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合账惊魂夜-《八零小厨娘的红火日子》

  省城的巷子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又深又杂。晓燕七拐八绕,专挑那背人少的小胡同走。时不时停下,假装系鞋带、看墙上的旧标语,眼角的余光却像刷子似的,把身后扫了又扫。

  那深蓝色中山装的影子,鬼似的,总在觉得甩掉了的时候,又远远地缀上来。不急不缓,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像个耐心的猎人。

  晓燕手心出了汗,黏腻腻地攥着篮子把。她不能直接回“桂香斋”,也不能径直往王大妈家去。得绕,得把这尾巴甩干净。

  路过一个杂货铺,她闪身进去,称了半斤盐,磨蹭着看柜台上摆的蛤蜊油。透过积着灰的玻璃窗往外瞅,那人影在对街的修鞋摊子前站住了,侧着身子,掏出烟来点。帽檐压得低,看不清脸。

  晓燕心里有了计较。付了钱,拎着盐出来,不紧不慢往南走。走过两条街,是个十字路口,路口东南角是家国营理发店,门口挂着红白蓝三色转筒,嗡嗡地响。正是午后闲时,里头没什么客人。

  她快走几步,一挑帘子钻了进去。理发师傅是个胖大姐,正靠在椅子里打盹,被惊醒,眯缝着眼问:“同志,理发?”

  “嗯,剪短点,利索就行。”晓燕在靠里的椅子上坐下,把篮子放在脚边。

  胖大姐打起精神,给她围上白布,拿起推子剪刀。晓燕从面前的镜子里,紧紧盯着店门外的街景。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那深蓝色身影出现在了路口。他在理发店门口顿了一下,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晓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胖大姐的推子在她颈后凉飕飕地动着,咔嚓咔嚓的剪发声,在安静的店里格外刺耳。

  那人终究没进来,左右张望了一下,朝着晓燕刚才来的方向慢慢踱了回去,渐渐消失在街角。

  晓燕不敢大意,等胖大姐给她剪完,付了钱,又坐着磨蹭了一会儿,才拎起篮子起身。临出门前,她跟胖大姐说了句:“大姐,我好像落了块手绢在椅子上,劳烦您帮我看看?”说着,人却往店后头走——她刚才瞥见,这理发店后头有个小院,院墙不高。

  胖大姐“哎”了一声,低头去找。晓燕趁这功夫,几步窜到后院。果然,靠墙堆着些破脸盆、烂木架子。她手脚并用,踩着那些杂物,攀上墙头,也顾不得许多,闭眼往下一跳。

  “噗通”一声,落在隔壁院子的煤堆上,滚了一身黑。她顾不上拍打,爬起来一看,这院子静悄悄的,晾着几件旧衣裳,像是住家户。她蹑手蹑脚穿过院子,从虚掩的院门溜了出去。外头是另一条更窄的胡同,一个人也没有。

  晓燕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心还在怦怦乱跳。定了定神,辨明方向,这回才真正朝着王大妈家的那片工人新村走去。

  ·

  王大妈家住的那片“红旗新村”,是棉纺厂早些年盖的家属楼,红砖的筒子楼,一排排鸽子笼似的。年头久了,墙皮斑驳脱落,楼道里堆满了各家的蜂窝煤、烂白菜帮子,空气里一股子陈年的油烟和霉味混合的气味。

  晓燕找到三号楼,爬上黑黢黢的楼梯,在二楼东头那扇漆皮剥落的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王大妈半张警惕的脸。一见是晓燕,她赶紧把门拉开,一把将她拽了进去,又迅速关上门,上了闩。

  “哎哟我的燕子,你可来了!”王大妈拍着胸口,压着嗓子,“我这心啊,一下午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屋里狭小,光线昏暗,摆着几件老旧的家具。刘彩凤坐在靠墙的木板床上,穿着一身王大妈的旧衣裳,头发梳整齐了,脸上也洗得干净,只是眼神还有些惊惶不定,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袱。见晓燕进来,她忙站起身,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人没事就好。”晓燕放下篮子,也顾不上客套,“王大妈,多谢您。今天没人来打听吧?”

  “没有没有。”王大妈摇头,“我警惕着呢,生人敲门我都不开。彩凤姑娘也乖,就在屋里坐着,一点儿声都没有。”说着,她看了看晓燕满身的煤灰,“你这是……?”

