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一勺蛋糊两人泪-《蟑真人》

  景意两只手捂着嘴,喉咙里咕一声响。

  “阿弟,有妖术!等我抠出来给你吃!”

  那颗糖咽下去了。

  陈根生缓声道。

  “书中说甜味生痰,我若吃了要彻夜咳呛的,你吃了便是。”

  陈根生撒了个谎。

  他其实也馋。

  ……

  周家私塾内,炭火偶尔噼啪一声。

  周先生并未睡着,瓜子皮在脚边堆成了一座包。

  那块糖并非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用上界的一缕空气所化。

  吃了能不能长生不老?

  不能。

  能不能力大无穷?

  也不能。

  但能让景意少生两个冻疮,多扛点冰。

  至于为何不给陈根生?

  周先生翻了个身。

  因为陈景意身世太苦,宛若投错胎生错地的苦命儿一般。

  他本当于渔舟之上无忧无虑撒网,娶妻育嗣,安稳一生的。

  奈何偏逢疯癫的父亲,又遇这般阿弟,蹉跎至此。

  周先生一眼就看出来,这陈景意是八世积善未曾作恶的人,应该顺遂安康,纵这颗糖救不得他性命,也能令其暖上片刻。

  冬日子。

  钝刀子。

  细鞭子。

  指的是腊月以后,那风就是鞭,抽一下便是一道血痕。

  腊月三十,除夕夜。

  日子没油水也没盼头,熬人心血。

  陈景良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截松明子,插在墙缝里,火冒着黑烟,把屋里照得影绰。

  “根生,起来吃一口。”

  他端着个缺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刚煮好的糊糊,里头特意卧了个野鸡蛋,那蛋黄颤巍巍的。

  陈根生平躺着,身上盖着家里所有的棉絮,即便如此,脸依旧白得像纸。

  呼吸极浅。

  景意见状笑道。

  “阿弟读那《搜神记》读得太晚,先生说这书耗神了。”

  陈景良肯定道。

  “根生是要考状元的,自然比旁人累些。不碍事,歇歇就好。”

  “来,张嘴。”

  没反应。

  他嘴唇紧闭着,像是被浆糊黏住了一般。

  木勺碰上去,磕在牙关上,让蛋黄汤汁都洒出来两滴。

  “张嘴?”

  陈景良又试了一次,还是没张开。

  “根生?”

  陈根生面无表情眼帘低垂,仅露一线眼白,瞳仁不见,脸上没有半分的神采,身体枯木蒙尘。

  昏愦症。

  神思沉锢,不省人事,外境诸般触动,俱无应答。

  此症或由中风,重创、沉疴而起,一旦缠缚便如长夜覆身,一辈子难见天光。

  那勺混着蛋黄油花的糊糊,终究是没能送进陈根生嘴里。

  它顺着陈根生紧闭的嘴角淌下来,像是一道浑浊的泪。

  景意一直在抖,说不出话,瞠目不动只是流泪,皱眉又撇嘴,火光里印着孩子深陷的腮帮,表情骇人。

  而他爹端着粗瓷碗,过了十几息才把勺子放回碗里,仰起头把那碗蛋黄糊糊,咕嘟一口倒进了自己喉咙里。

  “小事。”

  父子俩看了一眼,不作声了。

  非关生离死别,只因命途蹇劣,语塞于胸,人间惨境莫过如斯。

  真的有人能那么惨。

  阿弟居然度不过春天,活生生被冻成了昏愦症。

  陈景良哽咽说道。

  “你阿弟身子骨在攒劲儿呢。等攒足了一觉醒来就是脱胎换骨。”

  外头的风还在刮,呜呜咽咽的。

  “今儿是腊月三十,再熬个把月就是立春。”

  “等到五月端午,这日头一下来,那就是咱们老陈家翻身的时候。”

  “冰窖里头埋的不是冰,是银冬瓜。”

  “今岁冰结得厚成色也好。县里的富户夏天最怕热。到时候这一块大冰,少说能换一两银子。”

  “一两啊!”

