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渐渐低哑下去,像被寒风掐断的残弦。羊献容瘫坐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肩膀还在微微耸动,泪水混着冷汗浸湿了前襟,鬓边散乱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狼狈得全然没了半分曾经的皇后气度。她的嗓子早已沙哑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剩下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像是濒死的孤雁,在寂静的夜色里抖落一身风霜。易枫垂眸看着她。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她那点残存的野心与执念,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出了她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惶恐。他的目光微动,那双素来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乱世浮沉,众生皆苦。她不过是被卷在洪流里,拼命想抓住一点浮木的可怜人罢了。“你如果愿意的。”易枫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依旧是那般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羊献容的呜咽声猛地一顿,缓缓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他,像是迷途的孩童,抓住了一丝微弱的光。“我愿意收你的女儿清河公主为义女。”易枫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没有半分波澜,却字字清晰,“让你们母女俩,生活在这玄华峰,玄极门,衣食无忧。”羊献容的瞳孔骤然收缩。清河……她的清河。那是她在这乱世里,唯一的牵挂,唯一的软肋。洛阳城破那日,她抱着年幼的女儿,躲在宫墙的夹缝里,听着外面的厮杀声,感受着女儿颤抖的身子,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她费尽心思打探不死尸的消息,一半是为了光复晋室,一半,也是为了能给女儿挣一个安稳的将来。可现在,易枫竟给了她一个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承诺。“你……”羊献容张了张嘴,嗓子干涩得厉害,吐出的字眼破碎不堪,“此话……当真?”“玄极门从无戏言。”易枫淡淡道,“你自己回去,慢慢的考虑吧。”他早已猜到了她的答案。一个母亲,为了女儿,愿意放下所有的野心与执念。更何况,这是一个能让她们母女远离颠沛流离、安稳度日的机会。在这乱世里,这样的机会,比任何权柄都要珍贵。羊献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间,眼泪又汹涌而出。这一次,却不是绝望的泪,而是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一丝如释重负的释然。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将这些日子的惶恐与不安,都融进这沉重的点头里。“记住。”易枫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这是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绝对不能告诉其余的宗室贵族。” 羊献容的身子一僵,随即用力点头。 她明白易枫的意思。那些宗室子弟,个个心怀鬼胎,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定然会想方设法利用清河来要挟她,甚至要挟易枫。到那时,不仅她和女儿的安稳日子会泡汤,恐怕连玄华峰都会掀起波澜。“明天,带你的女儿来见我就可以了。”易枫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淡,“你回去休息吧。”说罢,他重新闭上双眼,双手结印,周身缓缓萦绕起淡淡的玄色灵力,再次进入了打坐修炼的状态,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修行途中的一段小插曲。羊献容看着他闭目修炼的模样,心头百感交集。她缓缓撑着地面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易枫一眼,那目光里,有感激,有敬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随后,她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出了房门。门外的夜风带着山巅的清寒,吹拂在她脸上,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脚步渐渐轻快起来,最后竟忍不住小跑起来,朝着自己居住的偏院奔去——她要回去,要立刻看到女儿,要告诉她,她们以后,终于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的那一刻,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缓缓自动关上,将殿内的光影与寂静,都隔绝在了门后。月光依旧清寒,洒在玄华峰的每一寸土地上,无声地守护着这方暂时的安宁。风雪被玄华峰的护山大阵隔绝在外,山门内暖意融融,青石铺就的山道两侧,青松翠柏覆着薄雪,倒添了几分清冷出尘的意境。挂雷天师被弟子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踏入大殿,玄色的道袍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如同殿外的积雪。殿中蒲团上,易枫盘膝而坐,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灵力光晕,闻声缓缓睁开眼。 他的目光落在挂雷天师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只带着一贯的冷漠:“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挂雷天师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起方才那白衣女子的强悍,脸上满是屈辱与不甘,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地回道:“祖师爷,别提了,是被一个女妖打伤的。”