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补记性把同福众人补疯了-《双生魂记》

  操!

  这破地儿还没变。

  石板路被前夜的雨泡得油亮,像条刚剥皮的死蛇瘫在那儿。空气里馊饭味混着马粪和劣质胭脂的香气,钻鼻子。

  街角几个老混混蹲着抽旱烟,烟雾缭绕像在给阎王爷上香。尽头那栋二层小楼——同福客栈——门口两盏灯笼摇摇晃晃,黄光泼在泥地里,活像痨病鬼咳出的痰。

  我抬脚跨过门槛。

  一股热浪裹着汗臭、油烟和某种说不清的金属味砸过来,差点把我顶一跟头。

  里头。

  嗬。

  还是这疯人院德行。

  佟湘玉扒在柜台后头,手指头在账本上戳得噼里啪啦,嘴里念叨着“额滴神呀”。

  白展堂拎着抹布在桌椅间窜来窜去,快得带影。

  郭芙蓉和吕秀才挤在墙角嘀咕什么,一个比划一个摇头。

  莫小贝蹲在楼梯口,拿根炭笔在地上画鬼画符。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油光满面地嚷:“谁瞅见俺新磨的菜刀咧?”

  祝无双正擦桌子,手底下利索得像在绣花。

  我是个记忆修补匠。

  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虽然我修补过的记忆比漏雨的屋顶还破,虽然我连昨晚上哪儿睡的都快想不起来了。

  但我有手艺。

  我呸。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撞进这鬼地方。

  “生面孔?”白展堂闪到我旁边,抹布往肩头一搭,眼睛上下扫我,“打尖还是住店?”

  他嗓门亮得扎耳朵。

  “呃……讨碗水喝。”我舔了舔起皮的嘴唇,“顺道……打听个事儿。”

  郭芙蓉耳朵尖,蹭地蹦过来:“打听事儿?找我啊!七侠镇就没有我郭女侠不知道的!”

  吕秀才跟在后头拽她袖子:“芙妹,谨慎,谨慎为上……”

  佟湘玉扭着腰过来,手往算盘上一按:“打听事儿可以,先说说你是做啥营生的?”

  她眼睛毒得像探照灯。

  我捏了捏怀里那几块碎银子。

  “修……修补记性的。”我含混道。

  满屋子人静了一瞬。

  莫小贝先乐了:“记性还能修补?吹牛吧你!我昨天偷藏的点心今早就找不着了,你能给我修回来不?”

  李大嘴在厨房门口嚷嚷:“啥玩意儿?补记性?那能当饭吃啊?”

  祝无双柔声细气地插话:“这位大哥,是不是丢东西了?我帮你找找?”

  白展堂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哥们儿,实话跟你说,这儿隔三差五就来些奇人异士,最后咋的?都是骗吃骗喝!”

  我脑门子冒汗。

  这他娘跟说好的不一样。不是说同福客栈的人最好糊弄吗?

  “真能补。”我硬着头皮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和几个小瓷瓶,“祖传的手艺。专治忘事儿。”

  吕秀才推推眼镜:“奇哉!《本草纲目》有载,健脑需服……”

  郭芙蓉一巴掌拍他背上:“闭嘴!让人把话说完!”

  佟湘玉手指敲着柜台:“咋个补法?费银子不?”

  我正要开口。

  楼上突然哐当一声响。

  接着是祝无双的惊呼:“哎呀!师兄你的手!”

  所有人齐刷刷抬头。

  白展堂脸色一变,噌地窜上楼。

  片刻后,他扶着老白下来。老白右手裹着布,渗着血点子,龇牙咧嘴。

  “咋弄的?”佟湘玉急吼吼冲过去。

  老白吸着凉气:“嗐!练新招式,没留神撞刀口上了。”

  李大嘴捶胸顿足:“俺的宝贝菜刀啊!刚磨的!”

  场面乱成一锅粥。

  我缩在角落,看着这群人吵吵嚷嚷,突然觉得怀里那几根银针沉得像铁棍。

  郭芙蓉突然指着我:“你不是会修补吗?能给白大哥补补手不?”

