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相亲走亲戚-《父亲的老烟斗》

  父亲的老烟斗之乡村新貌二

  几日后,我又陪着父亲在村口散步,远远就听见一阵喧哗声,循着声音望去,是村头的小饭馆里聚着一群人,猜拳行令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走近了才看清,都是些眼熟的面孔,大多是在外打工提前返乡的年轻人。父亲告诉我,今年城里不少厂子订单锐减,他们没活干,便早早回了家,离过年还有段时日,这群人便日日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唱歌,或是围着桌子斗地主,消磨着冬日的时光。

  “也别怪他们贪玩,在外头苦了一年,紧绷着的弦总该松松。”父亲磕了磕烟斗,语气里带着几分理解,“三五好友凑在一起,不在乎花多少钱,图的就是个热闹,把一年的疲惫都散了,再联络联络感情,这大概就是回家的意义吧。”我往饭馆里瞥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有人举着酒杯仰头灌下,有人攥着纸牌眉飞色舞,有人扯着嗓子唱着跑调的流行歌,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满是卸下疲惫后的松弛,倒也生出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与饭馆的热闹形成对比的,是村西头的茶馆,那里则是另一番光景。几张八仙桌旁,坐满了神色焦灼的父母,还有些拘谨的年轻人,两两相对,沉默地喝着茶,偶尔搭几句话,气氛略显尴尬。父亲说,这是村里的相亲角,一到年底,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之一。那些适龄未婚的年轻人,逃不过父母的催促,只得硬着头皮来参加一场场相亲局。更有甚者,模样周正些的姑娘,一天能被安排三四场相亲,从早到晚,见不同的人,说重复的话,像完成任务一般。

  “老家有句老话,一家女百家求。”父亲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可现在的相亲,早变了味。”不再是过去那种看人品、看脾性的朴素考量,更多的是双方父母先凑在一起,盘算起各自的家底。家里有多少存款、城里有没有买房、有没有稳定的工作,成了衡量对象的硬指标。最受欢迎的,往往是那些家境中上层的年轻人,有份体面的营生,手里有积蓄,能让婚后的日子少些奔波。至于那些家境优渥的,大多早早在城里定了下来,根本不会出现在村里的相亲局上。

  而那些从城里回来的姑娘,见过了更大的世界,眼光也变得不一样。她们谈吐间带着城市的气息,对生活有着自己的期许。有些小伙子见了,心里先怯了几分,暗地里嘀咕“我家这小池塘,怕是养不起这样的大鱼”;也有些姑娘,和小伙子聊了几句,便知道彼此不是一路人,他说的田间地头、家长里短,她不感兴趣;她说的职场打拼、诗和远方,他也接不上话。就像他有酒,她有故事,却始终不在一条船上,喝不到一块去,也聊不到一块去。最后,只能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这场相亲,便也无疾而终。

  这其中最忙碌的,当属村里的介绍人,尤其是被大家叫做“辉姐”的女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父亲说,想要求辉姐牵线搭桥,没有两千块钱的介绍费,连姑娘的微信都拿不到。曾经,介绍人是为了成人之美,凭着一腔热心,撮合一对对有情人,可如今,这差事却成了一门生意。辉姐们拿着不菲的介绍费,忙着安排一场场相亲,至于男女双方合不合拍、能不能走到最后,似乎都不重要了。对她们而言,收了钱,办了事,就算完成了任务。

  “连婚姻都成了一笔明码标价的交易,这样的结合,能有多少幸福可言?”父亲的声音沉了下去,目光里满是忧虑。我想起村里那些仓促结婚又仓促离婚的年轻人,想起他们父母为了给孩子凑彩礼、办婚礼,掏空了一辈子的积蓄,甚至背上沉重的债务。婚礼的鞭炮声还没散尽,小两口就闹起了矛盾,最后一拍两散,留下满院狼藉,和一对在寒风中叹气的老人。他们不敢歇着,年过花甲还要去工地搬砖、去田间劳作,一边要还结婚欠下的债,一边还要张罗着给孩子再找下一个对象。

  父亲的烟斗在指间摩挲着,火光忽明忽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声说道:“过去多好啊,车马慢,书信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时候的婚姻,没有那么多算计,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磕磕绊绊也能走一辈子。”是啊,过去的爱情,很简单。也许是村口老槐树下的一眼回眸,也许是田间地头的一句搭话,也许是赶集时递过来的一把糖,就能定了终身。

  可现在呢?物质条件越来越丰富,人们的观念也变了。对婚姻的敬畏少了,对感情的耐心也没了。速食爱情、闪婚闪离成了常态,甚至有人把婚姻当成了改变命运的跳板,把感情当成了可以交换的筹码。更有甚者,对两性关系的态度也变得随意,少了过去的矜持与珍重。

