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个夏天-《双生魂记》

  吴启推开院门时,郑海正蹲在井边洗一篮桃子。水声哗哗,桃子鲜红欲滴。

  “真没想到你能来。”郑海甩甩手上的水珠,笑容堆满眼角皱纹,“咱村偏,路不好找。”

  吴启递上两盒城里买的点心,目光扫过收拾得过分干净的院落。太安静了,连蝉鸣都没有。

  “电话里你声音不对。”吴启打量老朋友,“到底什么事,非要当面说?”

  郑海擦手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泡得发白的手指关节,沉默像滴入水中的墨,迅速洇开。

  “我可能……记不清了。”郑海抬起脸,眼睛里有种空荡荡的茫然,“不是忘了,是有些事,它不对劲。”

  他忽然抓住吴启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我爹的祭日,我年年都去上坟。可今年我去时,发现碑上的字……变了。”

  吴启想抽回手,郑海却抓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

  “原本刻着‘殁于一九七九年夏’,现在成了‘殁于一九八一年夏’。”郑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气管漏风般的嘶嘶声,“我问村里所有人,他们都用怪眼看我,说我爹就是八一年没的。连我娘也这么说!”

  吴启后背窜起一股凉气。他环顾四周,邻家的屋顶上蹲着一只黑猫,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你娘不是早过世了?”吴启嗓子发干。

  郑海浑身一颤,像是刚被这句话刺醒。他眼神涣散了几秒,又猛地聚焦:“对……对!我娘是前年走的。可昨天……昨天她在灶台边给我烙饼,还骂我瞎想。”

  他松开手,抱住自己的头,手指插进花白头发里:“不止这个。村口那棵老槐树,我记得清楚,是咱们十岁那年被雷劈倒的。可现在它还好端端立在那儿,树干上根本没雷击的疤!”

  午饭时,郑海恢复了常态,热情地给吴启夹菜。红烧肉炖得烂熟,肥油亮晶晶的。

  但吴启食不知味。他注意到郑海家堂屋的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福。黑白照片,里面郑海父母端坐,年幼的郑海站在中间,穿着不合身的棉袄。

  照片右下角,印着一行小字:一九八〇年正月摄。

  而照片里郑海父亲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像是被水泡过,又像是有人用手指反复摩挲,把五官都磨平了。

  吴启收回目光,却发现郑海正看着他。

  “你也看见了?”郑海嘴角扯了扯,没笑出来,“那张照片,每天都会变一点点。我爹的脸……快没了。”

  下午,吴启决定自己去村里转转。郑海没跟来,只是站在院门口,影子被斜阳拉得细长扭曲。

  村道干净得异常,没有鸡鸭,没有孩童奔跑。几个老人坐在屋檐下,吴启路过时,他们齐刷刷转过头,动作一致得像是牵线木偶。脸上都挂着同样的、幅度标准的微笑。

  吴启硬着头皮打招呼,问起郑海父亲的事。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慢悠悠开口:“郑老哥?八一年夏天,在河里没的。可怜哟。”

  旁边梳着髻的老太太点头:“是啊,那年夏天特别热,河涨水。”

  “可郑海说他记得是七九年。”吴启试探道。

  所有老人的笑容,在同一瞬间消失了。空洞的眼窝对着他。

  “后生,”老汉的声音干巴巴的,“记错了要改。改了,就对了。”

  吴启逃也似的离开。他在村口看到了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确实没有雷击的痕迹。

  但树下那片地,颜色比周围深得多,是一种发黑的、湿润的深褐色。像是永远也晒不干。

  他蹲下身,鬼使神差地用手指抠了一点泥土。凑近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腻的腥气。

  不是土腥,更像是……放了太久的血。

  “别碰那土。”

  吴启猛地回头。一个穿着灰布衫、佝偻着背的老头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老头瘦得脱了形,眼珠子却异常明亮。

  “那树,”老头指了指槐树,“它得‘吃’。吃了,才立得住。”

  “吃什么?”吴启站起身,心脏狂跳。

  老头咧开嘴,露出稀稀拉拉的黄牙:“吃‘记得’的人。吃了他们的‘记得’,树就替他们‘活’着。你看它叶子多绿啊。”

  老头蹒跚着走了,留下吴启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想起郑海说的,全村人都说八一年。只有郑海“记得”是七九年。

  他疯了般跑回郑海家。院子空荡荡,井边那篮洗好的桃子还在,鲜红得刺眼。

  堂屋里,郑海背对着门,站在那张全家福前。

  “郑海!”吴启喘着气,“村里不对劲!我们得马上走!”

