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启程中州-《残炉炼丹》

  万废鼎运到焚骨联盟的那天,是个阴天。

  天空压得很低,铅灰色的云层像厚重的棉被,闷得人喘不过气。

  风从南荒深处吹来,带着荒兽的腥气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南荒的祖灵祭司们说,这是“大事将临”的征兆。

  铁心没有亲自来。

  来的是他门下最年轻的弟子,一个叫“铁锤”的莽汉——人如其名,身高八尺,肌肉虬结,肩上扛着一根碗口粗的铁棍,走起路来地面都在颤。

  他身后跟着十六个同样健壮的西荒汉子,用特制的铁链拖着一辆巨大的铁车。

  铁车没有轮子,是悬浮的。

  车体通体漆黑,表面布满细密的锤痕,像是被反复锻打过千百遍。车上蒙着厚厚的灰色帆布,帆布下隐约能看到一座三足圆鼎的轮廓。

  “铁锤奉师命,送鼎至此。”

  莽汉的声音像打雷,在山谷里回荡。他走到乌漠大祭司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枚铁牌——那是铁心的信物,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器”字。

  乌漠大祭司接过铁牌,神识一扫,确认无误。

  “铁心前辈呢?”

  “师父在铸最后一件东西。”铁锤抹了把脸上的汗,“他说,万废鼎虽成,但缺个‘引子’。那引子需以‘心血’淬炼,他得闭关七日。”

  “心血淬炼……”乌漠大祭司脸色微变,“铁心前辈寿元无多,还动用此等禁术?”

  “师父说,这辈子炼器无数,炼的都是‘死物’。”铁锤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次炼的万废鼎,是‘活物’。值。”

  他转身,朝铁车走去,用力扯下帆布。

  “哗——”

  帆布落地的瞬间,整座山谷的灵气,忽然一滞。

  然后,开始缓缓倒流——像江河入海,所有的灵气都朝着铁车上的那尊巨鼎涌去。

  鼎高三丈,三足两耳,通体呈混沌色,不是纯黑,也不是纯灰,而是一种不断变化的、仿佛蕴含了所有颜色却又没有任何颜色的奇异质感。鼎身表面没有任何纹饰,但细看之下,能看到无数细小的旋涡在缓缓流转,每一个旋涡都在吸收、吞吐着周围的灵气。

  鼎腹中央,有一片透明的区域——那是“虚空石”铸成的观察窗。透过窗,能看到鼎内是一片旋转的混沌星云,星云中,隐约有无数光点在生灭、碰撞、重组……

  像一颗微缩的、活着的宇宙。

  “这就是……万废鼎?”凌煅走到铁车前,仰头看着这座巨鼎。

  他能感觉到,鼎内在“呼吸”。

  每一次呼吸,都牵引着方圆十里的灵气脉动。每一次脉动,都让他的道种丹——或者说万废之种——在怀中微微震颤,产生共鸣。

  “对。”铁锤拍了拍鼎身,发出沉闷的回响,“师父说,此鼎已具‘鼎灵雏形’,但尚未苏醒。需要一枚‘种子’注入,才能真正活过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

  盒子里,躺着一枚暗红色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晶石。晶石内部,隐约能看到一道细小的火苗在跳动——那是铁心的一缕本命心血,融合了地心火髓的精粹,以及他四百年炼器造诣的感悟。

  “师父说,这枚‘鼎心’,需要你来种。”铁锤看向凌煅,“因为万废鼎的理念,源于你的道种丹。鼎灵苏醒后,会与你心意相通,旁人无法驾驭。”

  凌煅点了点头。

  他接过铁盒,走到万废鼎前。

  鼎足比他整个人还高,鼎腹更如一座小山。但他没有犹豫,脚尖轻点地面,腾空而起,落在鼎口边缘。

  从高处往下看,鼎内的混沌星云更加清晰。那些光点的运动轨迹,暗合某种天地至理,每一次碰撞都像是宇宙诞生时的微缩景象。

  凌煅取出怀中的万废之种——那枚混沌色的丹药。

  丹药离开他掌心的刹那,鼎内的星云忽然加速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在……呼唤。

  “去吧。”

  凌煅松手。

  丹药落入鼎中,坠入混沌星云。

  瞬间——

  “轰!”

  整座万废鼎,爆发出刺目的灰光!

