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雨打在王彦章的脸上，他却毫无感觉。
全军覆没。
曹英和他那五千精锐，一夜之间，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国文官，用土坑和弓箭，坑杀在了下蔡。
这不只是五千条人命，更是王彦章和整个大梁的精锐机动力量，是朱温的一大指望。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副将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猛攻颖上？颖上已是口袋阵的入口。强攻下去，只会让自己这三万主力，也陷入和曹英一样的境地。
“传令！”王彦章猛的勒住缰绳，那张扭曲的脸上瞬间恢复了冷静，透着一种冷酷的理智。他的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全军，后队变前队，立刻后撤！向北，退往蔡州！”
“所有攻城器械，辎重粮草，能带走的，立刻装车；带不走的，一把火，全部烧掉！不能给汉军留下一粒米，一根木头！”
“令，铁枪军一万为前锋开路！踏白军五千为后卫，交替掩护！所有骑兵游弋于两翼！有敢喧哗、迟疑、临阵脱逃者，立斩不赦！”
没有丝毫迟疑，在意识到自己落入陷阱的第一时间，这位后梁猛将，便做出了一个正确而痛苦的决定——断尾求生。
他很清楚，在失去骑兵主力之后，他这支以步卒为主的大军，在这片平原上，已经成了对方骑兵的猎物。留在这里多一刻，便多一分被全歼的危险。
震天的鼓声戛然而止。那些正对着颖上城头有气无力发动攻击的梁军士卒，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各自的军官呵斥着调转方向。笨重的攻城器械，被毫不怜惜的点燃。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三万大军，在各级将校的弹压下，开始有条不紊的，向着北方的蔡州方向撤退。
下蔡，汉军大营。
天亮了，但冲天的血腥味，却怎么也散不去。
数千名被俘的梁军骑兵，被去了甲，反绑着手，在一队队汉军士卒的看押下，低着头跪在营外的空地上。他们的战马，那些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河西良驹，此刻则被当作战利品，由汉军的马夫一匹匹牵走，登记，烙上新的印记。
军医营的医官和民夫，正忙着救治己方的伤员，然后将己方阵亡将士的尸体，用白布包裹，一一登记姓名、籍贯，等待送往西都的忠烈园。至于那些梁军的尸体，则被直接拖到挖好的大坑里，撒上石灰，就地掩埋。
理军校尉李顺带着几个书吏，正在逐一清点缴获的兵甲。每一柄马刀，每一副铠甲，都被仔细检查、分类。完好的，记入“甲等”；稍有破损的，记入“乙等”，等待送回后方军械所修补；已经彻底损坏的，则被归入“丙等”，等待回炉重造。
汉国强大的根本，就体现在这套精细到每个环节的后勤体系上。伤亡与缴获被迅速变成账面上的数字，再通过调配，化为下一次战争的本钱。
在这片忙碌景象的中心，经略府的大帐内，主簿李旬，正在审问一个特殊的俘虏。
那是曹英麾下的一名偏将，在混战中被砸晕了过去，成了此战俘虏中官职最高的一人。
“……王……王帅的主力，共计三万人，皆在颖上城下……此番奇袭下蔡，乃是他老人家亲自定下的计策，意在……意在烧毁你军粮草……”那偏将面如死灰，有问必答。
李旬静静的听着，手中握着一支炭笔，在一卷空白的竹简上飞快的记录着。他问得很细，从梁军的兵力部署、粮草储备，到主将王彦章的性格喜好、军中派系，都不放过。
当他听到“王彦章已率主力撤退，焚烧所有辎重”的消息时，李旬手中的笔，终于停了下来。他那张清秀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意外。
“好一个王彦章。”他喃喃自语，眼中却闪过一丝欣赏，“断腕求生，确实果决。”
这时，一身血气未消的刘金，大步流星的闯了进来。
“李主簿！北边斥候传来消息，王彦章那老小子跑了！颖上城下的大营都烧了，正往蔡州退！”刘金的声音洪亮，“怎么样？是不是该轮到老子出手了？我这就点起玄甲军，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不急，将军。”李旬缓缓起身，将那卷审讯记录递给刘金。
“王彦章虽然败了，但他军中建制未乱，尚有三万主力。贸然追击，恐遭其反噬。此人是朱温的重要依仗，他手下的步卒，皆是百战精锐，不好对付。”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跑了？”刘金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李旬走到沙盘前，取下那面代表曹英的黑色令旗，随手扔在一边。他的目光，落在了代表王彦章主力三万大军的那支庞大步兵集群上。
