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咽原则-《双生魂记》

  江树推开那家餐厅的玻璃门时,雨正下得急。

  他原本只是想要避雨,却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那味道像是炖煮了三天三夜的肉汤,浓郁得化不开,却又带着一丝甜腥。

  “欢迎。”柜台后的男人抬起头。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制服,脸圆得像满月,笑容却只停在嘴角。“一位?”

  江树本想拒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尴尬地点点头,被引到最里面的卡座。餐厅里只有三桌客人,每个人都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吃着面前的食物。咀嚼声整齐得可怕。

  菜单上只有一行字:今日特供,随主厨心意。价格高得离谱。

  “我能知道是什么菜吗?”江树压低声音问。

  服务员——胸牌上写着“胡师傅”——笑意更深:“吃下去,你就知道了。不吃,你会后悔。”这话不像建议,倒像威胁。

  江树起身想走,却发现门不见了。原本是玻璃门的地方,现在是一堵贴满白色瓷砖的墙,光滑得能照出他惊恐的脸。其他客人依旧在吃,刀叉碰撞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坐下吧。”胡师傅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那只手重得像铅块。“我们餐厅有个原则:必须吃完。这叫‘’。”

  第一道菜上来了。乳白色的浓汤,里面浮着几片半透明的肉。香气更加浓烈,江树却开始反胃。那肉片的纹理,太像人类手指的横切面了。

  “我不饿。”他推开碗。

  胡师傅没有动怒,只是看向旁边那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颤抖着舀起汤,送到嘴边时突然呕吐起来。呕吐物溅到桌上,竟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卵!

  “违反原则的人,会成为食材。”胡师傅的声音轻柔得可怕。

  西装男尖叫着想跑,双腿却像生根般钉在原地。他的皮肤开始融化,像加热的蜡,滴滴答答落在椅子上。血肉重组,扭曲,最后变成一块粉红色的肉排,盛在银盘里,被端到江树面前。

  “现在,你愿意尝尝汤了吗?”胡师傅眨眨眼。

  江树端起碗,手抖得厉害。汤送进嘴里时,他尝到了无法形容的鲜美,紧接着是针扎般的剧痛从舌根蔓延到大脑!无数画面碎片般炸开——西装男的记忆:他如何克扣员工工资,如何将重病的老父赶出家门,如何在这个雨夜路过餐厅……

  “食材都是精挑细选的。”胡师傅凑近他耳边,“罪孽越深重,滋味越鲜美。你猜,你为什么会被邀请进来?”

  第二道菜是深红色的炖肉,淋着粘稠的酱汁。江树已经不敢拒绝。他机械地咀嚼,更多记忆涌来:一个女人的,她下毒害死了丈夫;一个老人的,他年轻时曾纵火烧死竞争对手全家……每一口都是他人的罪孽,他人的生命片段,此刻被他吞咽下去,成为他的一部分。

  他的肚子鼓胀起来,皮肤下有什么在蠕动。视线开始模糊,餐厅的灯光变成暗红色。其他食客终于抬起头,他们的眼睛全是纯黑色,没有眼白,嘴角咧到耳根,正对他微笑。

  “快好了。”胡师傅搓着手,“再吃一道,你就合格了。”

  第三道菜是一碗晶莹的米饭,每粒米都饱满发亮。但江树用勺子拨开时,看见饭粒下面埋着东西——那是一颗颗微缩的人头,只有黄豆大小,五官清晰,全都睁着眼睛,无声地尖叫着。

  江树僵住了。胡师傅的笑容终于消失:“这是‘悔恨之种’。吞下它,你将永远记住你吃下的一切。这是原则的最后一步。”

  “如果我不吃?”

  “你会像他一样。”胡师傅指向墙角。那里蹲着一团东西,勉强能看出人形,浑身长满嘴巴,每张嘴都在喃喃自语,重复着那些被吃掉者的遗言。“无法消化,无法遗忘,永远困在别人的罪孽里。”

  江树闭上眼睛,将一勺米饭送入口中。那些微小的人头在齿间爆开,苦涩的汁液混着滔天的悔恨冲进喉咙!他看见所有被他吞噬的人,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恐惧与懊悔,那些情绪像烧红的铁水浇灌在他的灵魂上!

