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光明磊落-《杨府群英记》

  京城汴京春意初动,柳丝吐绿,街巷间却早已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百姓奔走相告:“狄元帅班师回朝啦!”

  此时的飞龙公主,孤身一人,站在都城西郊的土岗上,眺望着人海涌动的京道。她身着青布民服,腰藏短刃,目光幽冷。衣襟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也在诉说着她胸中燃烧的仇恨。

  她曾是高坐西夏宫阙之上的金枝玉叶,却为夫君黑利之死,甘愿舍弃身份、背井离乡,化作异邦刺客。她一步步穿越荒漠边陲,风餐露宿,伪作西夏兵卒,趁度罗空将分兵之日,混入了宋军大营。那日正是军伍纷乱、归降者众,一身陌面,反成最好的伪装。

  她随军越三关,入中原,心头却始终滚烫如炽。待到狄元帅领兵进京,她趁乱脱离,独行天涯,几万人少一人,无人察觉。而如今,她终于站在汴京城外,离仇人不过咫尺之遥。

  可那夜冷梦回,她却真真切切梦见了黑利。他披甲而立,满身血迹未干,双眼透着不甘与哀怨:“吾命断疆场,魂不得返,汝当为我雪恨!”可惜鬼魂再勇,也敌不过阳间神道守护。三关重地,元帅杨宗保忠魂尚镇,黑利冤魂无能前进,只得黯然退去。

  神道元帅杨宗保见此,原可一并驱除飞龙女,却未动。只因他已通天机,知飞龙女与狄青命数牵连,斩之无益,便任其入关。一切自有劫数天定。

  飞龙女心知报仇之路艰险万分,却无一日退缩。她踏入汴京之时,灯火辉煌,香烟袅袅,彩绸飞扬。她心中却似压着千钧巨石,一身凄苦无处倾诉,唯有那柄短刃冷如霜雪,贴在腰侧,伴她长夜未眠。

  十里长亭外,旌旗林立,马蹄声杂。狄青身披战甲,率五虎大将,三军归朝。百官列班,众声齐呼,锣鼓喧天。

  元帅狄青滚鞍下马,拱手肃立,朗声道:“狄青愧对天恩,功过未明,列位亲迎,狄青心中惶惶。”

  百官争言道:“元帅平西大捷,定我边疆,功高社稷,理当亲迎!”

  这时,潞花王拍马近前,神色亲切,道:“表弟,母后早命我来迎你归府,诉诉别情,来日再见驾也不迟。”

  狄青面色肃然,缓缓道:“千岁厚恩,狄青铭感五内。但今误走鄯善国虽非己愿,毕竟事涉机密,尚未面奏圣上。若先归府,恐招非议。今夜暂宿华亭驿,待明朝入朝面君,再赴府中谢见太后。”

  潞花王微微颔首,众王公亦纷纷称赞:“不愧为心怀社稷的直臣义士,可敬!可佩!”

  于是众人移驾华亭驿。大帐之内,灯火通明,锦席罗陈。潞花王早备美酒佳肴,与诸位将领共庆胜功。酒过数巡,众人尽欢。

  入夜时分,狄元帅向焦廷贵低声吩咐:“烦你即刻赴庞国丈府,禀请他奏明圣上,本帅已然班师。”

  潞花王却笑道:“表弟,此等小事,我自可上奏,又何须烦那庞洪?”

  狄青含笑答道:“庞洪素来怪我,我偏偏使他奏报,反显我光明磊落,叫他无话可说。”

  众王侯听罢,皆大笑称是。

  焦廷贵得令,翻身上马,直奔国丈府。此时夜色沉沉,府前灯火尚明,门口守卫森然。

  焦廷贵下马便是一声怒吼:“奸臣府上,可有人通报?”

  门官被吓一跳,叱道:“哪里来的泼皮,在此乱喊?”

  焦廷贵扬声大笑,胸膛一挺,道:“你家老子我乃焦廷贵,随狄元帅征战西夏,如今凯旋而归。满朝文武皆出城迎驾,就你家这奸臣,不见一面,怎的——是怕了?”

  门将闻言勃然大怒:“放肆!我家相爷是国丈大人,当今第一权臣,岂容你这粗汉妄言?”

  焦廷贵眼睛一瞪,粗声喝道:“你家那个老狗国丈,也配与我家元帅相提并论?狄元帅是太后娘娘亲侄,比你家那奸贼可高得多了!再不通报,莫怪我拳脚不留情!”

  门官见状,骇得赶忙进内通禀。片刻后,庞洪令传:“叫他进来。”

  焦廷贵昂首阔步踏入正厅,只见庞洪坐于堂中,衣冠楚楚,神情阴冷。焦廷贵眼中毫无惧色,挺胸走上前,冷冷一问:

  “你就是庞洪?”

  庞洪剑眉一竖,冷声喝道:“匹夫,你便是焦廷贵?”

  焦廷贵哈哈一笑:“天下谁不识焦某大名?你问此话,可不是惺惺作态?”

