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蔡州城，这座曾经坚固的城池，此刻正从内部燃烧。
王彦章立马在城外的高坡上，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城内火光冲天，将夜空映出一片暗红。喊杀声、女人的尖叫、百姓的哭嚎混在一起，顺着湿冷的夜风，灌进他和身后那支残军的耳朵里。
每一声，都让这位后梁老将握着缰绳的手指又紧了一分。
蔡州，他最后的希望，那座他以为可以退守喘息的坚城，已经拒绝了他。城池正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他彻底推向绝路。
那个他没见过的汉国经略府主簿李旬，根本没给他留任何后路。城外的心理战只是为了瓦解军心，而城内埋下的棋子，才是真正要他命的毒药。
“将……将军……”一名亲兵副将策马靠近，声音微微发颤，“城里乱了……刺史怕是已经没了……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彦章没有回答。他还能怎么办？
他缓缓回头，看着身后名义上还有一万五千人，实际上早已丢了魂的军队。他们衣服破烂，面黄肌瘦，手里的长枪歪歪斜斜，眼神里没了精锐的悍勇，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就在此时，城内的骚乱到了顶点！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南的一座官仓大门被烈火和巨木撞开，无数被饥饿逼疯的百姓和叛乱士卒，嚎叫着冲了进去。紧接着，一袋袋本该供给边军的粮食，被从窗口扔出，洒满长街。
“开仓放粮了！”
“汉王仁义！不抢百姓一粒米！”
“迎汉王！分田地！”
这些喊声，清晰的传到了城外每一个梁军士兵的耳朵里。
军心，彻底断了。
“不……我不打了……”
一个年轻的梁军士兵，看着城内抢粮的人群，听着那些口号，想起了家里同样挨饿的父母。他手里的长矛“当啷”一声掉在泥里。他没有跑向汉军，而是转身，像没头苍蝇一样，朝着侧翼的黑暗原野亡命奔逃。
他的举动，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
“不打了！老子也不打了！这他娘的打的什么仗！”
“回家！我要回家！”
“噗通”、“当啷”……无数兵器被扔在地上，成百上千的士兵脱离了队列，发疯似的四散奔逃。这不是哗变，他们甚至没有勇气冲击将台，这只是一场基于求生本能的总崩溃。
他们只想逃离这个让他们绝望的战场，逃离这一切。
“站住！谁敢再跑一步，军法处置！”
王彦章身边仅存的几个亲信将领，拔出刀，嘶吼着想阻止溃败。他们砍倒了几个跑在最前面的士兵，但迎接他们的，是更多红了眼睛的袍泽。
“去你娘的军法！老子都要饿死了，还他娘的跟我谈军法！”
一个身材壮硕的都伯，一把推开挡路的军官，像头发疯的公牛，带着手下几十个同样绝望的士兵，冲入了黑暗。
看着眼前这一幕，王彦章没有拔刀，也没有怒吼。他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只剩下一片死寂。他知道，这支曾经跟随他南征北战的铁枪军，在这一刻，已经彻底死了。
它不是死在汉军的刀下，而是死在了饥饿和绝望手里。
“大帅，我们……我们突围吧！”那名忠心的副将冲到他的身边，声音里带着哭腔，“趁乱向西！西边还有汝州，那里还有我们的人！只要我们能逃出去，就还有机会！”
“机会？”王彦章喃喃自语，声音平静的可怕。他回头看了一眼混乱的人潮，缓缓的摇了摇头，“晚了。”
他猛地调转马头，没有向西，而是对着那支潜伏在黑暗中的汉军骑兵方向，举起了跟随他半生的铁枪。
“大梁的儿郎们！还认得我王彦章的，随我来！”他的声音，在这一刻，竟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雄浑，“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让我们最后，再为这杆大梁的旗帜，流干最后一滴血！”
仅存的几百名亲卫，那些从尸山血海中跟随他一路走来的老兵，听到这声呼喊，竟从麻木中惊醒。他们眼中重新燃起光彩，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愿随大帅！死战——！”
没有逃跑，没有犹豫。这几百名残兵，主动的、决绝的，向着那片象征死亡的黑暗，发起了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次冲锋。
