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冷热之间-《父亲的老烟斗》

  父亲的老烟斗之冷热之间

  薄暮时分的风,带着初冬的凉意掠过村口。我陪着父亲往家走,他手里摩挲着那支枣木老烟斗,烟锅的余温在掌心和寒风的交替里,漫出一阵说不清的冷热交织的触感。烟斗上的裂纹里积着经年的烟垢,像极了父亲眼角的皱纹,藏着岁月的沧桑。路过村小学门口时,喧闹声陡然涌来,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寂静,也将父亲飘远的思绪拉回了眼前。

  校门口挤挤挨挨全是接孩子的家长,电动车、三轮车横七竖八停了半条街,五颜六色的书包在人群里晃来晃去,像一朵朵移动的小云彩。孩子们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从校门涌出来,像一群归巢的小鸟,扑进父母怀里,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年轻的父母们笑着嗔怪,或是弯腰帮孩子整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暖黄的路灯映着这一片热闹,连风里都裹着几分烟火气的热乎。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刚买的糖葫芦,踮着脚尖给妈妈喂了一颗,妈妈笑着擦去她嘴角的糖渍,那一幕暖得让人心里发烫。

  父亲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望向村东头的方向。那里,敬老院的铁门紧闭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冷清,墙头上的枯草在风里瑟瑟发抖。隔着老远,仿佛能看见栏杆后那些探出的脑袋,老人们拄着拐杖,或是扒着铁门,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盼,眼巴巴地望着村口的路,望眼欲穿。父亲叹了口气,声音被风刮得有些散:“李老汉今儿怕是又白等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老汉的儿子在城里开货车,一年到头难得回村几次。听说老汉昨天就从护工那里打听到,儿子这两天要路过邻县送货,特意早早起床,换上了压在箱底的新棉袄,梳了梳花白的头发,从早上就搬了小马扎守在敬老院门口,盼着儿子能顺路拐进来看看他。他手里攥着一个布包,里面包着自己攒了好久的土鸡蛋,那是他特意留给孙子的。从旭日东升等到日上三竿,又从午后暖阳等到夕阳西下,饭都没心思吃,就那么枯坐着,望着村口那条柏油路。直到敬老院的大门落了锁,暮色吞了最后一丝光,那个最想见的身影,终究还是没出现。护工说,老汉临走时,还回头望了望村口,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像燃尽的炭火。铁门里的眼巴巴,和校门口的热烘烘,就隔着几百米的路,却像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间,一边是滚烫的期盼,一边是冰冷的落空。

  “物质是比以前强多了。”父亲把烟斗凑到嘴边,却没点燃,只是摩挲着烟杆上的裂纹,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你看现在的娃,吃的穿的,哪样不比我们小时候强百倍?家家户户冰箱彩电齐全,想买啥动动手指就能送到家。以前过年才能穿上的新衣服,现在娃们天天都能穿;以前连块糖都稀罕得不行,现在超市里的零食堆成山,娃们挑都挑花了眼。”

  这话不假。村里的土坯房早换成了亮堂的砖瓦房,不少人家还盖起了二层小楼,院子里停着锃亮的小汽车。村口的小卖部也改成了连锁超市,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从油盐酱醋到零食玩具,应有尽有。再也不是过去买东西要凭票的光景,再也不用为了一口吃的精打细算。可父亲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沉重:“日子富了,文化生活却没跟着富起来。以前村里没别的乐子,大家伙儿聚在大队部的晒谷场上,打扑克、下象棋,输了的钻桌子,赢了的笑得震天响。后来有了麻将桌,一到晚上就满屋子人,吵吵嚷嚷的,倒也热闹。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全村人都去帮忙,东家借张桌子,西家搬把椅子,凑在一起就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宴席。那时候的日子苦,可人心是齐的,是热的。”

  “现在呢?”父亲苦笑一声,往手心呵了口热气,“有了手机,啥都变了。”

  是啊,现在的农村,早就不是过去的模样。茶余饭后,再也难见聚在街头巷尾闲聊的乡亲。家家户户的灯亮着,门却关着,像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男男女女捧着手机,指尖划过屏幕,沉浸在短视频的嬉笑怒骂里,或是追着冗长的电视剧,或是在游戏里厮杀。一机在手,仿佛就握了天长地久,指尖的方寸屏幕,成了最热闹的世界,也成了最隔绝的屏障。

  我忽然想起“奶头乐”这个词。那些碎片化的快乐,像廉价的糖果,填满了人们的闲暇时光,却也掏空了精神的底色。过去的日子清苦,可人们的心是热的,邻里间端着碗串门,分享一碟咸菜都能唠上半天;谁家遇到难处,不用开口,街坊四邻就主动上门帮忙。现在日子好了,人心却隔着一层屏幕,越来越远。张婶家的儿子结婚,在群里发了个电子请柬,连酒席都省了,直接转账随礼;隔壁的王大爷生病住院,还是护工发现的,子女远在外地,只在电话里叮嘱了几句,连回来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父亲的目光落在校门口那些追跑打闹的孩子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忧虑,也多了几分怀念:“不光是大人,连娃们也变了。”