  他惨叫,从椅子上滚落。身体在变化,骨头咯咯作响,胃袋收缩又扩张。胡师傅蹲下来,欣赏着他的痛苦:“很好,你在消化了。知道吗?你刚才吃的第三个人,那个纵火犯,他最后烧死的是一个误入火场的孩子。”

  江树的脊柱弓起,皮肤上浮现出焦黑的纹路,像是烧伤的疤痕。那个孩子被火焰吞噬的触感,此刻清晰地烙印在他身上。

  “为什么……选我……”江树从牙缝里挤出问题。

  胡师傅的笑容重新浮现,这次多了一丝真诚的残忍:“因为你有‘潜质’。你记得你七岁时的事吗?邻居家的猫,那只总在半夜叫春的白猫。”

  江树的血液凝固了。他记得。他用石头砸死了它,然后埋在后院。没有人知道,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

  “罪孽不分大小,只分有无。”胡师傅站起来,“欢迎加入‘吞咽者’。现在,你也有资格挑选食材了。”

  餐厅恢复了原样。玻璃门重新出现,雨已经停了。其他食客纷纷起身,他们的眼睛恢复正常,互相点头致意,然后平静地离开。每个人离开时,都从胡师傅那里接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江树还瘫在地上,但身体里的剧痛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饱足感,以及……力量感。他能感觉到那些被他吞噬的灵魂碎片,在体内哀嚎,却也提供着养分。

  胡师傅递给他一个同样的盒子:“这里面是‘邀请函’。找到你认为有罪的人,让他闻到香气,他就会自己走进来。记住原则:必须让他们吃完三道菜。第一道,尝其罪;第二道,食其孽;第三道,种其悔。完成后,你就能从他的罪孽中汲取力量。”

  江树颤抖着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片干枯的黑色花瓣,散发着与餐厅一模一样的香气。

  “如果我不用呢?”

  胡师傅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么你的饥饿感会越来越强。直到某天,你会失控,吃掉你最爱的人。那时候,你会成为最美味的食材,被其他吞咽者分食。”

  江树离开了餐厅。街道依旧潮湿,霓虹灯闪烁。他看着手中的盒子,又看看周围匆匆的行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焦虑或麻木。他忽然能闻到一些特别的味道——从那个正在偷老人钱包的小偷身上散发出的酸腐气,从那个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咒骂的女人身上飘出的苦辣味……

  他的肚子叫了。不是饥饿,是渴望。

  一周后的雨夜,江树站在街角,打开盒子。黑色花瓣被雨水打湿,香气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摇摇晃晃走近,他刚在酒吧打了妻子,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狞笑。

  男人停下脚步,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这么好闻?”

  江树侧身,指向身后。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扇玻璃门,暖黄的灯光透出,门上挂着“今日营业”的牌子。

  “新开的店,味道不错。”江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男人咧开嘴笑,推门而入。江树跟在后面,看着男人的背影,忽然想起胡师傅最后说的话:“你知道这家餐厅存在多久了吗?从人类第一次因为贪婪杀死同类,从第一次用谎言掩盖罪孽,它就在了。我们不是惩罚者,我们只是清理工。消化掉世界的污秽,以此维生。”

  门在身后关上。江树走向后厨,系上挂在墙上的白围裙。围裙很干净,却散发着洗不掉的陈年血腥味。

  男人已经坐在卡座里,不耐烦地敲着桌子:“上菜啊!最好的酒,最好的肉!”

  江树点点头,转身开始准备。他从冰柜里取出一块鲜红的肉,纹理细腻,那是上周那个纵火犯的悔恨凝结而成的部分。刀在手中轻颤,然后稳稳落下。

  第一道汤在锅里翻滚,香气弥漫整个餐厅。男人陶醉地深吸一口气,浑然不觉自己即将吞咽下的,正是他自己罪孽的倒影。

  江树擦擦手,看向窗外。雨夜的城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每扇窗户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而他,已经成为这头巨兽消化系统的一部分,在黑暗里咀嚼着人性的残渣,以此苟活。

  汤煮好了。他舀起一勺,尝了尝咸淡。味道正好,罪孽的浓度足够浓郁。他端起汤碗,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嘴角的弧度与胡师傅一模一样。

  玻璃门上,映出他系着围裙的身影。而在那身影之后,似乎还重叠着无数个同样装束的影子,一个挨着一个,向后延伸到视线尽头,延伸到时间深处。

  餐厅的灯光暗了一下,又恢复正常。男人还在座位上等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江树迈步向前,瓷碗在托盘上微微颤动,汤面漾开细小的涟漪,每一圈涟漪里,都倒映着一张扭曲的人脸。

  吞咽的原则,今夜依旧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