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崩塌的侥幸-《北辰之步步登云》

  联合工作组进驻北钢,就像一台高精度、大功率的探伤仪,开始对北钢,尤其是“蝉翼”项目相关的人员和环节,进行全方位、深层次的扫描。那种无形的压力,是冯建军带领的内部调查组难以比拟的。它不仅来自更专业的调查手段和更广泛的资源调动,更来自其背后所代表的国家意志和雷霆决心。

  调查在两条线上紧锣密鼓地推进:一条是围绕张明华的深度审讯和背景彻查;另一条则是在工作组指导下,对“蝉翼”项目组及关联部门全体人员进行的、更为细致和隐蔽的全面复核。

  高压之下,暗流涌动,也最容易让脆弱的堤坝出现裂痕。

  就在工作组进驻的第三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主动敲响了技术安全保卫科临时办公点(已与工作组联合办公)的门。来人不是张明华,也不是之前涉案的王斌、李伟等人,而是技术中心下属材料研究所的一位资深工程师,名叫吴启明。他四十多岁,平时话不多,技术扎实,是陈致远颇为倚重的骨干之一,负责“蝉翼”钢部分热处理工艺参数的优化工作。

  吴启明的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双手不自觉地搓动着。他被带进问询室时,甚至不敢抬头看坐在对面的冯建军、雷科长以及一位来自省国安厅的工作组成员。

  “冯书记,雷科长,还有……领导,”吴启明的嗓音干涩发颤,他显然认出了那位气质特殊的工作组成员,“我……我是来主动交代问题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记录仪的红灯在闪烁。冯建军和雷科长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我……我鬼迷心窍了。”吴启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猛地用双手抱住头,“去年,我参加一个国际材料学术会议,认识了一家外资材料公司……叫‘新科材料(亚洲)研发中心’的人。他们对我很热情,说很欣赏我的研究方向,会后一直保持联系,偶尔会发一些他们觉得‘前沿’的文献资料给我看……开始就是普通的学术交流。”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抵抗内心的恐惧和羞愧:“后来……他们开始约我吃饭,送些小礼物。再后来,有一次,他们的一位高级经理,私下跟我说,很看好中国特种钢市场,想找一些‘有远见’的本地专家做顾问,提供一些‘不涉密’的行业发展趋势和宏观技术见解,报酬……很丰厚。”

  吴启明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和悔恨:“我当时……家里老人重病,孩子要出国留学,经济压力特别大。他们给的‘咨询费’,对我诱惑太大了。我……我就答应了。开始确实只谈些宏观的东西,或者一些国外已经公开的技术。但慢慢地,他们的问题越来越具体,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我们北钢在稀土应用、在超纯净冶炼方面有没有什么‘特色’做法,甚至……问到了‘蝉翼’项目的一些非核心但关键的工艺思路……”

  “你说了什么?”雷科长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吴启明浑身一颤:“我……我一开始还很警惕,只说些模棱两可的。但有一次,他们把我灌得有点多,又拿出了一份拟好的、报酬极高的‘长期顾问协议’……我……我当时昏了头,为了显示自己的‘价值’,就把……就把我们正在尝试的、关于‘蝉翼’钢中段热处理的一个温度窗口优化思路……还有我们遇到的一些难点和可能的解决方向……说了一些。但我发誓!我没有给具体数据!没有给核心的稀土配比和最终的工艺参数!我只是……只是说了些方向性的东西!”

  他急切地辩解着,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罪责:“回来之后,我就后悔了,害怕极了!我把他们后来寄给我的资料都删了,也不敢再和他们联系。张工……张明华出事之后,我更是天天做噩梦,觉得工作组就是来查这个的……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他掩面,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冯建军面色冷峻:“对方是‘新科材料(亚洲)研发中心’?具体和你接触的人姓名、职务、联系方式?你们所有的交流记录,邮件、通讯软件记录,哪怕你删了,有没有备份或者可能恢复的?他们给你的报酬,怎么支付的?具体数额?‘长期顾问协议’呢?”