  我差点咬到舌头:“我、我补的是记性,不是皮肉!”

  吕秀才摇头晃脑:“然则《黄帝内经》有云,心主神明,记忆乃心神所系,皮肉之伤或许影响……”

  “影响个屁!”郭芙蓉打断他,“记性能补,伤就不能治?你这人不实在!”

  莫小贝蹲在旁边添油加醋:“就是!我看他就是个江湖骗子!”

  佟湘玉眯眼打量我,手指头又开始敲算盘:“额看哪,这位……大师,怕是另有隐情吧?”

  我后背发凉。

  这他娘什么龙潭虎穴?

  老白忽然“咦”了一声,盯着我布包里的银针:“这玩意儿……我咋瞧着眼熟?”

  他皱眉想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前年有个走街串巷的郎中,使的就是这种针!专扎人脑袋,扎完就说能想起前世今生——后来让官府当妖人抓了!”

  全屋目光唰地钉在我身上。

  我腿肚子转筋。

  操!

  撞枪口上了!

  “好哇!”郭芙蓉撸袖子,“骗到同福客栈头上了!看我不——”

  “且慢!”吕秀才拦住她,“芙妹!子曰……”

  “子你个头!”郭芙蓉推开他,冲我瞪眼,“老实交代!到底干啥的?”

  我脑门汗珠子往下滚。

  怀里那半拉硬馒头硌得胸口生疼。

  “我……我真会补记性。”我声音发虚,“就是……就是手艺不太灵光……”

  祝无双小声问:“怎么个不灵光法?”

  我破罐子破摔:“十回有八回把人记性补乱了!上回给王寡妇补她男人长相,补完她非说自家男人长得像灶王爷!”

  死寂。

  然后——

  “噗!”莫小贝先笑喷。

  接着李大嘴捶着门框乐:“灶王爷?!哈哈哈那他娘是脸黑还是长胡子啊?”

  郭芙蓉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吕秀才捂着嘴吭哧。

  连佟湘玉都扭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

  老白龇牙咧嘴地笑:“哥们儿,你这不叫修补,叫捣乱啊!”

  白展堂把抹布往桌上一摔:“合着是个二把刀!害我白警惕半天!”

  我臊得想钻地缝。

  这他娘比被识破还丢人!

  佟湘玉笑够了,转回身抹抹眼角:“哎呀额滴神……行了行了,看你也怪可怜的。展堂,给这位……半仙儿倒碗水。”

  我捧着那碗温水,手直哆嗦。

  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头回让人当笑话看。

  郭芙蓉凑过来,眼睛亮晶晶:“哎,你真能把人记性补乱?能乱成啥样?”

  吕秀才紧张地拉她:“芙妹!慎言!此等邪术……”

  “我就问问嘛!”郭芙蓉甩开他,又看我,“能把秀才补成认为一加一等于三不?”

  我低头喝水,不吭声。

  莫小贝来劲了:“给我补补!让我忘了先生留的功课!”

  李大嘴从厨房探脑袋:“能给俺补个宫廷菜谱不?”

  祝无双小声嘀咕:“要是能忘了上次切到手就好了……”

  老白哼哼:“能让我忘了这疼不?”

  七嘴八舌,吵得我脑仁疼。

  这都什么跟什么!

  佟湘玉一拍桌子:“都消停点!让人把水喝完!”

  她走过来,上下看我:“看你这样,几天没吃热乎饭了吧?”

  我捏着空碗,指甲抠着碗沿。

  她叹口气:“展堂,去厨房看看有剩馒头没。”

  又对我说:“吃完赶紧走,额们这不养闲人。”

  我猛地站起来。

  碗咣当掉桌上。

  “我不白吃!”我嗓门有点哑,“我、我给你们补记性!补不好不要钱!”

  全场再次安静。

  郭芙蓉眨巴眼:“还补啊?”

  吕秀才往后退:“小生觉得不必了……”

  老白把手往后藏:“可别把我补瘸了!”