就在他们冲出不过百步之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催命的号角声。
数千名早已准备好的汉军骑兵，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的将他们合围。
次日，天亮。
蔡州城那扇被烧得焦黑的南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一身青衫的主簿李旬，在一队手持算盘与书卷的文吏簇拥下，缓步走进这座刚换了主人的城池。城内依旧有些混乱，空气中飘散着烟火气和血腥味。但街道两侧，无数百姓正从门窗后探出头来，用混杂着恐惧、好奇与期望的眼神，打量着这群看起来和军队完全不同的新主人。
“立刻张贴安民告示！”李旬脚步不停，声音冷静清晰，“所有降军降吏，全部关押于西城大营，等待甄别！城中各处府库、粮仓、武库，立刻由我经略府派员接管，重新清点入册！”
“王主簿，你立刻带人去清查州衙的户籍黄册与田亩图册。蔡州境内有多少人，多少地，有多少被地方豪强藏起来的田和户口，三天之内，我要一个大概的数目！”
“张司吏，你带人去城中最大的几家米行，查封他们的账本！我汉国境内的粮价，不是他们几个囤积居奇的粮商能说了算的！”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的下达。这些从豫章书院出来的年轻官吏，如同高效的机器，迅速开始接管这座古老的城池。
当刘金率领着屯田军主力，兵不血刃的进入蔡州城时，看到的就是一座已初步恢复秩序的城池。汉军士兵在分发粮食，李旬的吏员们在丈量土地，而蔡州的前任刺史和一众官吏，则像在颖上一样，被公开处斩。
“李主簿，你这算盘，可比我这十万大军的刀快多了。”刘金看着城中景象，对着李旬由衷感慨了一句。
李旬没有笑，他只是看了一眼城外战场的方向，平静的说道：“将军，您错了。算盘与刀，从来都不是分开的。正是您的刀足够快，足够利，我这算盘，才能打得响。”
他知道，自己只是为汉王的战争机器上好了齿轮，而真正让机器转动起来的，是前方流血牺牲的将士。
“那王彦章……”刘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他虽与王彦章为敌，但对于那位北地悍将，心里多少还有几分武人间的佩服。
李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他似乎是叹了口气，随即摇了摇头：“他尽了一个武将的忠，却没看清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可惜了。”
蔡州城西，十里坡。
血战早已结束。
汉军士兵们正沉默的打扫战场，收敛袍泽的尸骸。几百具梁军士卒的尸体还未掩埋，他们的兵器大多完好，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解脱般的疯狂。
在战场的中央，一杆断裂的铁枪斜插在泥土里。
铁枪之下，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倚着自己的战马坐着，没有倒下。他身上插着十几支弩箭，胸口一个巨大的伤口深可见骨。他的周围，躺着不下二十具汉军骑兵的尸体，几乎都是被一击毙命。
他，正是后梁的最后支柱，银枪效节军统帅，王彦章。
在最后那场冲锋中，他率领几百名亲卫，悍不畏死的发起冲锋。他亲手杀了数名汉军校尉，长枪所指，竟真的在汉军数千骑兵的合围下，差点撕开一道口子。
但，也仅此而已了。
当他麾下最后一名亲兵为他挡箭而倒下时，当他自己的身体也被强弩贯穿时，这位北地的猛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但他没有倒下。
他只是倚着战马，背对蔡州城，目光望向北方，望向汴梁的方向。他的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只剩下一片平静。
他尽了自己的忠。
一名汉军牙将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去碰那具依旧散发着惊人威势的尸体。他只是对着那个方向，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军人对军人的礼。
随即，他高声传令。
“传大都督将令！梁将王彦章，忠勇殉国，令人敬佩。其尸身，以王侯之礼，厚葬于此！”
