的、类似旗帜抖动的巨大声响,盖过了风声,盖过了远方隐约的呜咽,成为这片天地间唯一喧嚣的存在。

  陆沉舟抬着头,望着那面在铅灰色天幕下、在漫天飞雪中、如血如火般狂舞的“旗帜”。铁面罩遮挡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倒映着那抹惊心动魄的暗红,深不见底,无悲无喜。

  狂风卷着这面血的“旗帜”,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越升越高,然后随着风势的稍歇,开始斜斜地向北飘去,越过堆积的尸骸,越过焦黑的土地,越过那些沉默伫立、望向这边的将士们的头顶,向着更北方,那片狄戎世代生息、有着金狼山祖庙的苍茫雪原方向,飘摇而去,渐渐变小,最终化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风雪迷蒙的远处。

  风,渐渐小了。

  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渐渐掩盖地上的血迹,试图抚平一切创伤。

  陆沉舟终于收回目光,握住枪杆的手,用力一拔。

  “破军”枪离地,带起一蓬冻土。

  他没有再看身后那片被雪慢慢覆盖的战场,也没有看兀木野倒下的地方,只是提着枪,转身,向着中军大纛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铁靴踏在开始积起新雪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沉稳,而决绝。

  身后,是数万刚刚经历了血战、疲惫不堪、又被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军令弄得茫然沉默的将士。

  身前,是尚未散尽的硝烟,是注定更加复杂的战后局面,是归途,或许,也是另一场更残酷的征战的起点。

  雪,落在他沾血的肩甲上,很快融化成水,又迅速冻成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