  两人四目相对,暗流汹涌,厅中气压凝滞,空气仿佛凝成了冰。

  庞洪一身锦袍,站于阶前,面色铁青,厉声怒喝:“你一个小小武夫,竟敢在老夫面前这般无礼?老夫一品当朝,你焉敢如此模样!”

  焦廷贵倚立堂下,挺胸抬头,眼中透着不屑与鄙夷。他闻言只是“呵呵”一笑,语气毫不让步:“我虽是武夫,却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军。随我家元帅征战四方,立下的是大宋边疆的赫赫战功。你呢?一品当朝?只会坐在朝堂上吃皇粮,用尽机关害忠良,这就是你庞洪的能耐?”

  他话锋如刀,句句直击心肺,毫不留情:“你若问我你与国家有何干系,倒也好说。你做了这么多年大臣,可曾出兵半卒?可曾为国流汗一滴?不过是仗着裙带关系,钻营权位,口称忠良,实为奸贼。庞洪,你有脸说‘一品当朝’四字么?”

  庞洪气得浑身发抖,胡须乱颤,指着焦廷贵怒吼:“你胡说八道!你见我害了何人?你这般放肆,简直是目无朝纲!”

  焦廷贵冷笑一声,声音比刀子还冷:“老庞啊,我家狄元帅与你无仇无怨,为何你数次设计陷害于他?幸得他天命护佑,每每转危为安。你想要他命,如今却换来他凯旋而归、威震朝野。这不叫命?这不叫天意?”

  他忽然前进一步,盯着庞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此次征伐西夏,元帅亲手取下珍珠旗,举国皆惊。他特命我来知会你一声——明日奏本之时,最好将实情禀明圣上,休再设奸计,妄图暗害元帅。否则……哼哼,俺焦廷贵的刀,不只杀敌,也能杀奸臣!”

  说罢拂袖转身,迈步而出,身后留下庞洪气得脸如猪肝,站立原地半晌未语。

  焦廷贵走出庞府,翻身上马,一声呼啸夜奔而去。

  庞洪缓缓坐回堂中,牙齿紧咬:“好一个焦廷贵,好一个狄青……你们记着,明日金殿之上,老夫叫你们知天高地厚!”

  他心头妒火烧灼:“狄青啊狄青,老夫这些年设计百般,怎料你命大如天。今日得胜归朝,他日若再风头更盛,老夫还有立足之地么?”

  他望向窗外黑沉夜色,似要将怨气吐入苍穹:“你命虽硬,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

  次日,天未破晓,天街上已是灯火如昼,宫门前列班如林。值守禁军威风凛凛,百官陆续到场,朝袍飘动,金冠玉带。

  朝房之内,各路文武肃然立于班中。众人交头接耳,低声谈论的尽是“狄青凯旋”与“珍珠旗归朝”之事。

  景阳钟一声大响,紧随其后是龙凤鼓齐鸣,钟鼓三震,百官肃然。香烟袅袅,金銮宝殿门帘缓缓卷起。

  仁宗赵祯身披龙袍,端坐宝座之上,面容威重,目光冷峻,如神岳端坐,八方敬仰。

  内侍高声传旨:“圣上有令:诸臣有事,即可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

  言罢,左班中庞洪缓步出列,俯伏金阶,沉声奏道:

  “臣有本奏。前者臣举荐狄青征伐西夏,如今彼已奏凯还朝,特奏圣上,俟降天恩。”

  话音不重,却字字入骨,意图再清楚不过:我庞洪保举狄青出征,如今战功归来,理应记我一功。

  百官心中冷笑者不在少数,王侯私语暗道:“这老贼又来邀功了,保举二字,果真毒得很。”

  仁宗赵祯微顿,道:“既然狄青已班师回朝,即宣其入殿。”

  片刻之后,金殿前锣鼓齐鸣,将军甲胄铿锵,一人踏步而入,正是狄青。

  他战袍未解,身披金甲,面容沉静,目光坚定,踏着玉阶一步一步而上,气势不张自显。

  跪伏金阶,他俯身朗声奏道:“臣狄青,拜见吾皇,愿圣上万寿无疆!”

  仁宗赵祯低声道:“卿家平身。”

  随即面色一沉,语调一转:“狄青——寡人命你征伐西夏,为何未遵旨意,反走鄯善国?外传你投降鄯善国,甚至招亲纳妇,荒唐至极。误国之罪,岂可轻释?你既又出兵破敌,夺旗而归,如此前后失据,真假难分。今日,你须一一道来,将前情本末细奏于朕,不得有半点隐瞒。”

  这话语不急不缓,却如重锤压顶。殿上群臣瞬时噤声,人人屏息。

  庞洪垂目冷笑,似在等着看狄青如何自辩。

  狄青却缓缓抬头,目光中无惧无疑,神色坚如铁石。他知道,自己走过的每一步,如履薄冰。可如今,正是他将真相公之于世、洗清冤屈的最好时机。

  他挺直脊背,朗声启奏:“臣遵旨出征,实无心误国。然其中艰险重重,牵连天命,此事——臣愿细奏,句句属实!”

