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寒门稚子握天书-《蟑真人》

  《搜神记》。

  阅书者为八世未曾作恶之人,此书方会变幻文字,显化诸般神通。

  名曰搜神,实为诸天漏斗。

  大千世界,亿万星辰,或有地界修真炼气,或有地界锻体修魔,亦有地界巫咒念力。

  此书尽吞万千位面之神通法门,蕴于纸页之间。

  若心术不正之邪魔启卷,初见便堕昏聩。

  唯八世未作恶之纯善者,方能于这纷乱如麻的字里行间,撷取那寥寥真义。

  且所诵之时,旁人无从获益。

  此时景意始诵《仙灵塑神法》,每吐一字,其身便增一分暖意。

  兄弟二人于此刻踏入殊途,他念的内容只有自己听得见。

  “阿弟,听懂没?”

  陈根生靠在他怀里,嘴角挂着的那丝涎水已经结了冰茬。

  景意叹口气。

  “这书上写的肯定是好东西,可惜我念得磕磕巴巴。”

  他把书往怀里一揣,贴着还算热乎的肚皮。

  大约是刚才念书念得用力,身上发了汗。

  他重新把根生背起来,拿绳子勒紧了。

  “回家,爹该等急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像是两只蜗牛,慢慢挪回了那间破败的屋子。

  屋里没人。

  灶膛是冷的,桌上空碗还摆着,早起喝剩下的糊糊碗,边上干了一圈硬壳。

  后院冰窖前,陈景良正趴在地上,脸贴到了那封门的黄泥上。

  景意喊了一声。

  “爹,这冰真能换银子?”

  “能的!”

  陈景良笑道。

  在这青牛江郡,除了官家设的冰井务,谁敢私自藏冰?

  冰匠这碗饭,那是镶着金边的。

  寻常百姓想干这行门都没有。

  那是祖传的手艺,是几代人拿命填出来的门路。

  得懂怎么选水,怎么凿冰,最关键的,是得有这么一口能过夏不化的地窖。

  没个几十年家底,谁家后院能有这东西?

  立春、雨水、惊蛰。

  黄历上节气更迭,积雪消融,露出下黝黑冻土,继而淫雨连绵不休。

  雨水这节气一过,永宁就开始淅沥沥没个停歇。

  陈家的破屋顶,经不住这连绵阴雨的冲刷,屋里头也下起了小雨。

  锅碗瓢盆全派上了用场,摆了一地,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陈景意七岁。

  正是抽条长个儿的时候,这孩子长得却有些潦草。

  头发乱得像麻线球,枯黄分叉,结成一缕缕的毡片,里头大概还藏着几粒没抖干净的草籽。

  额前的刘海遮了半拉眼睛,他也懒得管,只偶尔实在碍事了,才随意往脑后一胡噜。

  家里穷得连耗子都得绕道走,哪有闲钱给他剃头,主要是他也不想找爹要。

  剃头匠那儿剪一次要两文钱,若是还要刮个脸修个面,那就得三文。

  景意懂事,从来不提这茬,连看都没往那剃头挑子上看过一眼。

  他就这么顶着一头蓬乱的枯草,穿着那件短得露出一截手腕和脚踝的破夹袄,在泥地里奔忙。

  那夹袄是去年冬天的,今年再穿,就像是偷穿了那戏台子上大郎的行头,紧绷绷地箍在身上,稍微动作大点,腋下就得裂开个口子。

  可怪就怪在,这孩子吃的是糠咽菜,身子骨却壮实得不像话。

  力气也大。

  陈景良怕这淫雨坏了后院冰窖的封土,急得在雨里转圈。

  景意二话不说,扛起一块用来压窖顶的磨盘石就往上冲。

  那磨盘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若是寻常的七岁孩童,别说扛,就是推都未必推得动。

  可景意扛着它,在烂泥地里走得稳稳当当,连大气都没喘一口。

  陈景良当时看得愣了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咱老陈家出了个天生神力的武曲星?”

  那是《搜神记》的功劳。

  或者说是那本在景意眼里变幻莫测的《仙灵塑神法》的功劳。

  每晚夜深人静,只有雨打窗棂的声响时,景意就会借着那点微弱的灶膛火光,翻开那本书。

  他也不懂什么修炼法门,什么吐纳归元。

  他就只是读。

  一个个字硬生生地认,一句句话磕磕绊绊地念。

  每念一句,丹田里就多一分热气,像是吞了一颗烧红的小炭火,暖烘烘地顺着经脉游走,最后全化作了那一身蛮力。

  “阿弟,你也听听。”

  半年过去了,景意窜高了半个头,肩膀宽了胳膊粗了。

  可阿弟就像是被时光遗忘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个头没长,身子没胖。

  若不是胸口起伏,真就跟个死人没两样。

  景意把书放下,伸手去摸阿弟的手。

  转眼间,惊蛰过了,春分也过了。

  地里的麦苗子蹿高了一截,村口的柳树也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那连绵了快一个月的淫雨,终于在清明前的一天停下。

  久违的日头破开云层,把那股子霉湿气晒得一干二净。

  陈景良一大早就去县里探口风。

  虽说冰窖封得严实,可这毕竟是头一回做冰匠的买卖,他心里没底,得去打听打听今年冰块的市价,顺道给两个儿子带点荤腥回来。

  屋里只剩下兄弟俩。

  陈根生躺在床上,自打开春以来这昏愦症非但没好,反而像是生了根,整个人愈发沉寂。

  七岁的陈景意正蹲在床边,手里拿着把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阿弟赶苍蝇。

  他也热。

  “阿弟,爹说今晚有肉吃。”

  “等吃了肉,你就醒过来。咱们去后院看那大坟包,爹说那里头全是银冬瓜。”

  正念叨着,原本半掩的破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正是那消失了好一阵子的李癞子。

  自打腊月里那场大雪过后,李癞子消停了不少。

  听说李氏仙族在上头吃了瘪,连带着下面的狗腿子也夹起了尾巴。

  可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这风头稍微一过,那股子坏水又泛了上来。

  李癞子晃荡着进了屋,手里还拎着根哨棒。

  “还没死呢?你阿弟这命也是够硬的。”

  景意往前跨了一步,那破败的茅草屋似乎都跟着晃了一下。

  李癞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着手里头一轻。

  那根平日里用来打断穷人腿的哨棒,不知怎么就到了那小崽子手里。

  七岁的孩童双手抡圆了那根哨棒。

  这一棒挥出,时间仿佛在这一瞬被拉得很长,云梧大陆哪来这般神力的凡人。

  棒头还没挨着李癞子的肉,那股子蛮横到了极点的劲力就已经先到了。

  李癞子就像是一个装满了红墨水的猪尿泡,被哨棒迎面砸中。

  一股圆型的冲原形击波从哨棒处四散而开。

  漫天血雾像是突然绽放的大红花,在这破屋里瞬间爆炸。

  那是血,是雾,是被那股力道震碎成了齑粉的血肉。

  碎肉骨渣混合着衣裳碎片,噼里啪啦地打在土墙上,打在房梁上,也打在景意那张还没回过神来的小脸上。

  屋子里瞬间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热腥气,浓得像是刚杀了一百头猪。

  红雾慢慢沉降下来,给泥土地都铺上了一层红毯。

  原本李癞子站着的地方,空荡荡的。

  只剩下一双破布鞋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鞋尖甚至还朝着床铺的方向。

  鞋的主人没了。

  七岁顽童不知力,一朝棒落鬼神惊。

  岁月匆匆,步履仓皇,让景意也无暇回望身后的雪地遗踪。

  上天惩罚陈根生谎言戏苍生,也可怜景意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