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天各一方-《杨府群英记》

  夜色沉沉,京城静寂,万籁俱寂中唯有相府书房灯火尚明。飞龙公主女扮男装,化名“李飞雄”,此刻正独坐灯下,眉心紧蹙,衣袂轻拂,神色间有隐忍之怒与羞愤之色。心中暗思:“哀家一念报仇,竟误入贼巢。这庞洪老贼色心不死,竟于深夜潜来,欲对哀家动手脚。此地虽非虎穴,却亦难逃狼室。倘若强硬拒绝,恐惹疑心,不若设词周旋,且将他稳住才是。”

  她轻舒一口气,忽起身盈盈一礼,面带温言道:“太师倘真心怜惜,哀家岂敢有负?只是亡夫之仇未报,心中未安,怎敢轻启云雨之情?待我亲手诛了狄青,祭慰亡灵,再与太师共赴良宵不迟。”

  庞洪一时语塞,满面赧然。他本以为飞龙孤身寄人篱下,不过是困兽之态,不想竟碰上这西夏皇族女子志烈如钢、口舌如刀,顿感尴尬羞惭,怔怔半晌。心中暗忖:“这西夏女子心志坚如铁石,倒使老夫无趣而返。”

  他仍不死心,强笑着靠近几步,语带调情:“报仇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老夫情火中烧,怎熬得这许多时日?夜深无人,不若趁此良机,早成好事,岂不快哉?”

  飞龙公主冷笑不语,旋即转身避开,语气愈发冷峻:“太师身为三台之首,岂可妄动如斯?哀家虽寄人檐下,却非任人轻侮之人。太师若执意逼迫,只怕哀家宁死不辱,头断于地也决不苟从!”

  一席话如寒霜刺骨,庞洪听得面色青红交替,终是灰溜溜拱手道:“罢了罢了,老夫孟浪,公主节烈,令人钦佩。老夫多有冒犯,先行告退,改日再叙。”说罢,只得怏怏离去,门外鼓声三响,夜色更深。

  飞龙紧闭房门,背倚门扉,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拳,眼中微闪泪光。她坐于床沿,披衣而坐,望着窗外一弯残月,低语自言:“庞洪这老贼,已入风烛之年,犹贪女色,妄图污辱于我。今夜若稍有软语承欢,岂不辱没我飞龙之名?驸马,我为你隐忍至此,望你在天之灵知晓。只愿来日斩庞洪于马下,以血祭你亡魂。”

  庞洪回返自己书房,心中闷闷不快,坐于椅上轻摇折扇,喃喃自语:“本以为此西夏皇族之女是釜中之鱼,唾手可得,岂料落得一场空欢。却也奇怪,她生于西夏,情义竟重如斯,对亡夫旧情不弃,倒令人刮目相看。”

  旋即他转念一想,又觉可乘之机,“这女子一心要报仇,我何不将计就计?只消她杀了狄青,报仇得遂,正合我心。可狄青在单单已有妻室,只恐他不愿再纳西夏女子为配。况且飞龙口音奇怪,若不改易,极易露馅。”

  他眼神一亮,心生一计:“我自与狄青素有嫌隙,若亲自出面撮合,必遭拒绝。然我门下有一心腹杨滔,为户部尚书,乃我多年党羽。彼有次女凤姣尚未出阁,不若请他将飞龙冒名为凤姣,暗中行事。待我为媒奏请圣上,令狄青迎娶为妻,到那时木已成舟,狄青如何反对?且等狄青成婚之日,就是他魂归地府之时!”

  庞洪当即拍案叫好:“妙哉!妙哉!”翌日退朝后,便遣人前往杨滔府中邀其入府密议。不多时,杨滔抵达相府,入内堂拜见。

  庞洪设酒留坐,笑颜中满是算计:“贤弟,今有一事相托,非你不可。”

  他遂将飞龙化名投宿、欲杀狄青、图谋假扮凤姣之计细细道来。杨滔听毕,面露难色,连连摇头:“国丈,此计风险极大。倘若狄青被杀,圣上必追究此事,若事败,杨某岂不性命难保?”