“女妖?” 殿外跟着进来的几个玄华峰弟子闻言,立刻七嘴八舌地接话,语气里满是后怕与惊惧:“是啊祖师爷!那女妖厉害得紧!”“她能释放寒气冻住胡人,嘴里还能喷出寒气,她一出现,天就下起了大雪!”“我们五百弟子联手,竟连她一招都接不住!”弟子们的话音未落,殿内一片寂静。梁氏与后宫女眷们跟在辛宾身后,站在殿门内侧,听到“女妖”二字时,脸色皆是一白。她们想起那日雪地里,那道白衣身影翩然立在风雪中,抬手间便将胡兵冻成冰雕的模样,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易枫垂眸,指尖轻轻捻动,口中默念法诀,双目微阖,竟是当场掐指演算起来。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她并非女妖。”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挂雷天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祖师爷,那她……”“她来自天山雪巅,是一株修炼千年的雪莲所化。”易枫缓缓道,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雪莲吸天地灵气,沐雪域寒霜,修成灵体,周身自带极寒之气,引动风雪不过是本能罢了。”身后的宗室女子们彻底愣住了。 她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那个出手救了她们,却又被挂雷天师斥为“女妖”的白衣女子,竟然是天山雪巅的千年雪莲?梁氏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回想起那日白衣女子转身时的模样,清冷孤傲,宛如冰雪雕琢而成,此刻想来,竟真的与那雪巅雪莲的气质隐隐相合。辛宾亦是瞪大了眼睛,心中暗道,难怪那女子的寒气如此凛冽,竟是千年雪莲所化的灵体,这般来历,这般实力,当真是世间罕见。挂雷天师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言以对。他望着易枫,脸上满是羞愧,自己一心认定对方是妖,却不知竟是如此出尘的存在,还贸然出手,落得这般狼狈的下场,当真是贻笑大方。易枫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挂雷天师身上,语气依旧冷漠,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雪莲灵体性情孤傲,不惹凡尘,此番入世,怕是另有缘由。”话音落下,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唯有殿外的风雪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殿内的寂静尚未散去,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羊献容一身素色布裙,发髻简单挽起,褪去了皇后的华贵,倒添了几分寻常妇人的温婉。她的手心里,紧紧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孩子梳着双丫髻,发梢系着素色绒绳,一身淡粉小袄,衬得小脸粉雕玉琢,只是眉眼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拘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殿内的景象。正是清河公主。羊献容牵着女儿,缓步走到殿中,对着易枫微微躬身,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郑重:“祖师爷,我带清河来了。”清河公主被母亲牵着手,也学着模样,小大人似的弯了弯腰,软糯的嗓音细若蚊蚋:“见……见过祖师爷。”易枫抬眸,目光落在清河公主身上。这孩子眉眼清秀,眉宇间依稀能看出羊献容的影子,只是年纪尚小,稚气未脱,那双眼睛干净得像山巅的初雪,没有沾染半分乱世的尘埃。他的目光微动,素来冷漠的眼底,竟难得地柔和了些许。“抬起头来。”易枫开口,声音依旧清淡,却少了几分疏离。清河公主怯生生地抬起头,对上易枫的目光,忍不住又缩了缩脖子,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羊献容的衣角。羊献容感受到女儿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易枫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乱世之中,这孩子怕是没少担惊受怕,才会这般胆小。他缓缓颔首,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女儿,留在玄华峰,入我玄极门。”话音落,他屈指一弹,一道柔和的灵力便落在清河公主的眉心。那灵力温润如水,瞬间便抚平了孩子眉宇间的怯意,让她原本紧绷的小脸,渐渐舒展了几分。“多谢祖师爷!”羊献容心头一松,连忙拉着女儿再次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感激。清河公主似懂非懂,却也跟着母亲重复道:“多谢……多谢祖师爷。”易枫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沉声道:“此事,依旧是玄极门的秘辛。诸位既入了玄华峰,便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传。” 挂雷天师与玄华峰弟子们连忙应声:“谨遵祖师爷吩咐!”梁氏与宗室女子们亦是连连点头,她们此刻早已没了往日的骄矜,只盼着能在玄华峰安稳度日,哪里还敢多言。易枫这才看向羊献容,道:“你母女二人的住处,我已命人收拾妥当,就在后山的静苑,清净自在。往后安心住下便是。”“是。”羊献容眼眶微热,强忍着泪意,牵着女儿的手,深深鞠了一躬。阳光透过殿宇的雕花窗棂,落在清河公主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她仰头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祖师爷,又看了看身旁神色安然的母亲,忽然觉得,这玄华峰的风,似乎比往日里的任何风,都要暖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