  佟湘玉皱眉:“这位……”

  “免费!”我咬牙,“就补一个!随便谁!补乱了我立马滚蛋!”

  众人互相瞅。

  莫小贝突然举手:“我我我!给我补!”

  她蹦过来,“把我记性补乱,让先生想不起考我功课!”

  郭芙蓉拎着她领子拽回去:“边儿去!添什么乱!”

  李大嘴搓着手过来:“那啥……能给俺补个‘佛跳墙’咋做的不?俺就记得名儿,想不起料了。”

  祝无双小声说:“我、我想不起上次洗衣裳把皂角放哪儿了……”

  老白咧嘴:“我想忘了这疼!”

  白展堂插嘴:“我想记起来年前藏的那坛酒埋哪儿了!”

  吕秀才弱弱地:“小生昨日读《论语》有处不解,若能忆起先生讲解……”

  郭芙蓉一挥手:“都想补?行啊!先给我补!让我想起上次那个卖糖葫芦的往哪儿走了!”

  吵吵嚷嚷,又要乱套。

  佟湘玉大喝一声:“都住口!”

  她环视一圈,手指头点着:“你,你,还有你!当这是菜市场啊?”

  最后指着我:“你!非要补?”

  我梗着脖子点头。

  “成。”她冷笑,“给额补。”

  众人齐声:“掌柜的?!”

  佟湘玉走到我面前,直视我:“额最近老想不起出嫁时戴的那支金钗是咋丢的。你给补补,补出来,额管你三天饭。补不出来——”

  她指门口,“自己滚蛋。”

  我手心冒汗。

  金钗?

  我他娘哪儿知道什么金钗!

  但箭在弦上。

  我硬着头皮打开布包,取出最长的银针:“得……得躺着。”

  佟湘玉往后一退:“还要扎针?!”

  郭芙蓉挡她前头:“好哇!果然没安好心!”

  吕秀才颤声:“《千金方》有云,头为诸阳之会,岂可轻刺……”

  我急中生智:“不扎深!就、就沾沾头皮!祖传秘法!”

  众人将信将疑。

  最后还是祝无双打圆场:“要不……试试?我看着针。”

  于是佟湘玉半躺在躺椅上,我捏着针站旁边。

  一屋子人围得水泄不通。

  白展堂盯着我手,老白捂着手瞅,郭芙蓉攥着拳头,吕秀才念念有词,莫小贝踮脚伸脖子,李大嘴抻着脖子从人缝里看。

  我手指头抖得厉害。

  银针尖在灯笼光下闪着寒光。

  这他娘怎么收场?

  “快点的!”佟湘玉闭着眼催,“额还要去对账呢!”

  我心一横,针尖轻轻点在她太阳穴旁边。

  装模作样捻了捻。

  “集中精神,”我瞎编,“想那金钗……什么质地?什么花纹?最后见是啥时候?”

  佟湘玉皱眉嘀咕:“金的呗……凤穿牡丹的花样……最后见好像是出嫁那天早上……”

  我继续胡诌:“往前想……装箱子的时候?梳头的时候?”

  她眉头越皱越紧:“好像……梳头时还在……上花轿前……”

  突然“啊”了一声:“是不是掉轿子里了?”

  我赶紧顺杆爬:“对对对!轿子里!再想想!”

  佟湘玉猛地睁眼坐起来:“不对!轿子后来抬回娘家了,俺娘没说捡着啊!”

  我冷汗又下来了。

  “那、那可能掉路上了……”

  郭芙蓉插嘴:“掌柜的你不是说丢在娘家了吗?”

  佟湘玉瞪她:“胡说!额啥时候说过?”

  吕秀才小声提醒:“上月十七,您提及此事,言道‘许是落在娘家妆匣中了’。”

  佟湘玉愣住:“额说过?”

  老白点头:“说过。我当时还说明儿陪您回娘家找找。”

  李大嘴挠头:“俺也记得是娘家。”

  祝无双细声细气:“师姐你当时还叹气,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东西都留不住。”

  七嘴八舌,全印证金钗丢在娘家。

  佟湘玉傻眼了:“额、额咋一点印象都没了?”