  郑海缓缓转过身。

  他手里拿着一把旧剪刀,刀尖沾着一点暗红色。照片上,他父亲那张模糊的脸,被剪出了一个窟窿。

  “走?”郑海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吴启想起那些屋檐下的老人,“走去哪儿?吴启,你来了,就走不掉了。”

  他笑了,笑容越来越大,嘴角几乎裂到耳根:“你以为我找你来,真是因为‘记不清’?我是需要一个‘证人’。一个从外面来,记得‘外面时间’的证人。”

  吴启后退一步,脚后跟撞在门槛上。

  “这村子,困在‘’里了。”郑海的声音变得飘忽,“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一年,只有夏天,没有尽头。村里的人,慢慢都‘改’过来了,把不对的都忘掉,把树说的都当真。”

  他朝吴启走近一步:“可我不行。我忘不掉我爹是七九年没的。树不高兴,它要‘吃’我。我得喂它点别的‘记得’。”

  堂屋侧面的门帘被掀开了。郑海的“娘”走了出来。一个脸色蜡黄、表情僵硬的妇人,走路时膝盖不弯。

  她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冒着热气,散发浓烈的草药味和……那股甜腻的腥气。

  “喝了它。”妇人把碗递向吴启,声音平板无波,“喝了,就‘对’了。”

  吴启转身想跑,院门却不知何时关死了。他拼命拉拽门闩,纹丝不动。

  郑海从后面靠近,手臂铁箍般勒住他的脖子。

  “别怕,很快的。”郑海在他耳边呢喃,热气喷在耳廓上,“喝了汤,你会‘记得’我爹是八一年没的,会‘记得’树一直好好的。你会帮我证明,是我疯了,记错了。”

  剪刀冰凉的刀尖,抵住了吴启的咽喉。

  “然后,树就会放过我,去吃你的‘记得’。”郑海的声音里透着癫狂的喜悦,“我就能继续‘对’下去了!”

  吴启拼命挣扎,打翻了那碗汤。黑色汤汁泼在地上,嘶嘶作响,腐蚀出一个个小坑。汤汁里,分明泡着几片细小的、卷曲的指甲盖!

  妇人毫无反应,弯腰又从灶间端出一碗。

  郑海的手越收越紧。吴启眼前发黑,指尖在门板上刮挠。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他透过堂屋开着的后窗,瞥见了院子后面的景象。

  那里没有菜地,没有柴垛。

  只有一片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土堆。每一个土堆前,都插着一块粗糙的木牌。

  是坟。

  最近的几个坟前,木牌上的墨迹还很新。其中一个,赫然写着“郑海”!

  死亡日期:一九七九年夏。

  吴启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用后脑撞向郑海的面门!

  咔嚓一声,是鼻梁断裂的脆响。郑海闷哼一声,手臂松了。吴启挣脱开来,连滚爬爬冲向堂屋后门,撞开门扑了出去。

  他跌进那片坟地。

  阴冷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看清了那些木牌。

  郑海,一九七九年夏。

  郑海娘,一九八〇年冬。

  村口老汉,一九八一年春。

  缺牙老汉,一九七九年秋。

  梳髻老太太,一九八〇年夏……

  密密麻麻,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了。死亡年份横跨七九到八一,但月份,全都不同。

  只有季节,似乎永远停留在某个炎热的时段。

  “看到啦?”

  郑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吴启骇然转身,只见郑海站在后门口,鼻梁塌陷,鲜血糊了半张脸,却还在笑。

  “他们都死了,死在不同的‘夏天’。”郑海抹了把血,手指在脸上画出诡异的纹路,“可树需要人‘活’着。需要人‘记得’村子还活着。”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坟地松软的土上几乎没有声音。

  “所以树把我们都‘种’回来了。用我们的身子,用我们的脸。”郑海张开双臂,“可它种得不好,记性总会出错。总有人‘记得’自己怎么死的,总有人‘记得’不该记的事。”

  他在吴启面前站定,眼珠子里映出吴启惨白的脸。

  “得有人去提醒,去‘纠正’。得有人去告诉树,谁又快想起来了。”郑海咯咯笑起来,“我做了好久这个‘纠正人’了。可我也快撑不住了,我‘记得’的东西太多了。”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哀求:“吴启,你替我,好不好?喝了汤,你就只‘记得’该记的。你会帮我守着村子,守着树。”

  “那你呢?!”吴启嘶声问。

  郑海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与渴望的神情。

  “我?”他轻轻说,“我太累了。我想躺回去。躺回我的坟里,真正地‘死’。可树不让我死,除非……有新的‘纠正人’。”

  坟地里的土,开始微微蠕动。

  一只手,从写着郑海名字的坟包里,破土而出。那手干枯发黑,指甲老长。

  紧接着,旁边几个坟包也陆续伸出僵直的手臂。空气中甜腻的腥味浓到令人作呕。

  “他们在欢迎你。”郑海柔声说,“欢迎新的守护者。”

  那妇人又出现了,端着第三碗汤,堵住了吴启退回屋子的路。

  前无去路,后有坟墓。吴启被逼到了坟地中央。

  他脚下一绊,跌坐在一个矮小的坟堆前。木牌上写着“郑小妹,一九七九年夏,六岁”。

  他猛地想起,郑海从未提过有个妹妹。

  就在这时,那写着郑海名字的坟包里,坐起来一具躯体。

  衣服烂成了絮,脸是骷髅,眼窝空洞。但它“看”向了郑海。

  郑海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那是真正的恐惧。

  “不!不行!我还没找到替身!你不能拉我回去!”