  小时候的我们,哪有什么手机电脑?放学铃一响,就撒丫子往田野里跑,摸鱼捉虾,爬树掏鸟窝,或是在麦场上滚铁环、丢沙包,满身泥土地回家,挨一顿骂也笑得开心。那时的快乐,是踩着泥土的,是迎着风的,是和伙伴们吵吵闹闹的。春天去田野里挖荠菜,夏天去小河里摸螺蛳,秋天去山上摘野果,冬天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那时的我们,眼里有星星,心里有天地,对大自然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可现在的孩子呢?放学回家,书包一扔,就钻进房间,戴上耳机,抱着手机或是平板,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他们能对着虚拟世界的游戏队友侃侃而谈,却不愿和父母多说几句话;能熟练地刷遍各种APP,却分不清麦苗和韭菜;能背下网络上的流行梗,却对家门口的小河、田埂上的野花视而不见。前几天,邻居家的小孙子来串门,指着院子里的老槐树问:“爷爷,这是什么树?”我愣住了,这棵树都长了几十年了,他竟然不认识。

  他们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物质上从未受过委屈,玩具、零食、新衣服,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满足。可他们的精神世界,却苍白得可怜。父母们忙着挣钱,总觉得给孩子一部手机,就能弥补陪伴的缺失,却不知道,那些隔着屏幕的快乐,终究填不满孩子心里的空。有个朋友曾对我说,他的儿子上初中,每天放学回家就关在房间里玩手机,吃饭都要三催四请,问他学校的事,他要么敷衍几句,要么干脆不搭理。有一次,朋友想和儿子聊聊心事,儿子却不耐烦地说:“爸,你不懂。”

  “你看现在的年轻人,书读得不少,学历也高。”父亲接着说,又摩挲起了那支老烟斗,仿佛想从上面找到一些答案,“可真到了待人接物的时候,却总差那么点儿意思。说话不知道分寸,做事不懂体谅,眼里没活儿,心里没人。”

  是啊,他们习惯了在虚拟世界里畅所欲言,却忘了现实中的交往需要分寸和温度;他们能在网络上为素不相识的人打抱不平,却不愿耐心听父母说一句唠叨。他们活在自己的一方屏幕里,和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像一群困在玻璃罩里的孩子,看得见外面的热闹,却走不出去。去年村里组织相亲会,来了不少年轻人,可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玩手机,连话都懒得说,最后相亲会不欢而散。媒人叹着气说:“现在的年轻人,手机比对象还亲。”

  晚风更凉了,吹得人脖颈发麻。校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去,喧闹声一点点沉寂下来,只剩下几个清洁工在打扫地上的垃圾。敬老院的方向,早已没了人影,只有那扇铁门,在夜色里沉默着,像一个孤独的老人。父亲终于点燃了烟斗,火光一亮一暗,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也映着他眼里的无奈。

  烟圈袅袅升起,混着风里的凉意,漫过鼻尖。冷热之间,是校门口的暖与敬老院的凉,是物质的丰裕与精神的贫瘠,是虚拟世界的热闹与现实生活的疏离。父亲的烟斗在指间明灭,火星在暮色里一闪一闪,像一声悠长的叹息,落在这寂静的村庄里,久久不散。

  我静静地凝视着父亲那饱经沧桑的侧脸,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他两鬓悄然爬上的丝丝白发之上。思绪渐渐飘远,记忆中的画面如电影般在眼前不断放映——儿时的某个黄昏时分,父亲同样这般紧紧牵起我的小手,一同漫步于村口那条熟悉而又亲切的小道。

  彼时的父亲,身姿挺拔似松,步伐坚定有力;嘴角还悠然自得地噙着那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圆润的老烟斗,时不时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伴随着阵阵微风,他轻声哼唱着那些不成曲调的歌谣,虽然五音不全,但在年幼无知的我听来,却是世间最美妙动听的旋律。

  回首往昔,那时的村口并未像如今这般矗立着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也不见川流不息的车辆穿梭其中。然而,正是这片宁静祥和之地,承载了无数邻里间真挚淳朴的情感交流:孩子们尽情嬉戏玩耍,大人们则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这里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和质朴无华的人情味儿。。

  夜幕逐渐深沉下来,宛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笼罩着大地。远远望去,隐约可见远处的村庄里星星点点地闪烁起微弱的灯光,仿佛是夜空中璀璨的繁星坠落人间。父亲默默地将手中的烟斗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然后用力拉紧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外套,低声说道:“好啦,咱们该动身回去咯。”我轻轻应了一声,表示同意,随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紧紧挽住父亲那粗壮而有力的胳膊,一同缓缓朝着家中走去。

  此刻,寒风依然凛冽刺骨,但不知为何,从我们相触的掌心中传递过来的温暖感觉,如同一股暖流般迅速流淌过我的全身,令我心头不禁涌起阵阵温馨之意。我深知,这种冷暖交融、复杂难言的奇妙感受,并不仅仅源自于夜风的凉意或者手掌间的热度,它更像是这个特殊时代所散发出的独特气息——既有对未来生活的迷茫和困惑,又饱含着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热切向往与殷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