风吹过，那杆斜插在泥土中的断枪，发出呜呜的哀鸣。
王彦章立马在城外的高坡上，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城内火光冲天，将夜空映出一片暗红。喊杀声、女人的尖叫、百姓的哭嚎混在一起，顺着湿冷的夜风，灌进他和身后那支残军的耳朵里。
每一声，都让这位后梁老将握着缰绳的手指又紧了一分。
蔡州，他最后的希望，那座他以为可以退守喘息的坚城，已经拒绝了他。城池正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他彻底推向绝路。
那个他没见过的汉国经略府主簿李旬，根本没给他留任何后路。城外的心理战只是为了瓦解军心，而城内埋下的棋子，才是真正要他命的毒药。
“将……将军……”一名亲兵副将策马靠近，声音微微发颤，“城里乱了……刺史怕是已经没了……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彦章没有回答。他还能怎么办？
他缓缓回头，看着身后名义上还有一万五千人，实际上早已丢了魂的军队。他们衣服破烂，面黄肌瘦，手里的长枪歪歪斜斜，眼神里没了精锐的悍勇，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就在此时，城内的骚乱到了顶点！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南的一座官仓大门被烈火和巨木撞开，无数被饥饿逼疯的百姓和叛乱士卒，嚎叫着冲了进去。紧接着，一袋袋本该供给边军的粮食，被从窗口扔出，洒满长街。
“开仓放粮了！”
“汉王仁义！不抢百姓一粒米！”
“迎汉王！分田地！”
这些喊声，清晰的传到了城外每一个梁军士兵的耳朵里。
军心，彻底断了。
“不……我不打了……”
一个年轻的梁军士兵，看着城内抢粮的人群，听着那些口号，想起了家里同样挨饿的父母。他手里的长矛“当啷”一声掉在泥里。他没有跑向汉军，而是转身，像没头苍蝇一样，朝着侧翼的黑暗原野亡命奔逃。
他的举动，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
“不打了！老子也不打了！这他娘的打的什么仗！”
“回家！我要回家！”
“噗通”、“当啷”……无数兵器被扔在地上，成百上千的士兵脱离了队列，发疯似的四散奔逃。这不是哗变，他们甚至没有勇气冲击将台，这只是一场基于求生本能的总崩溃。
他们只想逃离这个让他们绝望的战场，逃离这一切。
“站住！谁敢再跑一步，军法处置！”
王彦章身边仅存的几个亲信将领，拔出刀，嘶吼着想阻止溃败。他们砍倒了几个跑在最前面的士兵，但迎接他们的，是更多红了眼睛的袍泽。
“去你娘的军法！老子都要饿死了，还他娘的跟我谈军法！”
一个身材壮硕的都伯，一把推开挡路的军官，像头发疯的公牛，带着手下几十个同样绝望的士兵，冲入了黑暗。
看着眼前这一幕，王彦章没有拔刀，也没有怒吼。他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只剩下一片死寂。他知道，这支曾经跟随他南征北战的铁枪军，在这一刻，已经彻底死了。
它不是死在汉军的刀下，而是死在了饥饿和绝望手里。
“大帅，我们……我们突围吧！”那名忠心的副将冲到他的身边，声音里带着哭腔，“趁乱向西！西边还有汝州，那里还有我们的人！只要我们能逃出去，就还有机会！”
“机会？”王彦章喃喃自语，声音平静的可怕。他回头看了一眼混乱的人潮，缓缓的摇了摇头，“晚了。”
他猛地调转马头，没有向西，而是对着那支潜伏在黑暗中的汉军骑兵方向，举起了跟随他半生的铁枪。
“大梁的儿郎们！还认得我王彦章的，随我来！”他的声音，在这一刻，竟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雄浑，“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让我们最后，再为这杆大梁的旗帜，流干最后一滴血！”
仅存的几百名亲卫，那些从尸山血海中跟随他一路走来的老兵，听到这声呼喊，竟从麻木中惊醒。他们眼中重新燃起光彩，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愿随大帅！死战——！”
没有逃跑，没有犹豫。这几百名残兵，主动的、决绝的，向着那片象征死亡的黑暗，发起了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次冲锋。
就在他们冲出不过百步之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催命的号角声。