“曹英的骑兵虽然没了，但王彦章的步兵主力还在。我们不能直接冲上去硬拼，而是要不断袭扰，消耗他们，让他们在撤回蔡州的路上，被彻底拖垮。”
“王上常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李旬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下蔡的胜利，只是军事上的胜利。而更大的胜利，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指向沙盘上，那些刚被解救出来、安置在临时营地的蔡州流民，和那些跪地投降、神情麻木的梁军俘虏。
“将军，我需要您立刻调拨五千骑兵给我。但不是去追杀王彦章。”
“我要您，将这数千名梁军俘虏，混编进我军骑兵之中。让他们一人双马，吃饱了肉，喝足了酒，然后，举着我大汉的旗帜，在王彦章撤退的路上，来回的跑，来回的喊！”
“喊什么？”
“喊，跟着汉王，有地分，有肉吃！喊，你们的将军，已经把你们抛弃了！喊，投降不杀，优待俘虏！”
“我还要您，”李旬又指向那些蔡州流民，“立刻从中挑选百名精壮，同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然后放他们回家。让他们把在汉军大营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的，告诉他们家乡的每一个亲人、每一个邻里！”
刘金看着眼前这个运筹帷幄的年轻人，第一次感到，或许笔杆子，真的比刀把子更可怕。
“你的意思是……”
“我要用王彦章自己的兵，和他治下的民，去彻底摧毁他这支军队仅存的士气和军心！我要让他这三万大军，在回到蔡州之前，就变成一支闻风丧胆的溃军！”李旬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此谓，攻心为上。”
王彦章撤退的第三日。
阴沉的天空下，三万梁军主力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行进，队伍拉得很长。气氛压抑，士气低落。下蔡惨败的消息，已经在军中传开，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刚刚打了一场惨败。
突然，后方传来一阵骚动。
“是汉军的骑兵！”负责殿后的踏白军一片混乱。
王彦章立刻勒马，回头望去。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骑兵。尘土飞扬，马蹄声轰鸣，看那阵势，仿佛有数万之众。
“稳住！就地结阵！长矛手在前，弓弩手在后！”王彦章到底是宿将，立刻下令。三万步卒迅速变换阵型，组成一个个密集的圆形军阵，长矛朝外，严阵以待。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支气势汹汹的汉军骑兵，在冲到梁军弓弩射程之外时，却忽然停了下来。他们没有冲锋，只是在远处来回的奔驰。
更让梁军士兵无法理解的是，那支骑兵队伍里，传来了一阵阵他们熟悉的喊话声，还带着河南口音。
“对面的弟兄们！我们是银枪军的！我们投降了汉王！”
“汉王仁义！顿顿都有肉吃！还给咱们分马分盔甲！”
“王彦章把你们当炮灰了！快跑吧！降者不杀！”
这声音轻易便穿透了冰冷的铠甲，钻入了每一个梁军士兵的耳朵里。他们看到，那些汉军骑兵中，确实有不少人穿着他们熟悉的梁军号服。甚至，还有几面他们银枪军的残破大旗，在风中飘扬。
王彦章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知道，这是汉军的攻心之计。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总不能下令让自己的弓弩手，去射杀那些曾经的袍泽。
这一日，就在这种诡异的追逐与喊话中渡过。梁军撤退的速度被严重拖慢，士气也在这种喊话声中一点点被消磨。
而当晚，王彦章的大营，发生了第一次哗变。
近百名负责押运粮草的辅兵，在一名队正的带领下，趁着夜色，杀死了监管他们的军官，带着几车粮食，向着南方汉军的方向逃去。
王彦章得到消息，亲自带兵追上。他看着那些跪地求饶的辅兵，一个个都面黄肌瘦，想起了汉军那句“跟着汉王有肉吃”的喊话，举起的屠刀，竟迟迟无法落下。
最终，他只是下令斩了那名带头的队正，将其他人尽数赦免。
他知道，这支军队的心，已经散了。
北撤的路，还很长。而那位素未谋面的汉国经略府主簿李旬，为他准备的大餐，才刚刚开始。