  他一字一顿,声音如洪钟,朝堂震肃。

  殿上金光如水,流照玉阶。狄青单膝跪地,甲胄未解,额前尚带征尘,神色却沉稳无惧。百官屏息而立,庞洪低眉伪恭,实则暗怀锋芒,等的便是狄青一句说不圆,便可顺势置他于死地。飞龙公主亦隐在殿外百姓之中,远远望着金殿方向,指尖轻触匕首,寒意透骨。

  狄青抬起头,声音坚定清朗,回荡于殿宇之间。

  “圣上,臣沐天恩深重,自幼蒙朝廷养育之德,岂有不以丹心报国之理?臣前日遵奉圣旨,统兵征伐西夏,誓要扫清边患。不意火叉岗上两路分兵,道路崎岖,军中地图误差,竟走差鄯善国国界。此非臣不守军令,乃天时地利之失。”

  他说至此,额上汗光微闪,却无半句推诿,只有实情。

  “臣初至他邦,守关武将不明原委,只道臣无故兴兵犯境。一言不合,刀枪并举,杀气骤至。臣见事出误会,数次遣使求和,又亲至关前以礼相待,只望息兵免祸。然彼等目无大宋,拒不纳言,一味要战。陛下,欺臣便是欺大宋天威。臣虽身在异域,又岂容他邦侮我?”

  殿上群臣暗暗点头。

  狄青沉声续道:“无奈之下,只得决战。先平鄯善,后伐西夏。一路交锋,全赖陛下天威,连战皆捷。”

  他顿了顿,目光微垂,声音沉重:“正当兵锋大振之时,鄯善国双阳公主突至,她武勇无双,若单以刀兵,臣虽不惧;可惜她乃庐山圣母门下,怀有奇术,徒手破阵,将臣与众将尽皆擒获。”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殿外飞龙公主心中一紧——她虽恨狄青,却不得不承认他此刻坦诚无欺。

  狄青继续奏道:“被擒之后,鄯善王逼臣投降,许以高官厚禄。臣一身忠良之血,岂肯背宋?故宁死不屈。鄯善王恼怒,将臣等押赴刑场,就在刀落之际,庐山圣母出现,言道臣与赛花有宿世姻缘,劝鄯善王暂留臣性命。”

  狄青此刻抬眼望向天子,神色坦荡如山:“陛下,自先祖以来,我狄氏皆以忠烈为念。臣虽身陷囹圄,刀剑在颈,却不敢忘陛下之命,不敢辱家门之节。然鄯善王逼迫太甚,若臣拒绝,立刻斩首。臣若一死,军心大乱,三关守将无所依归,西夏反攻,我军必受重创。为避免误国之祸,臣只得权从一时,表面成亲,以保性命。”

  殿上群臣面色微变,却见狄青神色沉稳,毫无愧色。

  他压低声音,言词如铁:“若非军情未了,臣宁受万刃,不愿违背本心!成亲之后不过月余,臣便设法脱身,夜遁而走,翻山越岭,重回火叉岗。路遇钦差,也自将一切本章附上,恳请圣上明察。该章想必已由钦差呈递龙案。”

  赵祯微点头,静静听着。

  “回军之后,臣即领兵攻西夏。连破数阵,取下珍珠宝旗,大宋军威震动西陲。本欲当日擒王收兵,奈何西夏又调来星星罗海将,率雄兵数十万,兵势汹涌,一时难以攻破。”

  狄青回忆起那时白鹤关下的惨烈,声音也沉了沉:“白鹤关兵困粮绝,危在旦夕。臣不得不派人回求鄯善国援。幸得鄯善国双阳公主念旧情,力排众议,不计前嫌,率兵相助,方破此围。”

  殿外飞龙公主闻至此处,胸中酸楚杂乱交织,她夫死于宋,但另一鄯善国双阳公主却救了狄青……

  狄青继续奏道:“西夏王见雄兵尽灭,猛将殆尽,方知天命难违,遂愿献珍珠旗,进投降表,奉绸锦金珠四箱,愿岁岁称臣。我非敢擅自取降,只因临行之前蒙圣谕,但得西夏王顺命,即准其降。臣不敢违旨。”

  最后,他深深俯首,重重叩地:“臣狄青,自知重罪难赦,唯愿圣上垂怜,放臣老母出离天牢。臣虽罪死,也心甘情愿!”

  金殿一片寂静,群臣尽皆屏息。狄青所述句句实情,无一推责,只求放母。

  殿外风声猎猎,吹动殿帘轻颤,如同天意亦在静听此陈情。

  赵祯目光深沉,看着眼前这位浴血还朝、立功无数、却宁肯舍身,只求母亲生还的将军,心中已有了决断。

  这一刻,大宋的命运、人心的重量、忠奸的分辨,都在金殿之上,被推向了最紧要的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