  吴启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五一十地开始交代,尽可能回忆每一个细节。他交出了自己的手机、笔记本电脑,供技术人员进行取证恢复。他甚至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U盘:“这……这是我后来偷偷保留的,里面有一些他们早期发给我的文献,还有……还有那次吃饭后我凭着记忆,记录下来的谈话要点和我自己当时的一些不安……我一直不敢看,更不敢交给别人……”

  工作组的国安同志接过U盘,仔细看了看,递给旁边的技术人员,然后看向吴启明,目光深邃:“吴启明,你主动交代,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性质依然是严重的。你提供的这些信息非常重要。你暂时留在这里,配合我们把所有情况彻底说清楚。至于你的问题,组织上会根据你的态度和造成的实际后果,依法依规处理。”

  吴启明被带下去进一步询问和取证。问询室里暂时安静下来。

  冯建军长出一口气,看向雷科长和那位国安同志:“没想到,不止张明华一条线。‘新科材料’……这家公司背景查过吗?”

  国安同志微微颔首:“有记录。表面上是一家正规的外资研发机构,但确实和一些敏感领域的商业情报搜集活动有过模糊关联。吴启明这条线,很可能和张明华那条线是并行的,甚至可能来自不同方向的试探和渗透。一个用基金会学术交流做掩护,一个用商业咨询和高额报酬做诱饵。目标都是‘蝉翼’。”

  雷科长沉声道:“吴启明交代的‘温度窗口优化思路’和‘难点方向’,虽然他说没给具体数据,但对于顶尖的同行来说,这种方向性的提示,有时候比几个具体数据更有价值,能极大缩小他们的研究范围,节省大量时间和资源。这也是严重的泄密!”

  “立刻将‘新科材料’及相关人员情况上报工作组,请求协调对其展开调查。”冯建军果断道,“同时,对吴启明交代的、可能与他有类似被接触经历的人员,进行秘密摸排。另外,立刻通报陈总工,请他评估吴启明泄露的技术方向性信息,可能对‘蝉翼’项目造成的潜在影响,是否需要立即调整相关研发路径。”

  消息很快传到赵江河那里。他听完冯建军的汇报,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愤怒依然在胸腔里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悲哀和警醒。吴启明,一个工作多年的技术骨干,因为家庭经济压力和个人贪念,竟然也成了敌人瞄准的薄弱环节。

  “工作组意见如何?”赵江河问。

  “工作组领导认为,吴启明的主动交代,虽然不能免除其罪责,但确是一个重要突破口,有助于我们更全面了解对手的手段和意图。建议我们一方面深挖吴启明这条线,另一方面,继续维持高压态势,敦促其他有问题的人主动交代。”冯建军回答。

  “好。”赵江河声音低沉,“按工作组的意见办。对吴启明,依规依法处理,但他的主动行为,在最后定性时可以作为一个情节考虑。更重要的是,要通过这件事,让所有人看到,隐瞒和侥幸是没有出路的!只有彻底坦白,配合调查,才是唯一的正路!”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斩钉截铁:“把吴启明主动交代的情况,连同其问题的严重性,整理成一份内部警示通报,发到集团所有中层以上干部和技术骨干!不要点名具体泄露内容,但要明确指出,已有技术人员因受境外机构利诱,泄露技术信息,现已主动交代并接受调查。再次重申纪律,敦促有类似问题或疑虑的人员,限期向组织坦白!这是最后的机会!”

  赵江河知道,这份通报一旦下发,将在北钢内部引发新一轮的、更剧烈的震动。但刮骨疗毒,必须见到腐肉。只有彻底清除这些隐藏在肌体深处的隐患,“蝉翼”才能真正安全,北钢的涅盘之路,才能走得踏实。

  吴启明的崩塌,撕开了又一道口子。阴影之下,是否还有更多的人在瑟瑟发抖?这场关乎忠诚与背叛、守护与窃取的无声战争,正在向更深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