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湾故事:岁月里新变化-《我说我的二零二五年》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水井湾的老槐树又添了三层年轮,树干越发粗壮,枝繁叶茂的样子,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夏日里能遮住大半个晒谷场。廖家的母猪也争气,又顺顺当当地下了三窝崽,每窝都不少于十个,活蹦乱跳的,看着就让人欢喜。

  卖猪崽的钱一笔笔攒下来,廖家的日子像是雨后的庄稼,眼看着就往上蹿。廖老实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愁眉苦脸,颧骨上渐渐有了点血色,腰杆也挺直了不少,走起路来虽还是不快,却再没了先前的虚浮。家里的土坯房重新糊了层泥,屋顶换了新的茅草,看着亮堂了许多。

  五个儿子也像拔节的竹子,一个个蹿高了不少。老大廖栓已经十五岁,肩膀宽宽的,能跟着乡邻们下地割麦、插秧,干起活来有模有样,虽说还比不得成年汉子,却也能顶上半个劳力;老二廖柱去了镇上的杂货铺当学徒,掌柜的常夸他手脚勤快、眼里有活,每月能捎回些钱和几块麦芽糖,给弟弟们解馋;老三廖木迷上了木工活,整日跟着林大爷在木工房里转悠,拉锯、刨木学得有板有眼,林大爷常摸着白胡子说:“这小子,是块吃木匠饭的料。”;老四廖文、老五廖武年纪还小,依旧跟着廖老实读私塾,俩孩子脑子灵光,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偶尔还能对出几句简单的对子,让廖老实心里暖烘烘的。

  这天晌午,日头正好,晒得院子里暖洋洋的。廖老实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本磨得卷了边的《论语》,正教老四老五认字。石桌上放着两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凉好的小米粥,旁边还有一碟咸菜。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句话啥意思,还记得不?”廖老实指着书上的字,声音不高,却透着股温和。

  老四廖文皱着眉头想了想,脆生生地说:“爹,是不是说,学了东西要经常温习,这样就会很快乐?”

  “嗯,差不多这个意思。”廖老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老五,你也跟着念一遍。”

  老五廖武奶声奶气地跟着念,声音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迷糊。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树根背着个蓝布包袱从外面回来。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额头上还带着汗,一进院子就扯开嗓子喊:“廖大哥,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廖老实赶紧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问:“啥好消息?看你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

  王树根把包袱往石桌上一放,拍着大腿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家小子!王魁!在县里考中秀才了!刚才县里的人骑着马,敲锣打鼓地把喜报送来了,红绸子裹着,亮堂得很!我这是去镇上给亲戚报信刚回来,一路跑着回来的,就想先跟你说声!”

  “真的?”廖老实眼睛一亮,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快步走上前抓住王树根的胳膊,“那可太好了!恭喜恭喜啊,树根兄弟!咱水井湾祖祖辈辈,可总算出了个秀才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这还不是多亏了廖大哥你当初教他认的那些字?”王树根感慨地说,眼里满是感激,“要不是你那几年免费教他念书,给他打下底子,他哪能有今天啊?这恩情,我王家记一辈子!”

  “这是孩子自己争气,肯下苦功,跟我可没多大关系。”廖老实笑着摆手,心里却也是高兴得很,“走,我跟你一起去你家看看喜报,沾沾喜气。”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碰见陈老五和林大爷也往这边来。陈老五手里拿着一串红红的鞭炮,用竹竿挑着,走路带风,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林大爷拄着拐杖,手里提着个红布包,步子虽慢,却透着股急切。

  “廖大哥,树根兄弟!听说了吧?树根家小子中秀才了!”陈老五离老远就喊,嗓门洪亮得很,“我这就去放鞭炮庆祝庆祝,让全湾子的人都知道咱水井湾出了秀才了!”

