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缘无份-《卫霍风云,双雄暗斗汉宫庭》

  归府途中。

  苏礼骑在马上,刚转过街角。

  赵隶忽然在旁勒了勒缰绳,沉声道:

  “礼弟,我有一事想问。”

  苏礼侧头看他,鞭梢在鞍前轻晃:

  “言。”

  “你先前以‘染花布’手艺与侯府换脱籍,又用防瘟方将林驹从府中接出。”

  赵隶攥着缰绳,语气纳闷:

  “既有防瘟术,为何不用此法治玉儿脱籍?”

  苏礼握着马鞭的手顿了顿,未即刻言。

  旁侧雷豹闻言,也微微抬眼,显然等着听个究竟。

  “这还用问?你脑子又昏了?”

  苏礼终于开口,声音平稳

  “前番我等合计过,婚配是玉儿脱籍最稳当的路。既有此途可走,防瘟方留着,方能接林驹出来

  ——总不能将所有筹码都押在一处。”

  赵隶咂了咂嘴,喉结动了动:

  “我何尝不知!可…可若玉儿晓得…是否会怨,我等将此法给旁人,反倒不予她脱籍,心里怨我等?”

  苏礼懒得接话。

  这几日的事堆如乱麻,他压根没来得及捋顺

  ——先前校尉本想光明正大地与侯府交涉,可自未央宫出来,陛下便赐了良家子,大将军与校尉又单独谈了许久,他那日便猜到一二。

  ——校尉教玉儿识字,程都尉在旁协佐,营中本就有耳目,陛下知晓玉儿存在,原也不奇。

  此时赏良家子,分明是让校尉收心战事,若玉儿脱籍惹怒侯府,校尉定会被劾奏。况且校尉对玉儿的心思,他早瞧出端倪

  ——只怕连彼等都未察觉,那份心思是何时滋长的。

  这些话他不能对赵隶说。

  这种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让玉儿婚配,既能因势利导,也能了断两人的念想,原也没什么不妥。

  可赵隶方才那句话,偏就戳中了他心里藏着的地方。

  若是玉儿知晓,真的会恨自己吗?

  卫去病带着众人快马赶回陇西,刚到营中,连歇脚的功夫都没留,先召来各营将领,问这半月的战备情况,等处置完军务。

  他唤雷豹入帐:

  “去把赵隶和苏礼叫进来。”

  不多时,两人走进中军帐。

  卫去病先看向苏礼,开口便问:

  “苏礼,玉儿的除奴籍文书,你拟好送长安了?”

  苏礼手里攥着军籍簿,躬身应道:

  “是。我另补了一份文书,写明她脱籍后暂归陇西军户,已经托驿骑以驰传方式送内史府户曹,过几日该到了。”

  卫去病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对赵隶摆了摆手:

  “你先去马厩,把新调的战马都仔细检查鞍鞯与马蹄。”

  赵隶应声出去。

  帐里只剩两人。

  卫去病让苏礼去医帐问苏玉是否真要嫁张柏,还说若苏玉有半分犹豫便不必应,河西战后他会向陛下请旨纳苏玉为妻,也可因战事延迟婚期。

  苏礼直言不妥。

  卫去病反驳自己是冠军侯,娶刚脱籍的良民苏玉合规矩。

  苏礼条理分明反驳:

  一是苏玉刚脱籍,未满足三年定籍期,仅暂隶军户,与卫去病的长安列侯籍不同,户曹无法在婚契落笔;

  二是列侯娶亲惯例选宗室或世族女,卫去病娶苏玉会被弹劾‘以贵凌贱’。

  去病又问纳为妾室可否,苏礼称更不可,因脱籍良民不得入贱籍,妾属附籍算贱籍,会销苏玉良民籍,这是户曹死规矩。

  帐内静了片刻。

  卫去病望着案上的兵符,那是陛下亲赐的。

  “我知晓难。”

  他忽然开口,声音哑:

  “但总有法子。我能等

  ——等打完此战,总能求陛下破例,或有别路可走,不必如此急定。你须再去问她心意,看她是否愿等。”

  “校尉,缘分强求不得。”

  苏礼垂首道:

  “张柏是军中士吏,性子沉稳,跟苏玉一样是新入军户的良民,没门第之别。按军属婚配的规矩,这样的结合才妥当。”

  “你先去问!”

  苏礼见他眼神里带着执拗,知晓再劝无用,只得躬身应喏,退出中军帐,往医帐走去。

  他刚走到医帐外,就见张柏站在帐边搓手,见他来,连忙迎上来:

  “苏礼,你来得正好。玉儿近来似有不妥。”

  “出了何事?”

  苏礼皱眉。

  “这几日与她言语,或默然不应,或答非所问。且她已知我属意李姮玉,前日问她是否介怀,亦未置一词。”

  张柏声音压得低

  “我知她心有不愿…然我属意李姮玉之事,赵隶亦知。若她真不愿从,你看此事…尚可作罢否?”