  “路上遇到点麻烦,绕了点路,不碍事。”晓燕轻描淡写带过,转向刘彩凤,“刘大姐,你手里那本账,带出来了么?”

  刘彩凤用力点头,把怀里的蓝布包袱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开。里头是几件旧衣服,她从衣服夹层里,抽出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本子。本子比晓燕那本更旧,边角都磨烂了,纸张泛黄发脆。

  晓燕也从自己贴身衣袋里,取出那本“桂香斋”的旧账册。两本账册并排放在床上,昏黄的灯光照着,像两块从坟里刨出来的旧砖。

  “王大妈,劳烦您,在门口看着点动静。”晓燕低声道。

  “哎,你们放心。”王大妈很识趣,搬了个小板凳坐到门后,耳朵贴在门上。

  晓燕和刘彩凤坐在床边,翻开了账本。

  这一看,便是足足一个多钟头。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两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越看,晓燕的心越沉,手脚越凉。

  刘彩凤父亲的这本“丰味斋”暗账,记得比她手里那本更细,更黑。里头不仅有吴有德小舅子倒卖粮油指标、通过“一品香”洗钱的记录,更有几笔触目惊心的:

  ——两年前,棉纺厂一批价值数万的出口转内销的棉布,以“残次品”名义低价处理,实际被“一品香”背后的钱掌柜倒手卖到了外省,差价进了几个人的私囊。经手人签名里,有吴有德,还有一个更让晓燕眼皮直跳的名字:孙副主任(分管后勤的厂领导)。

  ——去年,厂里搞“优化组合”,一批老工人被“组合”掉了,空出的名额,被李老夫人(李桂芳)的远房亲戚和“一品香”塞进来的人顶了。这些人的工资从厂里领,人却在“一品香”干活。这里头,光吃空饷的,一个月就吞掉厂里上千块。

  ——更有甚者,账本最后几页,隐约提到一笔“特别开支”,与省里某个“杜科长”有关,似乎是用来打点关系、压下某次质量事故的。数目不小,来源不明。

  而晓燕手里那本“桂香斋”的账,则清楚地记着,那段时间,“一品香”曾以“特殊原料采购”名义,分几次从“桂香斋”老东家那里走账提走大笔现金,与“特别开支”的数目和时间竟能对上!

  两本账,像两张破碎的拼图,一旦合拢,一幅贪婪狰狞的吸血网络便清晰浮现。从厂里的吴有德、孙副主任,到街道的李老夫人,再到“一品香”的钱掌柜,甚至可能牵扯到更上面的“杜科长”。他们借着改革开放初期管理的漏洞,里应外合,侵吞国家财产,盘剥工人,打压个体户,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

  “这群……畜生!”刘彩凤看着账本上她父亲熟悉的笔迹,想到父亲死前那段日子的郁郁寡欢和突然病逝,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晓燕合上账本,胸口堵得厉害,一股怒火混着寒意,在四肢百骸里冲撞。这不仅仅是生意上的欺压,这是喝血,是挖国家的墙脚,是断老百姓的活路!

  老龚头说得对,这东西,现在真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

  “刘大姐,”晓燕握住刘彩凤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这账本,咱们得交给能管这事的人。你信我吗?”

  刘彩凤抬起泪眼,看着晓燕。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姑娘,眼里有种让她莫名安定的光。她重重点头:“我信。我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这账本留着,或许有一天……能见光。林掌柜,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豁出去了。”

  “好。”晓燕深吸一口气,“咱们得抄一份紧要的摘要,把最关键的人、事、钱数理出来。原件太扎眼,也容易毁坏。摘要抄两份,你藏一份,我拿一份。然后,我得去找一个人……”

  她把老龚头给的线索,文化局那位“老战友”的事,简单说了。只是略去了废料场见面的细节。

  刘彩凤听得连连点头。王大妈在门口也支棱着耳朵听,这时忍不住插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文化局?我好像听我老头子提过一嘴,他们局里是有个姓唐的科长,早年在部队待过,为人挺正派,就是脾气有点倔……”