全军覆没。
曹英和他那五千精锐，一夜之间，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国文官，用土坑和弓箭，坑杀在了下蔡。
这不只是五千条人命，更是王彦章和整个大梁的精锐机动力量，是朱温的一大指望。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副将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猛攻颖上？颖上已是口袋阵的入口。强攻下去，只会让自己这三万主力，也陷入和曹英一样的境地。
“传令！”王彦章猛的勒住缰绳，那张扭曲的脸上瞬间恢复了冷静，透着一种冷酷的理智。他的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全军，后队变前队，立刻后撤！向北，退往蔡州！”
“所有攻城器械，辎重粮草，能带走的，立刻装车；带不走的，一把火，全部烧掉！不能给汉军留下一粒米，一根木头！”
“令，铁枪军一万为前锋开路！踏白军五千为后卫，交替掩护！所有骑兵游弋于两翼！有敢喧哗、迟疑、临阵脱逃者，立斩不赦！”
没有丝毫迟疑，在意识到自己落入陷阱的第一时间，这位后梁猛将，便做出了一个正确而痛苦的决定——断尾求生。
他很清楚，在失去骑兵主力之后，他这支以步卒为主的大军，在这片平原上，已经成了对方骑兵的猎物。留在这里多一刻，便多一分被全歼的危险。
震天的鼓声戛然而止。那些正对着颖上城头有气无力发动攻击的梁军士卒，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各自的军官呵斥着调转方向。笨重的攻城器械，被毫不怜惜的点燃。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三万大军，在各级将校的弹压下，开始有条不紊的，向着北方的蔡州方向撤退。
下蔡，汉军大营。
天亮了，但冲天的血腥味，却怎么也散不去。
数千名被俘的梁军骑兵，被去了甲，反绑着手，在一队队汉军士卒的看押下，低着头跪在营外的空地上。他们的战马，那些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河西良驹，此刻则被当作战利品，由汉军的马夫一匹匹牵走，登记，烙上新的印记。
军医营的医官和民夫，正忙着救治己方的伤员，然后将己方阵亡将士的尸体，用白布包裹，一一登记姓名、籍贯，等待送往西都的忠烈园。至于那些梁军的尸体，则被直接拖到挖好的大坑里，撒上石灰，就地掩埋。
理军校尉李顺带着几个书吏，正在逐一清点缴获的兵甲。每一柄马刀，每一副铠甲，都被仔细检查、分类。完好的，记入“甲等”；稍有破损的，记入“乙等”，等待送回后方军械所修补；已经彻底损坏的，则被归入“丙等”，等待回炉重造。
汉国强大的根本，就体现在这套精细到每个环节的后勤体系上。伤亡与缴获被迅速变成账面上的数字，再通过调配，化为下一次战争的本钱。
在这片忙碌景象的中心，经略府的大帐内，主簿李旬，正在审问一个特殊的俘虏。
那是曹英麾下的一名偏将，在混战中被砸晕了过去，成了此战俘虏中官职最高的一人。
“……王……王帅的主力，共计三万人，皆在颖上城下……此番奇袭下蔡，乃是他老人家亲自定下的计策，意在……意在烧毁你军粮草……”那偏将面如死灰，有问必答。
李旬静静的听着，手中握着一支炭笔，在一卷空白的竹简上飞快的记录着。他问得很细，从梁军的兵力部署、粮草储备，到主将王彦章的性格喜好、军中派系，都不放过。
当他听到“王彦章已率主力撤退，焚烧所有辎重”的消息时，李旬手中的笔，终于停了下来。他那张清秀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意外。
“好一个王彦章。”他喃喃自语，眼中却闪过一丝欣赏，“断腕求生，确实果决。”
这时，一身血气未消的刘金，大步流星的闯了进来。
“李主簿！北边斥候传来消息，王彦章那老小子跑了！颖上城下的大营都烧了，正往蔡州退！”刘金的声音洪亮，“怎么样？是不是该轮到老子出手了？我这就点起玄甲军，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不急，将军。”李旬缓缓起身，将那卷审讯记录递给刘金。
“王彦章虽然败了，但他军中建制未乱，尚有三万主力。贸然追击，恐遭其反噬。此人是朱温的重要依仗，他手下的步卒，皆是百战精锐，不好对付。”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跑了？”刘金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李旬走到沙盘前，取下那面代表曹英的黑色令旗，随手扔在一边。他的目光，落在了代表王彦章主力三万大军的那支庞大步兵集群上。