  庞洪哈哈一笑,抚须劝道:“杨大人何故畏缩?你我同属一党,老夫岂会弃你于不顾?况且此事飞龙自愿,你只需借出凤姣之名便可,何须亲身涉险?若事成之后,恩赏自有你一份!”

  杨滔见国丈坚意已决,又自思难以推辞,只得颔首应允:“既然国丈有此深谋,杨某自当尽力相助。”

  两人相视而笑,密谋已定,毒计亦成。

  府中灯火如豆,帘影低垂,杨滔悄然引着飞龙公主入了后宅。他早已吩咐下人不得妄言,又将夫人唤来,一五一十将庞国丈所托之事告知。凤姣小姐倚窗而坐,听得分明,秀眉轻蹙,眸中隐有讶色。飞龙公主换过中原衣装,举止端庄有礼,不显半点异邦痕迹,落落大方向夫妇行礼。杨府内规矩严整,一众丫鬟见来客容貌清奇,却因主母亲口紧闭,无人敢妄加揣度。飞龙公主早知身份不宜泄露,平日少言寡语,细心揣摩中原口音,一言一语都极谨慎,令人难窥端倪。即便有心机警的侍女生出疑窦,也不敢轻启风声,只当府中招待贵客,暗暗传言却始终无实证。

  只是杨夫人一颗心却日渐沉重。这日清晨,碧窗低卷,室中无人,她终于忍不住道:“相公,你为庞国丈引见此西夏皇族公主,倘若事情泄露,狄元帅心明如镜,岂容轻饶?届时连累一家老小,如何收场?”

  杨滔轻叹一声,拂袖坐下,道:“夫人所虑,正是下官心头之事。只是庞太师官高位显,又是恩重之人,若非他引荐提拔,我岂有今日工部尚书之位?如今不过随其行事,若成,则金帛厚赏;若败,自有他在前顶雷,旁人怎会牵连到我?你只安心便是。”说罢摇头自斟苦茶,心中亦有隐忧未言。

  时光流转,王府新建,千余匠人日夜赶工,终于于月余之后落成。金砖碧瓦,朱门玉阶,处处雕梁画栋,气象非凡。仁宗赵祯闻奏大悦,特降圣旨,命狄青入府安居,百官朝贺,声势赫赫。

  迁府之日,京城长街两旁早已戒严。天未明,王旗猎猎,刀斧手列阵而前,金瓜月斧齐齐闪耀寒光,一程接一程炮声轰响。狄太太坐在金镶八宝轿中,面覆轻纱,眼中却满是湿意。潞花王亲自相随,凤辇前呼后拥,两位王爷驾军车护送,仪仗齐备,所过之处,百姓远避,街巷静肃,只余乐声悠扬,香烟袅袅。

  四位封将骑着高头大马肃然在前,焦廷贵、孟定国并驾轿后。城厢大小官员皆着朝服,迎候街口,送迎王驾。沿街百姓或躲墙边远望,或伏身窗内偷看,只见一路香花灯烛辉映如昼,目不暇接。人言道:“平西王功高位尊,不负天恩,真乃国家柱石也!”

  狄青肃容跨入王府,仿若江山重托归于一身。仁宗天子钦赐白银六十万两,黄金五万,锦缎五千匹,御酒千樽;狄太后亦有厚赏金宝相送。天波府内,佘太君派人送来四大箱盛礼,满载着天波女将之情义。一众王侯大臣纷纷上门贺礼,或金或银,或书画珍玩,络绎不绝。