  姓唐?晓燕心里记下了。老龚头的信封里只写了名字和大概地址,没具体说职务。

  事不宜迟。晓燕让刘彩凤把账本重新包好藏严实,自己则从篮子里拿出早准备好的铅笔和几张裁好的白纸,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伏在桌上,忍着心里的惊涛骇浪,一笔一划地抄录账目摘要。那些数字和人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眼睛里。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暗透了。秋夜的风刮起来,呜呜地拍打着窗户纸。王大妈家里没拉电灯,只有一盏煤油灯,火苗跳动着,把三个女人的影子巨大地投在斑驳的墙上,晃晃悠悠,如同此刻飘摇不定的命运。

  晓燕抄得手腕发酸,眼睛发涩,却不敢停。正抄到那笔与“杜科长”有关的“特别开支”时,突然——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像重锤砸在三人心上。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晓燕猛地停笔,刘彩凤脸色煞白,一把抓起桌上的账本原件紧紧抱在怀里。王大妈从板凳上弹起来,紧张地对着门口,颤声问:“谁……谁呀?”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北方口音,还算客气:“请问,王秀英同志是住这儿吗?我找她有点事。”

  王大妈的名字就是王秀英。她看了看晓燕,晓燕迅速把抄录的纸张塞进自己怀里,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正常应对。

  王大妈定了定神,走到门边,没开门,隔着门问:“我是王秀英,您哪位?有啥事?”

  “哦,我是街道办事处的,姓赵。”门外的男人说,“李主任让我来通知一下,明天上午各家各户派人去居委会,领今年的冬季取暖煤票。顺便核对一下户口。”

  街道的?姓赵?李主任派来的?

  晓燕的心猛地一沉。李主任?李桂芳?这节骨眼上,街道来人核对户口?太巧了!

  王大妈也慌了,回头无助地看向晓燕。刘彩凤吓得缩在床角,浑身发抖。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比刚才重了些:“王秀英同志?开一下门,我就说两句话,把票给你就走。”

  不能开门!晓燕脑子里警铃大作。谁知道门外是真是假?万一是吴有德、李桂芳他们派来探虚实的,甚至就是来抓刘彩凤的……

  她飞快地环顾这狭小的屋子。除了门,只有一扇对着后面胡同的小窗户,窗户外头还钉着几根老旧的铁栏杆。

  无路可退。

  门外的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开始转动门把手。“王秀英同志?你在家吧?开开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隔壁忽然传来一个老太太响亮而迷糊的喊声:“大晚上的谁呀?吵吵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随即是趿拉着鞋走路和开门的声音。看来是敲门声惊动了邻居。

  门外的男人动作顿了一下。

  晓燕当机立断,用口型对王大妈说:“问他是哪个赵同志,李主任全名叫啥。”

  王大妈会意,提高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不满:“哎哟,这都啥时候了还来敲门。你说你是街道的赵同志?哪个赵同志?我们李主任全名叫李桂芳,对吧?煤票不是前儿才说推迟发吗?怎么又改了?”

  这一连串问话,把门外的男人噎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哦,是新来的赵干事。李主任名字没错。煤票……是刚接到的通知,提前了。你把门开一下,我递给你就行。”

  语气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被晓燕捕捉到了。不对劲。

  王大妈也听出来了,更不敢开门。“那啥,赵干事,我这儿不方便,我……我肚子疼,在茅房呢!要不您把票从门缝底下塞进来?或者明天我自个儿去居委会领,成不?”

  门外没了声音。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

  僵持了足有半分钟。就在晓燕以为对方要强行破门时,那男人却突然说:“那行,你明天自己来领吧。打扰了。”

  脚步声响起,渐渐下楼去了。

  王大妈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晓燕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自己也是后背冷汗涔涔。

  刘彩凤瘫在床上,无声地流泪。

  危机暂时解除,但她们已经被盯上了。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

  “王大妈,您和刘大姐,今晚得换个地方。”晓燕果断地说,声音因紧张而干涩,“我家也不能回。我想想办法……”

  她忽然想起,老龚头给的地址,是文化局宿舍区。也许,那位“唐科长”或者他的家人,能暂时提供一丝庇护?这念头冒险,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夜,更深了。风在窗外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喊。床上的两本旧账册,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躺着,却仿佛散发着噬人的血腥气。

  而距离文化局宿舍区,还有大半个城的路。这一夜,注定漫长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