  “说到底,对农村的年轻人来说,最大的难处,还是穷啊。”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要是日子过得宽裕,不用为了彩礼发愁,不用为了房贷奔波,年轻人也能多些底气,好好谈一场不掺杂质的恋爱,好好经营一段婚姻。”晚风裹着寒意吹来,茶馆里的喧闹还在继续,饭馆里的歌声也没停歇,只是这热闹里,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苍凉。父亲把烟斗揣进怀里,紧了紧身上的棉衣,轻声道:“走吧,回家了。”

  日子倏忽划过,转眼就到了年关。村口的柏油路被往来的车辆碾得愈发光滑,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上了红对联、挂上了红灯笼,空气里飘着炸丸子和煮肉的香气,年味是浓了,可那份走亲访友的温情,却淡得像一杯兑了水的酒。

  记忆里的过年,从不是一场赶场式的奔波。亲戚们总要踩着晨光出门,提上一篮自家蒸的馒头,或是一罐腌好的咸菜,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到了亲戚家,不用寒暄客套,推门就进,大人坐在炕头唠嗑,说着一年的收成和家里的琐事,孩子们则跑出去疯玩,揣着兜里的糖块,笑得眉眼弯弯。午饭总要备上满满一桌子菜,酒要喝到微醺,话要聊到日暮,临走时还要互相推搡着塞些年货,那份热络,能暖透整个寒冬。

  可如今的拜年,更像是一场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有人一天能赶七八家亲戚,少的也要走三四家,车子停在门口,人刚进门,客套话还没说几句,手机就响了,催着赶往下一家。手里的礼品也成了标准化的礼盒,精致的包装里,再也见不到自家做的吃食。至于在哪家吃饭,更是成了提前商量好的规矩——兄弟姐妹多的人家,早就定下了轮值的章程,今年在老大屋里,明年去老二家,这样轮着来,倒是让主家省了不少操劳,只是那份围坐在一起的烟火气,也跟着淡了几分。父亲说:“这样也好,少了奔波劳累,也算一种进步。”可我分明看见,他说这话时,眼里藏着一丝失落。

  最让人觉得疏离的,是酒桌上的话题。再也没人聊起田间的麦苗长得好不好,没人念叨谁家的老人身体康健,酒过三巡,这场聚会就成了一场赤裸裸的炫富大会。有人拍着胸脯炫耀:“今年行情好,换了辆二十多万的车。”立刻就有人接上话茬:“算啥,我儿子在城里刚买了套三居室,首付就掏了五十万。”紧接着,谁家孩子考上了重点大学,谁家买彩票中了几万块,这些带着炫耀意味的话题,在酒桌上此起彼伏。

  若是话题告一段落,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又会接上。谁家的儿媳懒,吃完饭不刷锅;谁家的婆婆抠,不肯帮着带娃;谁家的小两口又吵着要离婚,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成了酒足饭饱后的下酒菜。男人们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女人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在这场热闹里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唯独我,像个局外人,坐在角落里,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我插不上他们的话,因为我没有换车买房的资本,没有拿得出手的炫耀谈资,更不热衷那些家长里短的八卦。看着他们眉飞色舞的模样,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时代抛弃的边角料,与这场热闹格格不入。其实我早该习惯的,这些年的春节,我大多是这样的处境。

  散席的时候,主人家硬要塞给我一大包年货,我几番推辞,最终还是拗不过。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裹着饭菜的香气吹来,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想起自己在城里的出租屋,过年时不用赶场,不用应酬,只是简单炒两个菜,窝在沙发上看看剧,虽然冷清,却也自在。我总说,现在的日子好了,谁也不缺那口吃的,去亲戚家吃饭,我更爱一碗端,能省一点是一点,毕竟,生活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父亲早已在家门口等我,手里的老烟斗冒着袅袅青烟。看见我回来,他没多问,只是递给我一个温热的烤红薯。我剥开焦香的外皮,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滋味漫过舌尖。抬头望去,夜色里的村庄灯火通明,新楼与老宅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明年开春,院子里的枣树该发芽了。”父亲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期许。我点点头,望着远处那棵老枣树的方向,忽然觉得,无论乡村变得多么陌生,总有一些东西,会像枣树的根须一样,深深扎在这片土地里,扎在我们的心底,从未走远。

  满江红·乡村新貌

  故道村头,炊烟淡、残阳如血。

  抬望眼、楼高门锁,旧踪难觅。

  老树犹怜童稚戏,新衢却少邻翁迹。

  叹枣林、寂寞对寒风,空凝立。

  相亲局,谈家底;

  拜年帖,如邮驿。

  算车房存款,几人欢悒?

  酒肆喧嚣夸富贵,茶寮局促评闲是非。

  问此间、何处觅温情,乡愁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