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一桩婚事-《丈母娘不是娘》

  夜色很冷。

  月亮挂在天上,像一个苍白冷漠的圆盘。

  板车的木轮在土路上呻吟,发出悠长又疲惫的响声,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尽头。

  卖完了稻草的村民们都很累,但心里是满足的。他们低着头走路,节省着力气。

  只有孙大成,觉得自己的步子里都带着风。

  他拉着空荡荡的板车,肩膀却感觉比多年来的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和腐烂的树叶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

  他办成了。

  他解决了一个难题。甚至,是两个。

  这个念头从内到外地温暖着他,一股舒坦的热流,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林曼依身边,会有一个年轻能干的男人。

  黄四郎的未来,将不再局限于这个村子,不再被他糟糕的家庭成分拖累。

  这是一个完美的办法。

  一石二鸟。

  他回头,朝县城那片遥远闪烁的灯火望了一眼。

  他想象着林曼依和黄四郎,正面对面坐着。

  他们可能还在说话。

  他在黑暗中,自己对着自己笑了。

  这媒人,当起来也没那么难嘛。

  回到村里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

  几声狗叫从紧闭的院门后传来,随即又平息下去。

  孙大成送走了同行的村民,却没有回自己的家。

  他转了个方向,朝着公社办公室走去。

  文致远办公室的窗户里,还透出一星灯火。

  他还在。

  孙大成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屋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烟草的浓烈呛味。

  文致远正趴在桌前,埋头于一堆文件。眼镜架在他的鼻尖上,摇摇欲坠。

  他看到孙大成进来,抬起了头,眼神疲惫。

  “回来了?”

  孙大成含混地应了一声。

  他走过去,拉了条板凳,在桌子对面坐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文致远放下手里的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见到她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见到了。”

  孙大成答道。

  文致远等着。他没有催促,只是拿起他那个掉瓷的旧搪瓷缸,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

  孙大成挠了挠头,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他觉得,还是直接说最好。向来如此。

  “老文,这事……可能黄了。”

  文致远那只端着茶缸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缓缓地把茶缸放回桌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不愿意见我?”

  “不是。”

  孙大成摇摇头。

  “比那还糟。”

  他把那顿糟糕的晚饭讲了一遍。县长的乌龙,林曼依的暴怒。

  他没提林曼依点的那些昂贵的菜。那感觉像是一种背叛。

  他只说了最关键的部分。

  “……她说,她不想将就。”

  “她说,她要找个年轻的。”

  文致远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

  他烟斗里冒出的烟雾缭绕着,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就那么坐着,像一尊用失望雕成的塑像。

  孙大成心里泛起一阵愧疚。他辜负了朋友的托付。

  “老文,你别往心里去。她那是气话。”

  文致远终于动了。

  他把烟斗在桌上的一个铁皮罐头上磕了磕,抖落了烟灰。

  “然后呢?”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孙大成犹豫了。

  “然后……我就给她介绍了黄四郎。”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连窗外的虫鸣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文致远慢慢抬起头。

  他盯着孙大成,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那份不敢相信里,还夹杂着痛苦。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黄四郎介绍给她了。”

  孙大成重复道,他自己的声音也失掉了底气。

  “她不是要年轻的吗?四郎年轻,人也机灵。她也同意了,还把四郎留在了县里,说让他帮忙整理材料。”

  他努力让这番话听起来像一场胜利。

  一个神来之笔。

  可这些词句,连在他自己的耳朵里,都显得那么空洞。

  文致远没有发火。

  他没有吼叫。

  他只是笑了起来。

  那不是开心的笑。那是一种干涩的,咯啦作响的声音,像是枯叶在石板路上摩擦。

  他笑着,直到咳了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他再次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

  “孙大成啊孙大成。”

  他摇着头,笑声渐渐平息,化作一声深沉而疲惫的叹息。

  “你这是在她的心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啊。”

  “你根本不懂她。”

  他重新拿起烟斗,手微微发抖。

  “你走吧。”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孙大成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文致远佝偻的身影,看着他嘴边深刻的法令纹。

  那一晚,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怀疑。

  也许,他办的根本不是一件好事。

  他站起身,把板凳推回桌下,走进了冰冷的夜色里。

  这个消息第二天就像一颗炸雷,在柳树湾炸开了。

  不是从孙大成嘴里传出来的。是跟着他去县里的一个汉子,他亲眼看见孙大成把一脸懵的黄四郎,拉到了县委书记的饭桌上。

  村里的女人们聚在井边,压低了声音,兴奋地交谈着。

  “听说了吗?黄家那小子,跟县委书记好上了!”