  莫小贝举手:“我知道!姑你老年痴呆!”

  郭芙蓉弹她脑崩儿:“去!掌柜的才多大!”

  佟湘玉茫然地看我:“这……这是咋回事?额记性真出毛病了?”

  我捏着银针,灵光乍现:“这就是病灶!您这记性啊,它自己打结了!我这一针——”我晃了晃银针,“就是给您捋顺喽!”

  众人“哦——”地起哄。

  佟湘玉将信将疑:“那……那现在算补好了?”

  我强行镇定:“差不多!您再想想金钗?”

  她皱眉想了半天,突然拍腿:“哎!好像就是在娘家!额出嫁前夜放妆匣最底层了!”

  全场欢呼。

  李大嘴竖大拇指:“神了嘿!”

  老白咧嘴:“有点东西啊!”

  郭芙蓉拍我肩膀:“行啊半仙儿!”

  我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蒙混过关!

  佟湘玉高兴了,站起来:“展堂!给大师切壶好茶!大嘴!炒俩菜!”

  又对我笑:“先生别介意啊,刚才多有得罪。”

  我捧着新倒的茶,手还在抖。

  这就……成座上宾了?

  吕秀才凑过来请教:“先生方才所用,可是‘刺穴醒神’之法?《灵枢》有载……”

  郭芙蓉把他挤开:“去去去!先生,给我补补!我真想不起那糖葫芦哪儿去了!”

  莫小贝抱我腿:“先给我补!让我忘了先生留的功课!”

  李大嘴搓手:“俺那佛跳墙……”

  乱哄哄中,祝无双突然轻声问:“先生这手艺……练了很久吧?”

  我苦笑:“十年。毁人记性无数。”

  白展堂乐了:“那您这不算修补,算捣蛋啊!”

  众人大笑。

  我也跟着咧嘴。

  笑着笑着,心里突然有点发酸。

  头回有人把我当个笑话看,却没把我当骗子撵。

  佟湘玉吩咐完,回头看我:“先生要是不嫌弃,往后就在店里帮工?管吃住,工钱嘛……偶尔给额们补补记性就成!”

  我愣住。

  “我、我手艺真不行……”

  郭芙蓉搂着吕秀才脖子:“没事!给秀才补成认为一加一等于五都成!”

  吕秀才挣扎:“芙妹!不可啊!”

  老白举手:“给我补得不怕疼就行!”

  莫小贝蹦高:“我要忘了一切功课!”

  李大嘴喊:“俺要记住所有菜谱!”

  祝无双小声:“我想永远不忘放皂角的地方……”

  白展堂插嘴:“我想记起所有藏钱的地儿!”

  七嘴八舌,吵得屋顶快掀了。

  佟湘玉大喝:“都闭嘴!”

  叉腰环视,“先生是客!再闹扣月钱!”

  瞬间安静。

  她转头对我笑:“别听他们胡咧咧。先生要是不愿留,喝完茶吃罢饭,额让展堂送您出镇。”

  我看着这一张张脸。

  好奇的,期待的,看热闹的,嫌弃的。

  鲜活,闹腾,扎人眼睛。

  我捏着茶杯,热气哈在脸上。

  “留。”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有点哑。

  郭芙蓉“嗷”一嗓子:“太好了!先给我补!”

  莫小贝往我身上爬:“先给我补!”

  吕秀才挡着:“成何体统!先生需要静养!”

  老白咧嘴乐:“这下热闹了。”

  李大嘴往厨房跑:“俺再加个菜!”

  祝无双抿嘴笑:“我给先生收拾房间去。”

  白展堂甩抹布:“得,又多个吃闲饭的。”

  佟湘玉拍他一下:“咋说话呢!”又对我笑,“先生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这场鸡飞狗跳。

  突然觉得怀里那几根破银针,沉甸甸的。

  操。

  这他娘什么鬼地方。

  可我好像……

  有点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