“曹英的骑兵虽然没了，但王彦章的步兵主力还在。我们不能直接冲上去硬拼，而是要不断袭扰，消耗他们，让他们在撤回蔡州的路上，被彻底拖垮。”
“王上常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李旬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下蔡的胜利，只是军事上的胜利。而更大的胜利，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指向沙盘上，那些刚被解救出来、安置在临时营地的蔡州流民，和那些跪地投降、神情麻木的梁军俘虏。
“将军，我需要您立刻调拨五千骑兵给我。但不是去追杀王彦章。”
“我要您，将这数千名梁军俘虏，混编进我军骑兵之中。让他们一人双马，吃饱了肉，喝足了酒，然后，举着我大汉的旗帜，在王彦章撤退的路上，来回的跑，来回的喊！”
“喊什么？”
“喊，跟着汉王，有地分，有肉吃！喊，你们的将军，已经把你们抛弃了！喊，投降不杀，优待俘虏！”
“我还要您，”李旬又指向那些蔡州流民，“立刻从中挑选百名精壮，同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然后放他们回家。让他们把在汉军大营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的，告诉他们家乡的每一个亲人、每一个邻里！”
刘金看着眼前这个运筹帷幄的年轻人，第一次感到，或许笔杆子，真的比刀把子更可怕。
“你的意思是……”
“我要用王彦章自己的兵，和他治下的民，去彻底摧毁他这支军队仅存的士气和军心！我要让他这三万大军，在回到蔡州之前，就变成一支闻风丧胆的溃军！”李旬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此谓，攻心为上。”
王彦章撤退的第三日。
阴沉的天空下，三万梁军主力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行进，队伍拉得很长。气氛压抑，士气低落。下蔡惨败的消息，已经在军中传开，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刚刚打了一场惨败。
突然，后方传来一阵骚动。
“是汉军的骑兵！”负责殿后的踏白军一片混乱。
王彦章立刻勒马，回头望去。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骑兵。尘土飞扬，马蹄声轰鸣，看那阵势，仿佛有数万之众。
“稳住！就地结阵！长矛手在前，弓弩手在后！”王彦章到底是宿将，立刻下令。三万步卒迅速变换阵型，组成一个个密集的圆形军阵，长矛朝外，严阵以待。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支气势汹汹的汉军骑兵，在冲到梁军弓弩射程之外时，却忽然停了下来。他们没有冲锋，只是在远处来回的奔驰。
更让梁军士兵无法理解的是，那支骑兵队伍里，传来了一阵阵他们熟悉的喊话声，还带着河南口音。
“对面的弟兄们！我们是银枪军的！我们投降了汉王！”
“汉王仁义！顿顿都有肉吃！还给咱们分马分盔甲！”
“王彦章把你们当炮灰了！快跑吧！降者不杀！”
这声音轻易便穿透了冰冷的铠甲，钻入了每一个梁军士兵的耳朵里。他们看到，那些汉军骑兵中，确实有不少人穿着他们熟悉的梁军号服。甚至，还有几面他们银枪军的残破大旗，在风中飘扬。
王彦章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知道，这是汉军的攻心之计。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总不能下令让自己的弓弩手，去射杀那些曾经的袍泽。
这一日，就在这种诡异的追逐与喊话中渡过。梁军撤退的速度被严重拖慢，士气也在这种喊话声中一点点被消磨。
而当晚，王彦章的大营，发生了第一次哗变。
近百名负责押运粮草的辅兵，在一名队正的带领下，趁着夜色，杀死了监管他们的军官，带着几车粮食，向着南方汉军的方向逃去。
王彦章得到消息，亲自带兵追上。他看着那些跪地求饶的辅兵，一个个都面黄肌瘦，想起了汉军那句“跟着汉王有肉吃”的喊话，举起的屠刀，竟迟迟无法落下。
最终，他只是下令斩了那名带头的队正，将其他人尽数赦免。
他知道，这支军队的心，已经散了。
北撤的路，还很长。而那位素未谋面的汉国经略府主簿李旬，为他准备的大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