数千名早已准备好的汉军骑兵，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的将他们合围。
次日，天亮。
蔡州城那扇被烧得焦黑的南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一身青衫的主簿李旬，在一队手持算盘与书卷的文吏簇拥下，缓步走进这座刚换了主人的城池。城内依旧有些混乱，空气中飘散着烟火气和血腥味。但街道两侧，无数百姓正从门窗后探出头来，用混杂着恐惧、好奇与期望的眼神，打量着这群看起来和军队完全不同的新主人。
“立刻张贴安民告示！”李旬脚步不停，声音冷静清晰，“所有降军降吏，全部关押于西城大营，等待甄别！城中各处府库、粮仓、武库，立刻由我经略府派员接管，重新清点入册！”
“王主簿，你立刻带人去清查州衙的户籍黄册与田亩图册。蔡州境内有多少人，多少地，有多少被地方豪强藏起来的田和户口，三天之内，我要一个大概的数目！”
“张司吏，你带人去城中最大的几家米行，查封他们的账本！我汉国境内的粮价，不是他们几个囤积居奇的粮商能说了算的！”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的下达。这些从豫章书院出来的年轻官吏，如同高效的机器，迅速开始接管这座古老的城池。
当刘金率领着屯田军主力，兵不血刃的进入蔡州城时，看到的就是一座已初步恢复秩序的城池。汉军士兵在分发粮食，李旬的吏员们在丈量土地，而蔡州的前任刺史和一众官吏，则像在颖上一样，被公开处斩。
“李主簿，你这算盘，可比我这十万大军的刀快多了。”刘金看着城中景象，对着李旬由衷感慨了一句。
李旬没有笑，他只是看了一眼城外战场的方向，平静的说道：“将军，您错了。算盘与刀，从来都不是分开的。正是您的刀足够快，足够利，我这算盘，才能打得响。”
他知道，自己只是为汉王的战争机器上好了齿轮，而真正让机器转动起来的，是前方流血牺牲的将士。
“那王彦章……”刘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他虽与王彦章为敌，但对于那位北地悍将，心里多少还有几分武人间的佩服。
李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他似乎是叹了口气，随即摇了摇头：“他尽了一个武将的忠，却没看清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可惜了。”
蔡州城西，十里坡。
血战早已结束。
汉军士兵们正沉默的打扫战场，收敛袍泽的尸骸。几百具梁军士卒的尸体还未掩埋，他们的兵器大多完好，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解脱般的疯狂。
在战场的中央，一杆断裂的铁枪斜插在泥土里。
铁枪之下，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倚着自己的战马坐着，没有倒下。他身上插着十几支弩箭，胸口一个巨大的伤口深可见骨。他的周围，躺着不下二十具汉军骑兵的尸体，几乎都是被一击毙命。
他，正是后梁的最后支柱，银枪效节军统帅，王彦章。
在最后那场冲锋中，他率领几百名亲卫，悍不畏死的发起冲锋。他亲手杀了数名汉军校尉，长枪所指，竟真的在汉军数千骑兵的合围下，差点撕开一道口子。
但，也仅此而已了。
当他麾下最后一名亲兵为他挡箭而倒下时，当他自己的身体也被强弩贯穿时，这位北地的猛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但他没有倒下。
他只是倚着战马，背对蔡州城，目光望向北方，望向汴梁的方向。他的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只剩下一片平静。
他尽了自己的忠。
一名汉军牙将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去碰那具依旧散发着惊人威势的尸体。他只是对着那个方向，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军人对军人的礼。
随即，他高声传令。
“传大都督将令！梁将王彦章，忠勇殉国，令人敬佩。其尸身，以王侯之礼，厚葬于此！”
风吹过，那杆斜插在泥土中的断枪，发出呜呜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