  骷髅张开下颌骨,发出风吹过空洞的呜呜声。坟地里的所有手臂,都转向了郑海。

  妇人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了屋子,关上了门。

  仿佛接下来的事,与她无关。

  郑海想跑,但坟土里伸出更多黑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他摔倒在地,被无数枯手拖向那个属于他的坟坑。

  “吴启!帮我!”他十指抠进泥土,犁出深深的沟,“我不想回去!我不想烂在里面!求求你!”

  吴启蜷缩在妹妹的坟边,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他看着郑海被拖到坟边。看着那具坐起的骷髅,伸出骨手,按在了郑海的头顶。

  郑海的惨叫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开始萎缩,皮肤失去光泽,血肉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吸走,迅速干瘪下去。头发变白,脱落。牙齿松动,掉在土里。

  短短几十秒,一个活生生的郑海,变成了一具和旁边骷髅几乎一样的干尸。

  然后,那具“新”的干尸,被枯手们推进了坟坑。泥土自动翻涌,将它掩埋。

  而原先那具坐起的骷髅,却缓缓站了起来。它身上的腐肉碎屑簌簌掉落,但裸露的骨骼表面,开始滋生出细小的肉芽,覆盖上新鲜的、带着血丝的皮肤。

  五官逐渐浮现。

  最后,它——或者说,他——站在了吴启面前。

  穿着郑海刚才的衣服,顶着郑海的脸。甚至鼻梁上还带着刚才被打断的伤痕和血迹。

  他活动了一下新的脖子,发出咔吧轻响。

  然后,他对着吴启,露出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眼角堆满皱纹的笑容。

  “现在,”新郑海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该你了。”

  吴启想逃,双腿却软得像泥。他看着新郑海弯下腰,捡起了妇人掉在地上的碗。碗没碎,里面还剩一点底。

  新郑海走到那棵槐树下,用碗底刮下一点树干上渗出的、暗红色的黏稠树胶。树胶混着残余的黑色汤汁,在碗底冒着泡。

  他端着碗,走向吴启。

  “喝了吧。喝了,你就‘对’了。”新郑海蹲下身,语气温和,“你会‘记得’你是来看望老朋友,然后劝他别胡思乱想。你会‘记得’我爹是八一年没的,树一直好好的。你会回到城里,过你的日子。”

  他用沾血的手指,蘸了一点碗里混合物,抹在吴启颤抖的嘴唇上。

  那味道,甜腥无比,直冲脑髓。

  “只要村子还在,只要树还需要人‘活’着,你就得时不时回来‘看看’。”新郑海的眼睛深不见底,“你得帮我‘纠正’那些快要‘记起来’的人。就像我今天对你做的一样。”

  吴启的意志在崩溃。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坟,看着坟地里那些无声挥舞的枯手。

  他知道,如果不喝,那些手就会把他拉进某个空坟,把他变成新的养料,然后又一个“吴启”会从坟里爬出来,回到城里,继续生活。

  可那个“吴启”,还是他吗?

  “喝了,至少‘你’还存在一部分。”新郑海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把碗沿抵到他嘴边,“只是改掉一些‘错’的记忆。不喝,你就彻底没了。选吧。”

  浓烈的气味钻进鼻腔,吴启的大脑开始昏沉。眼前的景象晃动起来。

  他仿佛看到自己回到了城市,向同事讲述这个平静的小村,讲述老朋友无端的臆想。

  他仿佛看到自己某天又接到电话,另一个“朋友”需要帮助,需要他去“劝说”。

  他仿佛看到无数个夏天,轮回往复,他一次次走进不同的村子,不同的房屋,端着同样的碗。

  无穷无尽。

  碗里的液体,流进了他因绝望而微张的嘴里。

  三个月后。

  吴启坐在办公室里,处理着文件。窗外阳光明媚。

  同事路过,随口问:“上次你去那个什么村看朋友,怎么样?他没事吧?”

  吴启抬起头,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眼角堆起熟悉的皱纹。

  “没事,就是记性不好,老胡思乱想。”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我劝了他好久,总算把他劝明白了。”

  茶水倒映着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人嘛,总得学会记住‘对’的事,忘了‘错’的事。你说是不是?”

  他抿了口茶,看向窗外远处。城市的天际线下,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夏日特有的、朦胧的热气。

  就像某个被无数夏天困住的小村庄。

  而他的舌尖,似乎永远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甜腻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