  灰光冲天而起,直贯云霄,将铅灰色的云层都染成了混沌色。山谷里狂风大作,灵气暴动,所有修士怀中的丹药——无论成品还是废丹——都在微微震颤,发出共鸣的嗡鸣。

  凌煅站在鼎口,衣袂猎猎作响。

  他能感觉到,万废之种正在鼎内分解、融化、与那片混沌星云融为一体。而星云在吸收了丹药后,开始剧烈收缩,从原本直径三丈的范围,收缩到只有一丈、半丈、三尺……

  最后,凝聚成一颗拳头大小的、混沌色的“丹核”。

  丹核悬浮在鼎腹中央,缓缓旋转。

  每一次旋转,都释放出一圈灰色的涟漪。涟漪所过之处,鼎身的质感变得更加温润,那些细小的旋涡流转得更加顺畅,整个鼎的“呼吸”节奏,也从杂乱无章,变得……像心跳。

  沉稳,有力,充满生机。

  “成了。”

  凌煅跃下鼎口,落地时脚步有些虚浮——刚才那一刻,他与万废鼎的心神连接太过紧密,消耗不小。

  铁锤大步走过来,看着万废鼎,眼中满是震撼。

  “乖乖……这鼎,真的活了。”

  他能感觉到,这尊鼎不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个……生命。虽然还很稚嫩,还在沉睡,但它确实有了自己的“灵”。

  “接下来怎么办?”乌漠大祭司问。

  “让鼎沉睡。”凌煅说,“鼎灵刚刚孕育,需要时间成长。而且,万废鼎的真正威力,不能在出发前暴露——丹盟的眼线,说不定已经混进山谷了。”

  他看向铁锤:

  “铁锤兄,麻烦你带人将万废鼎运到后山祖灵祭坛。那里有历代大祭司布下的禁制,能隔绝一切窥探。”

  “好嘞!”铁锤应得干脆,转身招呼西荒汉子们,“兄弟们,动起来!”

  十六个汉子齐声应喝,重新拉起铁链。万废鼎在铁链的牵引下,缓缓悬浮移动,朝着后山方向而去。

  凌煅看着巨鼎消失在谷口,这才转身,看向乌漠大祭司:

  “大祭司,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乌漠点头,“一百人的使团名单已经确定,装备、丹药、符箓全部配齐。炎烈族长挑了三千火麟战士,随时可以出发接应。另外……”

  他顿了顿:

  “苏姑娘说,她感应到中州方向,有七处异常的灵力波动在聚集。其中三处,就在丹鼎城附近。”

  凌煅眼神一凝。

  “丹盟已经开始布阵了?”

  “应该是。”乌漠大祭司说,“按照苏姑娘‘看到’的画面,他们可能会在万丹大典的会场上,动手脚。”

  “意料之中。”凌煅反倒笑了,“姬无妄不会让我们安安稳稳地展示万废鼎和照心丹。他一定会设局,一定会挖坑。但这也正好——”

  他顿了顿:

  “说明他怕了。”

  ---

  三天后,启程日。

  天色未亮,焚骨联盟的山谷已经灯火通明。

  一百人的使团,整齐地列队在藏书阁前的空地上。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布衣——不是法袍,是最普通的麻布衣,只在左胸位置绣着一个简单的鼎纹,那是新丹道的标志。

  这一百人,是从三千多名联盟成员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修为最高的,是乌漠大祭司、炎烈族长、凌煅、苏药瑶,都是化神或接近化神的战力。

  修为最低的,只有炼气五层——那是两个来自青石镇的年轻采药人,因为对药材的感知天赋极高,被老陈力荐。

  中间的,有金丹期的宗门长老,有筑基期的商会管事,有擅长阵法的散修,有精通符箓的世家子弟……

  身份各异,背景各异,但此刻,他们站在一起,眼神是一样的坚定。

  谷口处,三千火麟战士已经集结完毕。

  炎烈族长一身赤红战甲,骑在一头巨大的火麟兽上。他身后的战士们,也都骑着火麟兽——这是南荒特有的荒兽,形似麒麟,但更凶猛,周身燃烧着淡淡的火焰,奔跑时能在身后留下一条火径。

  “凌长老!”

  炎烈族长策兽上前,声如洪钟:

  “三千火麟战士已经整装待发!你们先行,我们随后。如果丹盟敢在路上使绊子,老子就带人踏平他们的分堂!”

  凌煅朝他拱手:

  “族长,你们的任务是接应,不是强攻。记住我们的计划——虚虚实实,明暗结合。丹盟如果动手,你们就现身威慑;如果不动,你们就在外围待命。”

  “明白!”炎烈族长咧嘴一笑,“放心,老子虽然脾气暴,但不傻。乌漠那老家伙给我讲了三天的兵法,耳朵都起茧了!”