  “哪个县委书记?”

  “还能是哪个!林书记!那个女书记!”

  “我的天!那林书记多大了?得有三十好几了吧?”

  “三十五了!比四郎大了整整十岁!”

  刘翠花提着木桶,站在人群外围。

  桶里的水面,纹丝不动。

  她的脸,也纹丝不动。

  女人们的议论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愤怒的蜜蜂。

  黄四郎。

  和县委书记。

  她想起了他那张认真又恳切的脸。他说的那些关于未来的话。

  她拒绝了他。

  她跟他说,他太年轻了。是“老牛吃嫩草”。

  现在,一头更大、更老的“牛”,把他给吃了。

  而且,那不是普通的牛。那是县委书记。

  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她肚子里翻搅。

  不是后悔。

  也不是嫉妒。

  而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一种世界突然颠倒过来的感觉。

  她提起水桶,水晃了出来,打湿了她的布鞋。

  她没有察觉。

  她转身离开井台,女人们的声音在她身后渐渐远去。

  她突然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冲动,想放声大笑。

  在县委办公室里,气氛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很安静。

  黄四郎坐在角落的一张小书桌前,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农业生产报表。

  他的背挺得像一根标枪。

  他一手拿着算盘,一手握着笔,眉头紧锁,全神贯注。

  算盘珠子发出清脆而急速的噼啪声。

  他很害怕。

  但他也下了决心。

  这是他的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摆脱家庭阴影的机会。

  林曼依坐在她的大办公桌后,批阅着文件。

  她的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屋里唯一的另一种声音。

  她没有看他。

  她把工作交给了他,而他完成的效率,让她有些意外。

  他很聪明。反应很快。

  他也年轻得让人心痛。

  她能从屋子对面感觉到他那股紧张的劲儿。他坐得太直了。她一起身去倒水,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切都那么明显。

  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没有愤怒。没有喜悦。没有希望。

  只有一片广阔的,空洞的平静。

  她做了一个决定。一个鲁莽的、自我毁灭的决定。

  现在,她要和这个决定一起活下去。

  她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墨水在纸上构成了她的名字:林曼依。

  笔画坚定,果决。

  她关上了一扇门。她不会再回头。

  孙大成推开自己家的门。

  屋里很暖和。一盏煤油灯在墙上投下柔和的黄光。

  王玉霞正坐在桌边,给女儿孙月补一件衬衫。

  她看到他进来,抬起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笑。

  “回来了?饿不饿?锅里给你留了饭。”

  孙大成那颗自从离开文致远办公室就一直沉甸甸的心,暖和了一点。

  他重重地在桌边坐下。

  “吃过了。”

  他说了路上的事,卖稻草的事。

  然后,带着一丝残存的骄傲,他说了自己做媒的事。

  “……所以,林书记和黄四郎,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他等着她的夸奖。

  他以为她会和他一样高兴。

  王玉霞却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她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大成。”

  她的声音很轻。

  “你有没有想过,林书记为什么会突然同意?”

  “她之前,不是还很生气吗?”

  孙大成眨了眨眼。

  “她……她想通了呗。觉得四郎年轻,有前途。”

  王玉霞轻轻叹了口气。

  她重新拿起那件衬衫,手指抚过磨损的布料。

  “女人心,不是那么简单的。”

  “有时候,一个女人答应一件事,不是因为她想要,而是因为她彻底不想要了。”

  孙大成没听懂。

  他看着妻子的脸,看着灯光映出她眼里的忧虑。

  他在文致远办公室里感到的那份怀疑,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更加强烈。

  它沉在他的胃里,一块冰冷沉重的石头。

  他突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