  “有了钱,还得买肉,大肥膘子肉,炖烂了咱们爷仨一人抱着个肘子啃。”

  疯子说的比梦话还美。

  说得累了,往后一仰靠在土墙上,嘴里继续说着。

  “等着吧,只要冰化了银子,李渔首那狗日的账,我也能算一算了……”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打起了鼾声。

  陈景良累到睡着。

  夏天太远了。

  又过了一天。

  初一到了。

  家家户户放鞭炮。

  景意翻出根绳,在阿弟腰上缠了几圈,架到了自己后背上。

  六岁的身板驮着另一个六岁的身板,像一只蚂蚁扛着另一只蚂蚁。

  陈根生两条腿随着景意的步子晃荡,脑袋歪在哥哥肩膀窝里,像是个没骨头的。

  景意嘴里呼着白气,一步一滑往打谷场挪。

  打谷场上早围满了人,乌压压一片。

  往年这时候,大家伙儿都缩在屋里守着那点可怜的炭火,或是去村头李家大院门口磕头讨个赏钱。

  今儿个倒是奇了,全冒着雪出来。

  场子中间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也不怎么气派,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

  几根木头桩子撑着块青灰色的油布,底下摆着张旧方桌。

  “你们没觉着这两天李家那些狗腿子,有点不一样?”

  “咋不一样?”

  “阉巴了呗!前几日那李癞子还在村口吆五喝六,今儿个见着人,头都不敢抬。听说啊,是那李氏仙族吃了瘪!”

  “谁敢给李家气受?”

  “这就不晓得了,这几天连李明都没露面,指不定躲哪儿哭呢。”

  李家那帮畜生要是真的阉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景意听得高兴了,颠了颠背上的阿弟,闷着头往里拱,打算继续听。

  有人骂骂咧咧地推搡,景意也不恼,愣是钻出了一条道。

  终于挤到了前头。

  景意抬首望去,不由一怔。

  但见三人背剑而立,身着青布道袍。

  棚侧立一木牌,上书三字。

  赶龙观。

  这三人倒也稀奇,为首的是个中年道人,只抄着手笑眯眯地站着。

  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后生,也是规规矩矩,见着衣衫褴褛的老农也不嫌弃,反倒是微微躬身行礼。

  “灵澜赶龙观,路过宝地寻有缘人。”

  “不收钱不纳粮,只测灵根。若有那造化便带回观中修行,管吃管住,能给家里留下一两银子安家费。”

  怕是李氏不行了,什么人都出来坑蒙拐骗。

  陈景意背着阿弟走得决绝,看都不带看一眼。

  村东头有个土坡,背风,向阳。

  他找了块还算干爽的石头,用袖子把上面的残雪扫干净,又脱下自己的外袄垫在上面,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阿弟放下来。

  “阿弟,坐好。”

  陈根生就像个木偶,景意怎么摆弄,他就怎么待。

  眼睛半睁半闭,瞳孔散着,里面倒映着白花花的日头。没有任何神采,嘴角又流出了一道涎水。

  景意伸出大拇指替他擦了。

  “神仙有啥用,我看还不如这日头实在。”

  景意看了一会儿阿弟,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他从怀里掏出那本从周先生那儿借来的《搜神记》。

  “阿弟,周先生不许你再读,但是今日岁除,哥哥为你诵上一段。”

  景意翻着书,没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这书上的字居然会不停变化。

  “这书……为何叫《蛊司万解》?阿弟,我虽识字无多,但是辨文阅书是无障碍的……”

  “等等,这书怎又改换名目,称作《仙灵塑神法》了?”

  景意吸了吸鼻涕,认真看了一会,书页哗哗作响。

  “阿弟,别嫌哥哥笨。”

  他读得磕磕绊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