  他调转兽头,朝三千战士吼道:

  “儿郎们!送凌长老他们出征!”

  “吼——!”

  三千战士齐声应喝,声震山谷。

  凌煅转身,看向面前的一百人。

  晨光初露,照在这些年轻的、苍老的、坚定的脸上。

  “诸位。”

  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今天,我们启程前往中州,前往丹鼎城,前往万丹大典。”

  “这一路,八千里。”

  “这一路,可能会有伏击,有截杀,有陷阱,有暗算。”

  “这一路,我们可能会受伤,可能会流血,甚至……可能会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如果有人想退出,现在可以站出来。没有人会责怪你,因为害怕是人之常情。”

  没有人动。

  一百个人,像一百尊石像,沉默地站着。

  凌煅等了三息。

  然后,他点了点头。

  “好。”

  “既然都选择留下,那我只说三件事。”

  “第一,我们此去,不是去乞求,不是去朝圣,是去……论道。用我们的丹道,论他们的丹道。用我们的理念,论他们的理念。所以,把头抬起来,把腰挺直——我们不比任何人低一等。”

  “第二,新丹道的核心,不是某一种丹药,不是某一种技术,是‘共享’,是‘传承’,是‘人人皆可炼丹’的理念。所以,这一路上,如果遇到愿意学的人,不要吝啬,教。如果遇到有困难的人,不要冷漠,帮。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新丹道,是活生生的道。”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凌煅深吸一口气:

  “记住你们是谁。”

  “你们是青石镇的药材铺掌柜,是西荒矿城的矿工头领,是东海岛屿的散修首领,是南荒部落的战士,是中州小宗门的弟子……”

  “你们来自天南地北,身份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你们都相信,丹道不应该被垄断,不应该成为少数人敛财的工具,不应该让无数修士困在瓶颈前绝望。”

  “你们相信,所以你们来了。”

  “你们来了,所以新丹道才有了今天。”

  “所以,无论这一路有多难,无论万丹大典上会发生什么,记住——你们,就是新丹道。你们在,新丹道就在。”

  话音落下。

  山谷寂静。

  只有风声,和火麟兽偶尔的响鼻声。

  然后——

  “谨遵长老之命!”

  一百人,齐声应喝。

  声音不大,但汇聚在一起,却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凌煅点了点头,转身。

  “出发。”

  ---

  使团没有乘坐飞行法器。

  他们选择步行——或者说,是“游学式”的行进。

  第一天,只走了三十里。傍晚在一个南荒小部落落脚,凌煅亲自给部落的孩子们讲解最基础的药材辨识,老陈则带着几个学徒,用当地常见的草药炼制了一批简单的疗伤散,免费发放。

  第二天,走了五十里。途中遇到一支商队被妖兽袭击,使团出手相助,击退了妖兽。商队管事感激涕零,主动拿出储物袋里的废弃丹药——足足三百多枚,各种属性都有。凌煅收下了,然后回赠了三瓶噬疑丹。

  第三天,进入中州边境。

  气氛明显变了。

  沿途的城镇,开始出现丹盟的巡逻队。那些穿着丹鼎纹饰法袍的修士,骑着灵兽,在官道上往来巡视,目光审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使团没有回避,反而主动上前。

  “诸位是丹盟的道友?”凌煅拱手,态度温和。

  巡逻队的首领是个金丹中期的中年修士,看到凌煅这一行百人,眉头紧皱:

  “你们是……”

  “南荒焚骨联盟,应丹盟之邀,前往丹鼎城参加万丹大典。”凌煅递上请帖。

  中年修士接过请帖,神识一扫,脸色微变。

  他抬头,仔细打量凌煅——这个年轻人,就是传说中那个让丹盟在观澜山庄认输的凌煅?

  “原来是凌长老。”中年修士语气客气了些,但眼神里的戒备没有减少,“盟主有令,所有前往丹鼎城的宾客,需在沿途驿站登记,接受检查。”

  “应该的。”凌煅微笑,“我们配合。”

  使团在驿站停留了半日。

  所谓的“检查”,其实就是盘问和窥探。丹盟的人仔细记录了每个人的身份、修为、来历,甚至还用某种法器检测了随身携带的物品——美其名曰“防止有人携带危险物品进入丹鼎城”。

  凌煅全程配合,态度坦然。

  他知道,丹盟想用这种方式施加心理压力,想让他们在进入丹鼎城前就露怯。

  但他偏不。

  不仅不,他还主动和那些盘查的丹盟修士聊天:

  “道友在丹盟任职多久了?”