  “婚契既已备案,由不得她不愿。”

  苏礼瞥张柏一眼,抬手按他肩:

  “你且去忙,我先去看她。”

  苏玉抬眼望了望日影,天光尚明,料想她此刻该在偏帐,便转身往那边去。

  苏礼进帐见苏玉。

  苏玉直言已知张柏属意李姮玉,不满兄长和赵隶瞒着自己,称即便曾应允相处,也断不能嫁心有旁人之人。

  苏礼解释并非刻意隐瞒,营中稍探便知属意李姮玉的不止张柏,更着重说明拒婚的后果

  ——侯府已应允婚事,拒婚便是违逆主君,苏玉刚脱籍,回去只会是死路;

  且自己与赵隶是她的任者,拒婚属‘背约’,任者要连坐,赵隶刚得军功入籍,轻则销籍,重则发配戍边。

  苏玉哭着说自己并非可随意拣择的货物,问是否有别的办法。

  苏礼语气更重,称若拒婚,外朝必参卫去病‘以权谋私’

  ——陛下动怒的话,苏玉会被发往盐场,自己与赵隶的军户籍会被收回,张柏也受军法,反问她是否想让所有人都没活路。

  苏玉未想拒婚会牵连旁人,只得无奈同意。

  苏礼随后入中军帐,谎报已问过苏玉,称其觉得张柏待之敬重,愿嫁。

  帐内寂静片刻后。

  卫去病下令让陇西都尉府备婚契,加盖都尉府印送内史府备案,又让雷豹持令前往都尉府

  ——告知按士吏军属最高常秩准备布帛、粟米、器用,不得有缺。

  苏礼接木牍时,见卫去病垂首继续览阅竹简,未再多言。

  正握牍欲退,忽闻帐外驿骑驰骤,两名持节绣衣使者入帐,为首者擎黄绫玺书,朗声道::

  “制曰:元狩二年春,卫去病率师出陇西,斩折兰王、卢侯王,俘浑邪王子及相国,歼敌八千余,功冠全军。其封骠骑将军,金印紫绶,秩比大将军,益封二千五百户。即日视事。”

  卫去病免冠顿首接诏,使者双手捧上金印与紫绶

  ——印钮为虎形,恰合《汉官仪》“骠骑将军金印紫绶”之制,寒光凛冽。

  既受印起身,使者复宣口谕:

  “陛下口谕:骠骑将军卫去病既立大功,朕心嘉之。特择良家子五人,赐往临府,侍于左右

  ——皆身家清白、娴于礼度,着将军妥为安置,勿使有失。且河西战事未竟,朕盼将军速整军备,再扬天威,勿以私务萦心。”

  卫去病垂首应喏: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使者颔首,又补充:

  “良家子并侍女,已由驿骑护至临府,距营三十里,日内可到。陛下特嘱:依二千石家眷规制给用,既彰荣宠。”

  雷豹在侧低声提醒:

  “将军,少府文书已验印,印绶及赐人诏昨已驰传至,因候使者同行,故今日到。”

  卫去病指尖抚印面“骠骑将军章”五字,指腹冰寒

  ——金印之重,赐诏之责,齐压肩头。

  他抬眼对使者道: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使者辞去。

  卫去病对雷豹道:

  “传苏礼入帐。良家子至,依使者所嘱安置,不必复禀。”

  雷豹躬身应喏,敛声退去。

  苏礼随即入帐,垂手侍立。

  卫去病淡笑,道:

  “这恩赐来得正是时候。你前番良策颇佳,今骠骑之权在握,然姓氏未归。”

  他顿了顿,沉吟道:

  “战事余一月,你先查霍仲孺居所。战后便去寻他,改氏之事颇繁,需提前备着。”

  苏礼躬身道:

  “末掾这就彻查。认亲时,若霍公在,令其出文书认下即可;若不在,寻霍氏族长或耆老,取家谱、祖茔记档为凭,战后将军认亲便可,余事末掾来办。”

  卫去病颔首:

  “先探其踪迹。”

  他抬眼看向苏礼,声音沉了沉:

  “你说,我与她,莫非真无缘分?”

  苏礼一怔,斟酌道:

  “将军,末掾亦盼玉儿与将军有良缘。然良家子乃陛下赏赐,不可轻慢;婚书已立,玉儿既应,当从其约。眼下战事为要,权柄实握方能成事

  ——否则,纵认回姓氏,无权亦是枉然,何谈归宗?”

  卫去病未语,抬手挥了挥。

  苏礼忙垂首退下,转身时偷瞥一眼,见他面上毫无喜色

  ——那骠骑将军的金印,于他竟似枷锁一般。

  苏玉蹲在医帐外晾晒艾草,忽闻巡逻士兵交谈:

  “听说了吗?陛下刚益封骠骑将军,仍领其职,秩比大将军呢!”

  “那可是金印紫绶,与大将军同尊

  ——印绶从长安快马送来,刚宣诏毕!”

  张柏恰从旁过,拾起草间枯叶,低声道:

  “骠骑将军如今与大将军同秩,军中能佩虎钮金印者,唯此二人。”

  苏玉望着远处中军帐方向,忽想起苏礼说的‘三年’,再想起史书上的‘大司马’,他终会成为天子倚重的重臣

  ——自己与他,原不过少时故情。

  将军当守江山,而自己…

  她望向远处营外,泪汹涌而出

  ——终是史简中一过客。

  无缘无份,此念原就不该起。

  卫去病走出帐外透气,正见医帐拐角处,苏玉背对着他蹲坐,肩膀剧烈颤抖。

  张柏立在旁,轻拍她肩劝道:

  “别哭了,婚契都定了...骠骑将军按军属最高常秩给咱备婚,已是天大的恩宠。”

  卫去病忽然转身对雷豹道:

  “备马,回长安。”

  雷豹迟疑:

  “将军,已是酉时...这只有二十几日战事即发...”

  卫去病打断:

  “陛下赐的良家子,仍在临府,不去如何交代?”

  他翻身上马时,远处传来全军操练的呼喝声

  ——河西战事将开。

  儿女私情,在皇权与战事面前,原是轻如尘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