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回炉-《北辰之步步登云》

  调令不是来自省政府,而是直接来自省国资委党委。内容简洁明确:任命赵江河同志为北方钢铁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北钢”)党委书记、董事长,免去其北方工业投资集团副总经理职务。即日到任。

  北钢。这个词在赵江河脑海里沉甸甸地落下。那是他职业生涯起步的地方,大学毕业就进了北钢的轧钢厂,从技术员干起,整整八年青春汗水都洒在了那片灼热的厂区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后来抓住机遇调到北方工投,才算是跳出龙门,走上了更广阔的平台。这些年,北钢在他记忆中逐渐褪色,变成偶尔听闻的“包袱重”、“改革难”、“效益徘徊”的模糊概念。

  如今,一纸调令,将他像一颗过了河的卒子,又调回了这片看似熟悉却又早已陌生的“本土”。

  消息传开,外界的解读比去产业基金更加微妙。“发配回老东家?这是彻底靠边站了吧?”“北钢那个烂摊子,神仙去了都难救,这是让他去顶雷?”“说不定是王副省长给他留的最后一块根据地,总比去个空壳基金强。”种种议论,赵江河充耳不闻。

  只有常务副省长秘书在电话里的只言片语,透出些许深意:“北钢是咱省工业的‘老字号’,招牌不能倒,几万职工要吃饭。包袱重,机会也有。江河同志,理顺它,带出新气象,就是大功一件。压力不小,领导相信你能扛起来。”

  理顺?带出新气象?赵江河品着这两个词。北钢的问题,他略有耳闻,设备老化、冗员多、社会负担重、市场竞争激烈、内部关系盘根错节……这是个比林州项目复杂十倍的系统工程,是真正的一线火线,更是检验一个领导干部综合能力的试金石。这绝不是简单的“保护性安置”,而是将他放在了一个更艰苦、也更可能出成绩(或出问题)的攻坚位置上。

  他首先需要安顿好后方。这次不再是去个临时住所,而是要举家搬往北钢所在的工业城区,那里环境、教育与省城不可同日而语。

  晚上,他把调令给顾曼看。顾曼看着“北方钢铁集团”几个字,愣了一下,眼里满是担忧:“钢厂?是不是……特别辛苦?环境也不好。小宇还这么小……”

  “是回我原来工作过的地方,情况我熟悉一些。”赵江河揽住她的肩,尽量让语气轻松,“厂里有自己的家属区,条件可能旧点,但生活配套齐全。学校也有附属的,虽然比不上省重点,但咱们小宇才幼儿园,先过渡。这次是主要领导岗位,可能初期会更忙,压力也大,家里要靠你多担待了。”

  顾曼靠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不怕辛苦,就是担心你。钢厂那么复杂,你又……刚从那边(指林州风波)出来。咱们平平安安就好。”

  “放心,这次是回去当家,不是做客。我知道轻重。”赵江河吻了吻她的头发,“咱们先把家搬过去安顿好,其他的,一步步来。”

  搬家过程仓促而低调。北钢派了辆面包车和两个办公室的年轻人在指定日期来帮忙。顾曼默默收拾着行李,把省城这个承载了多年记忆的家一点点清空,心里满是不舍和对未来的茫然。小宇懵懵懂懂,只知道要坐大车去新地方,有点兴奋,也有点害怕。

  赵江河提前一天去北钢报到。集团总部是一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苏式风格大楼,厚重而略显灰暗。迎接他的是即将退休的老书记、现任总经理、一众班子成员以及中层干部。场面很正式,老书记热情中带着如释重负,总经理(姓李,五十多岁,在北钢干了三十年)笑容含蓄,眼神复杂。其他人的表情更是多种多样,好奇、审视、观望、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混杂在掌声里。

  简单的见面会后,老书记和李总陪着赵江河来到党委书记办公室。房间很大,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实木办公桌厚重宽大,后面是一排书柜,里面摆着马列着作、钢铁行业年鉴和一些企业管理书籍,样式老旧但一尘不染。窗户对着厂区,能看见远处高耸的烟囱和鳞次栉比的厂房轮廓,空气里似乎都带着一丝淡淡的金属和煤烟气味。

  “江河同志,欢迎回家啊!”老书记感慨着,“这把椅子,以后就交给你了。北钢这个大家伙,跑得快跑得慢,方向对不对,就看你的了。我这把老骨头,总算可以松口气,等着给你摇旗呐喊喽!”

  李总接着话头,语气更实际些:“赵书记,情况您可能也了解一些。咱们北钢,历史悠久,贡献大,包袱也重。眼下市场波动大,成本居高不下,新区转型项目推进缓慢,资金链一直绷得紧。您来了,班子就有了主心骨,我们都盼着能在您带领下,杀出一条新路来。”

  赵江河诚恳回应:“感谢老书记、李总和同志们的信任。我是北钢出来的,对这里有感情。现在回来,是和大家一起扛担子、解难题的。情况我还不熟,需要尽快深入调研,向老书记、李总和各位同仁多学习请教。咱们一起努力,争取让北钢焕发新的活力。”

  场面话过后,老书记和李总又介绍了一些班子成员和亟待处理的重要事项,比如下周的一个安全生产会议、下季度的生产计划调整、以及与市政府关于老厂区搬迁改造的又一轮谈判。赵江河认真听着,记着,不时提问。

  送走两位,办公室安静下来。赵江河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庞大的、有些沉寂的厂区。这里的一切,从空气的味道到建筑的风格,再到人际关系的潜在脉络,都与他熟悉的北方工投截然不同。这里是共和国工业的长子,也是计划经济的活化石,积弊与荣光并存,改革每推进一步都可能触及深层的利益和情感。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里除了常规的文具,还放着一份崭新的工作笔记本,和一把系着红绸的旧式黄铜钥匙。钥匙下面压着一张便条,上面是李总刚劲的字迹:“赵书记,这是老厂区一号高炉停产纪念钥匙,老书记让留给您。象征意义,或许也有警示——旧炉子熄了,新炉子怎么点,烧什么,全靠掌舵人。李。”

  赵江河拿起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沉甸甸的。这既是欢迎,也是提醒,更是一种无声的交接——将一段沉重的历史,和一份充满挑战的未来,一并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坐回宽大的椅子上,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在适应新的主人。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相对超脱的副总,而是几万人吃饭穿衣、几千亿资产运作、一个老牌国企生死转型的第一责任人。林州的暗箭或许暂时被甩在身后,但北钢这座看似沉寂的火山,内部涌动的压力与矛盾,随时可能喷发。而在他视线未及的角落,那些曾经窥视他的目光,是否会随着他的这次调动,重新聚焦到这炉火熊熊的钢铁丛林?

  他收起钥匙,翻开崭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日期和“北钢调研提纲”几个字。千头万绪,先从深入一线开始。家庭已经暂时安顿,接下来,他必须全身心投入这场更为艰巨、也更具分量的“回炉”之战。而顾曼和孩子在新环境下的适应,将是他能否心无旁骛的第一块试金石。他需要尽快在厂区家属区安排一个妥当的住处,让她们能稍微安心。新的征途,就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钢铁森林里,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