  林大爷也乐呵呵地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块新做的木牌匾,黑底金字,上面“文曲星临”四个大字写得苍劲有力,一看就是用了心的。“这是我让廖家老三做的,他最近手艺越发好了,你看这字刻的,多精神。给树根家挂着,沾沾喜气,以后咱湾子说不定还能出状元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往王家走,刚到村口,就见不少乡邻往王家赶,手里都提着些东西,有拿鸡蛋的,有拎着自家种的蔬菜的,还有几个孩子手里攥着野花,叽叽喳喳地跑在前头,整个水井湾都透着股喜庆劲儿。

  王家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墙上贴着张大红纸,正是那封喜报,上面的字虽有些潦草,却透着股庄重,“喜报 水井湾王魁 县试中秀才”几个字格外醒目。大家围着喜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脸上都带着羡慕和高兴。

  李秀莲系着围裙,忙着给大家倒茶水,粗瓷碗在手里转得飞快,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眼角的细纹里都盛满了笑意。“快坐快坐,刚烧开的茶叶水,大家尝尝。”

  “啧啧,王大哥,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一个老汉捋着胡子,满眼羡慕地说。

  “以后咱们水井湾可不一样了,有秀才了!”

  “可不是嘛,以前咱这湾子,认字的都没几个,现在出了秀才,说出去都有面子!以后谁家孩子想读书,就能找王秀才请教了,多方便。”

  “王大哥这下可风光了,以后去镇上赶集,腰杆都能挺得更直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语里满是真诚的恭喜。王树根穿着件新做的青布褂子,笑得合不拢嘴,给每个人递烟倒茶,忙得脚不沾地,却乐在其中。

  廖老实站在人群里,看着眼前这热闹的景象,心里也是热乎乎的。他想起王魁小时候趴在私塾的桌子上,睁着大眼睛问他“之乎者也”是什么意思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这孩子,从小就透着股韧劲,能有今天,确实不容易。

  日子就像水井湾的河水,不急不缓地流淌着,转眼又是五年。这五年里,水井湾像是被施了魔法,一天一个样。

  廖家的老三廖木真的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他手艺好,做出来的家具样式新颖,结实耐用,不光水井湾的人找他做,连邻村甚至镇上的人都慕名而来。谁家盖房子要做梁、打窗户,谁家娶媳妇要做衣柜、梳妆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赚了钱,没忘本,先是在村里盖了几间宽敞明亮的新瓦房,青砖黛瓦,看着就气派。盖房的时候,他请了乡邻们来帮忙,管吃管住,每天还发五十文工钱,让大家都得了实惠。

  赵家的老二赵富贵脑子活泛,在镇上开了家布庄,起初只是个小铺子,卖些粗布。他会说话,待人热情,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干脆把铺子开到了县城,雇了两个伙计,卖起了绫罗绸缎,成了水井湾第一个在外经商的有钱人。他每年回来几次,都会给乡邻们带些城里的稀罕玩意儿,给孩子们带玻璃珠、花头绳,给老人带城里的糕点,还自掏腰包修了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铺上了碎石子,走起来平稳多了。

  陈家的儿子陈铁去了南方学铁匠活,三年才回来。回来后就在村口开了个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他打出来的农具,锄头锋利,镰刀耐用,犁耙结实,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来买,生意好得很。

  水井湾渐渐热闹起来,盖新房的人家越来越多,青砖瓦房代替了土坯草房,看着越来越像样。路上的行人多了,孩子们的笑声也多了,连村口的老槐树都像是更茂盛了些。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乡邻们之间的关系悄悄发生了变化。以前大家聚在晒谷场,说的都是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琐事,笑声爽朗;现在聚在一起,话里话外总带着些攀比,谁家的房子盖得大,谁家的钱赚得多,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语气里少了些真诚,多了些复杂。

  这天下午,日头有点西斜,晒谷场边的阴影拉得老长。陈老五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刚走到自家地头,就看见赵富贵带着两个伙计,正在他家和赵家相邻的地界上丈量,几个工人正拿着铁锹挖地基,眼看就要挖到他家的地里了。

  “住手!你们干啥呢?”陈老五急了,扔下锄头就冲了过去,指着赵富贵的鼻子问,“赵老二,你凭啥占我家的地?这地界儿清清楚楚,老辈人就定下的,你眼瞎了不成?”