  “十年了?那一定见过不少丹道高手吧?”

  “你觉得,丹道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那些修士措手不及。有些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有些人下意识地说“丹盟的丹道就是未来”,但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因为凌煅问这些问题时,眼神太清澈,态度太诚恳,不像是在挑衅,倒像是真的在“请教”。

  这让那些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丹盟修士,反而有些……别扭。

  半日后,检查结束。

  “凌长老,可以通行了。”中年修士递回请帖,语气比之前缓和了许多。

  “多谢。”凌煅接过请帖,忽然问,“道友,你卡在金丹中期,有五年了吧?”

  中年修士一愣:“你……你怎么知道?”

  “看你气息凝滞,眉宇间有郁结之气。”凌煅从怀中取出一枚灰色的丹药——不是道种丹,是最基础的“清心散”,但经过他的特殊处理,“这枚丹药送你。服用时,静心感受丹药在体内的流转轨迹,或许……会有帮助。”

  他将丹药放在中年修士手中,然后转身,带着使团继续前行。

  中年修士站在原地,看着掌心的灰色丹药,久久不语。

  ---

  七天后,使团抵达中州腹地。

  距离丹鼎城,还有三千里。

  这七天里,他们走了八百里,沿途经过十七个城镇,在九个驿站停留过。

  每一次停留,都是一次“传播”。

  凌煅讲丹道理念,老陈教基础手法,铁岩演示废丹炼器,红姑传授噬疑丹炼制……使团的一百个人,每个人都成了老师,每个人都在教。

  他们教的对象,有路边偶遇的散修,有城镇里的小商贩,有驿站的杂役,甚至……有丹盟的外围弟子。

  有些人学了之后半信半疑,有些人学了之后如获至宝,还有些人学了之后,悄悄跟上了使团的队伍——他们想学更多。

  到第七天傍晚,使团的队伍,已经从一百人,扩大到了一百三十七人。

  新加入的三十七人,都是沿途“捡”来的。他们身份各异,修为不等,但有一个共同点——都对丹盟的垄断不满,都对“人人皆可炼丹”的理念动心。

  “凌长老,人越来越多了。”乌漠大祭司有些担忧,“目标太大,容易成为靶子。”

  “我知道。”凌煅站在一处山丘上,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丹鼎城轮廓,“但这就是我们的目的——让丹盟看到,新丹道不是几个人在闹事,是一群人,在朝着一个方向走。”

  他顿了顿:

  “而且,人越多,丹盟越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杀一百个‘异端’,和杀一百三十七个‘无辜修士’,性质不一样。”

  苏药瑶走到他身边,冰蓝色的眼眸望向丹鼎城方向。

  “那七处灵力波动,已经全部就位了。”她轻声说,“其中四处,就在我们接下来三天的必经之路上。”

  “具体位置?”

  苏药瑶指尖在空中虚点,冰蓝色的光晕凝聚成一张简略的地图,上面标注着七个红点。

  “第一处,在‘落鹰峡’,适合伏击。第二处,在‘黑水河’,适合水战。第三处,在‘迷雾林’,适合幻阵困敌。第四处,在‘断龙坡’,适合……围杀。”

  她顿了顿:

  “这四处,都避不开。如果要绕路,至少要多走十天。”

  凌煅看着地图,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就……不绕。”

  他转身,看向山丘下正在扎营的使团队伍。

  一百三十七个人,正在分工合作——有的搭帐篷,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布置警戒阵法,有的在篝火旁互相交流白天学到的东西……

  篝火的光芒,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苍老的、坚定的脸上。

  像星星。

  虽然每一颗都不亮,但聚在一起,就是一片星空。

  “大祭司。”凌煅说,“传信给炎烈族长,让他加快速度,三天后,在断龙坡与我们汇合。”

  “你要在断龙坡……和丹盟正面冲突?”

  “不。”凌煅摇头,“我要在断龙坡……给他们演一场戏。”

  他看着苏药瑶标注的那四个红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们想埋伏,想截杀,想让我们在到达丹鼎城前就损兵折将。”

  “那我就让他们埋伏,让他们截杀。”

  “只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被埋伏的,不一定是我们。”

  夜色渐深。

  篝火噼啪作响。

  新的征程,已经开始了。

  而真正的交锋,还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