  王府之中人来人往,狄爷亲自接待,寒暄道谢,连日奔波,直至数日后方得清闲。是日天光晴朗,庭中丹桂飘香,狄太太唤狄青到身前,缓缓开口:“孩儿,自山西一别,十三载未得相见。谁想今日枯木逢春,母子重聚。你之功业,虽蒙天恩,亦仰赖众将辅佐。若非他们赤胆忠心,岂有今日太平?娘身为母,不求富贵,只愿你不忘义士之恩。”

  她略顿片刻,又道:“南清宫内也是你骨肉亲人,你那位姑母一心照拂于你,此情此义,亦当铭心刻骨。如今主上宽仁如海,愿你将此心回报于国,不负君恩。”

  狄青闻言,低首长跪,朗声应道:“母亲训诲,孩儿铭记。忠臣义士之力,孩儿不敢忘;主上圣恩,愿尽此生以报!”他目中精光烁然,已然是那肩负万民之安、社稷之重的平西王。

  狄青自迁入王府,朝贺完毕,五更时分便入朝谢恩,满殿文武皆为之侧目。仁宗赵祯赐宴款待,褒奖有加,归府之后,狄青不敢怠慢,随即下令王府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广邀朝中藩王、勋贵大臣、诸路将帅,共聚王府畅饮三日。鼓乐喧天,丝竹盈耳,王府内外宾客如云,酒香弥漫,笑语喧腾,庆贺功成之盛,京中无人不道平西王威风。

  这一番热闹过后,终于清闲。狄青日间理事,夜晚独坐书斋,心绪难宁。清灯照壁,孤影映窗,狄青望着檀香木窗外雪色微明,心中不由思潮翻涌。他心念道:“鄯善国双阳公主情深义重。想当年本王为国脱身,苦施权谋哄她放行,又于风火关外被她追至,那一场相见,令本王惭愧难言,毕竟是负了她一番痴情。幸而将忠孝之义细细说来,她虽心如刀割,终能割爱成全,泪别放我西行,此种恩德,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他起身踱步至庭前,只见寒梅一枝,斜倚雪中,宛如公主执意相送之影,不禁长叹:“别时无怨,只有深情千缕。她再三告诫我兵凶战危,语语挂心,情情动人。后又听闻我兵困白鹤,竟只身劝父王,倾力请兵来援,此等义举,感天地,泣鬼神。如此肝胆女子,岂可孤负?然我身肩母命,不可与她俱返,如今思之,依然心痛。”

  他返身入堂,与太太言明心中所思:“母亲,儿虽暂得闲逸,却日夜心挂公主,思她为我奔波忧劳,又孤身在异国受冷,实在难安。”太太拂袖一笑,眼中慈光映烛:“吾儿,此心甚善。那公主确是忠贞之女,春日将至,雪消风暖,乃是行人之便。届时你可面奏圣上,求一道明旨,遣使接她回朝。夫妻团圆,母媳相聚,才是全美之事。”

  狄青跪谢:“谨遵母命。”

  王府日复一日,宁静中带着一丝期盼。日间偶与旧将饮酒言欢,夜里便独自临窗凭雪思人。瑞雪纷飞间,百官入朝拜年,元景佳节,万象更新,天子圣德昭昭,仓廪充盈,国泰民安。

  而此时的飞龙公主,却深藏于京中杨府之中。她女装在身,日夜与凤姣小姐同行,同食共语,默默揣摩中原女子的语气神态。她自幼聪慧,过目不忘,极善模拟音韵,如今更是潜心用功,谨言慎行,终日如履薄冰。

  府中丫鬟虽觉有异,却不敢妄言,杨滔夫妇更是守口如瓶。只是夫人每每夜间忧思不寐,常叹此计凶险,恐祸及全家。而飞龙公主面上温婉,心中却如压重石,复仇之火燃而不熄。她日日自省:“汝身负亡夫血仇,岂能沉迷儿女之情?若不手刃仇人,何以告慰英魂?”

  而庞洪与杨滔暗地谋算,外表平静,实则诡计已布。京城之中,一场暗涌渐起,祸机正隐隐欲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