  赵富贵穿着件绸缎褂子,手里摇着把折扇,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五叔,这不是占你家地,我就是想把院子扩大点,盖几间厢房放货物。这几分地,我给你五两银子,够你买好几亩好地了,划算得很。”

  “你有钱了不起啊?”陈老五气得脸红脖子粗,胸膛剧烈起伏着,“这地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埋着我爷爷奶奶的骨头,给多少钱都不卖!你赶紧让他们停下,把土填回去!”

  “五叔,话别说这么难听。”赵富贵收起折扇,语气也硬了起来,“我现在做生意忙,日进斗金,哪有功夫跟你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就几分破地吗?我给你十倍的价钱,别给脸不要脸!”

  “我不要脸?你占人家地还有理了?”陈老五气得浑身发抖,捡起地上的土块就要扔过去,被旁边的伙计拦住了。

  “我告诉你,这地我要定了!”赵富贵瞪着眼,声音也高了八度,“你要是识相,就赶紧让开,拿了钱走人;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我认识县里的官老爷,到时候把你抓起来,你都没处说理去!”

  两人越吵越凶,声音引来了不少乡邻。大家围在旁边,议论纷纷,却没人敢上前劝。以前大家有矛盾,找个长辈出来说道说道,说开了就好了;可现在赵富贵生意做得大,在镇上、县里都认识人,听说还跟县太爷的小舅子喝过酒,大家都有点怕他,怕惹祸上身。

  廖老实正好教完私塾回家,路过这里,看见这架势,赶紧上前劝架:“别吵了,都是街坊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话好好说,犯不着动这么大肝火。”

  “廖大哥,你来得正好!”陈老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拉着廖老实的胳膊,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你来说说,他赵老二是不是太欺负人了?这地能随便占吗?”

  赵富贵瞥了廖老实一眼,嘴角撇了撇,语气带着些不屑:“廖大哥,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管好你那几个儿子,别到时候惹了麻烦,我可不管。”

  廖老实皱了皱眉,脸色沉了沉:“富贵,话不能这么说。都是一个湾子住着的,谁还没求着谁的时候?当年你家刚开布庄,缺钱进货,还是陈老五把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钱借给你了,你忘了?现在日子好过了,就翻脸不认人了?有啥问题解决不了的,非要闹成这样?”

  赵富贵被说中了旧事,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依旧嘴硬:“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钱我早就连本带利还了。现在我忙着呢,没功夫跟你们耗。”他说完,不再理廖老实和陈老五,转身对伙计说:“接着挖,出了事我担着!”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绸缎褂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走时还恶狠狠地瞪了陈老五一眼。

  陈老五气得直跺脚,指着赵富贵的背影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借钱给你!”骂着骂着,声音就低了下去,眼里涌上了泪水,满是委屈和无奈。

  周围的乡邻也纷纷议论起来:

  “这赵老二也太不像话了,有钱就欺负人。”

  “可不是嘛,以前多好的一个娃,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唉,人有钱了,心就变了。”

  廖老实站在原地,看着赵富贵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气呼呼的陈老五,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他想起几年前大家凑钱给自家买母猪的事,想起王树根家出秀才时的热闹,想起赵家媳妇给孩子补衣裳的温暖,心里一阵发酸。

  他觉得,水井湾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股子淳朴的、热乎的、让人心里踏实的味道,像是被什么东西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和疏远。

  日头渐渐落下去了,把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晒谷场上的人慢慢散去,只剩下陈老五一个人,蹲在自家的地头,望着那片被挖开的土地,久久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