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风雨来了-《丈母娘不是娘》

  王玉霞的话,像一根冰凉的针,扎进了孙大成的心里。

  不是因为她想要,而是因为她彻底不想要了。

  那个晚上,他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纸上印着的模糊月光。

  身边的王玉霞呼吸平稳,已经睡熟了。

  可孙大成却觉得,自己的胸口堵着一块石头,不上不下,让他喘不过气。

  他搞砸了。

  他以为自己办了件好事,一举两得。

  可现在他明白了,他只是用一把钝刀子,亲手割断了那根牵扯了十几年的线。

  然后,他还自作聪明地,把那断掉的线头,系在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身上。

  他让林曼依彻底死了心。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解脱,只有一种沉重到让他骨头发酸的疲惫。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把头埋进了粗糙的枕头里。

  时间,就在这种无声的煎熬里,一点点流走了。

  春天的时候,村口那棵老柳树又抽出了新芽。

  县里传来了消息。

  林书记和黄四郎结婚了。

  婚礼办得极其简单,就在县委的食堂里摆了两桌,请的都是关系近的同事。

  没有鞭炮,没有吹打,甚至没有一件红色的新衣。

  孙大成是在地头歇气的时候,听人说起的。

  他正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喝水,听到这话,手里的动作顿住了。

  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打湿了前襟,他毫无知觉。

  旁边的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那黄四郎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可不是嘛,一步登天啊。”

  “听说林书记很看重他,现在已经是县府办公室的干事了。”

  孙大成默默地放下瓦罐,站起身,抄起锄头,又走回了田里。

  他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砸进这片土地里。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他什么都没说。

  日子像河水一样,不快不慢地淌着。

  三年自然灾害的阴影渐渐散去,土地重新变得慷慨。

  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又冒出了踏实的炊烟。

  孙大成的日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把家里的茅草屋顶翻修了,换上了青瓦。

  女儿孙月长高了,也更懂事了,学习成绩在学校总是第一名。

  王玉霞还是小学的校长,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孙大成把那件让他心口发堵的事,埋得很深很深。

  他再也没去过县城。

  他没见过林曼依,也没见过黄四郎。

  那两个人,连同那个名字,都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禁忌。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起文致远。

  文致远在那件事之后不久,就被调到了邻县的公社。

  他们没有告别。

  只是在一次全县干部大会上,远远地看到了彼此。

  文致远比以前更瘦了,背也更驼了,两鬓添了许多白发。

  他看到了孙大成,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孙大成的心,又被那根冰凉的针,扎了一下。

  他知道,有些东西,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村子里,也有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孙大成。

  是二狗子。

  这几年,村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二狗子却还是老样子。

  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住的还是那间快要塌了的土坯房。

  他看着孙大成家换了新瓦。

  看着王玉霞穿着干净的布拉吉去学校。

  看着孙月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地出门。

  他心里的恨,就像潮湿角落里的霉菌,无声无息地疯长。

  他恨孙大成。

  他觉得是孙大成毁了他的一切。

  他一直在等。

  等一个机会。

  1966年,机会来了。

  夏天,空气突然变得燥热,不是天气的那种热,是一种让人心慌意乱的狂热。

  一夜之间,墙上,树上,电线杆上,到处都刷满了红色的标语。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村里的大喇叭,从早到晚都在播放着高亢激昂的革命歌曲和社论。

  人们的眼神变了。

  邻里之间,不再是和气的寒暄,而是警惕的审视。

  孩子们不再玩捉迷藏,他们戴上红袖章,拿着木头做的长枪,在村里游行,高喊着听不懂的口号。

  二狗子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出头之日。

  他是村里第一批戴上红袖章的人。

  他不再是那个被人瞧不起的二流子。

  他是“革命群众”。

  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冲进任何一家,去检查别人家里有没有藏着“四旧”。

  他可以对着以前他需要仰视的村干部大吼大叫。

  他从未感觉如此风光。

  他每天都在公社的积极分子会议上,学习报纸上的文件。

  他虽然识字不多,但有几个词,他记得特别清楚。

  阶级敌人。

  国民党特务。

  历史反革命。

  这些词,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那扇最阴暗的门。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外面是呼啸的风,和哗哗的雨声。

  二狗子坐在他那张破桌子前,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发黄的信纸。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起一支笔。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他一笔一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字。

  “揭发检举!”

  “柳树湾大队孙大成,系国民党潜伏特务!”

  “其亲兄孙大来,乃保密局皖南站站长,血债累累!”

  写下“孙大成”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仿佛已经看到,孙大成被戴上高帽子,跪在地上,被他踩在脚下。

  他仿佛已经听到,王玉霞和那个小丫头的哭喊声。

  他写完,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

  明天一早,他就要把这封信,亲手交到县里新成立的革委会手里。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他那张扭曲而兴奋的脸。

  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

  柳树湾的暴风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