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1章 檄文暗涌-《魏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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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中,宛城,静园。

  春意已深,园中桃李争艳,柳丝垂碧,连墙角石缝都钻出了茸茸的绿意。暖风熏人,带着草木萌发的清甜气息。然而,这满园生机盎然的春色,却丝毫无法驱散暖阁内弥漫的沉郁与紧绷。

  曹叡坐在书案后,手中握着一卷《春秋左氏传》,目光却游离在字里行间之外,久久未翻动一页。他的脸色比月前红润了些许,身形也不复之前的孱弱,但眉宇间凝结的阴郁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警惕与思虑,却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沉静,也更具一种压抑的张力。

  距离收到“幽影”密信、获得那条隐秘的联络渠道,已过去近二十日。这二十日里,静园内外表面平静依旧,但曹叡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压力正在悄然增加。

  阚泽来访的频率明显增高,几乎隔日便至。谈话内容也逐渐从经史风物,转向了天下时局。他会“忧心忡忡”地提及司马懿在洛阳如何加紧清洗、迫害曹氏旧臣与忠良,如何横征暴敛、民怨沸腾;又会“义愤填膺”地述说江东吴公如何勤政爱民、整军经武,如何时刻不忘“讨逆复正”之志。言谈之中,对曹叡的“遭遇”充满同情,对吴公的“仁义”极尽推崇,更不时暗示,唯有江东之力,方能助陛下洗雪冤屈,重掌神器。

  赵云虽未亲至,但通过阚泽和赵平、赵安兄弟,表达关切与问候的次数也多了起来。送来的物品不再仅限于书籍药材,间或也有一些精致的江南点心、时新果品,甚至有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和几刀上好的宣纸,说是“供公子遣怀翰墨”。

  这种变化,曹叡心知肚明。这是吴国开始加强对他的“引导”与“笼络”,试图在思想和情感上,将他进一步绑上江东的战车。而“幽影”在并州可能遭逢重创的消息(他通过阚泽“无意”透露的零星信息拼凑得知),更让这种“引导”显得紧迫而必要——仿佛在告诉他,旧日的依靠已然崩塌,除了投靠江东,别无他途。

  影乙同样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园中护卫的轮换更加频繁,赵平、赵安兄弟几乎寸步不离暖阁区域,连夜间值守也增加了暗哨。库房附近更是被划为“禁区”,寻常仆役不得靠近。乙曾试图再次接近那棵老槐树,却发现周围总有“园丁”在“劳作”,根本无法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靠近。显然,赵云方面对静园的掌控正在收紧,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或许只是防范未然。

  那枚作为信物的石壳下半,依旧被乙贴身藏着,沉甸甸的,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也是一个危险的诱惑。联络点“张阿樵”的名字,如同刻在曹叡心头。然而,在如此严密的监控下,启用这条线的风险,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大。

  “陛下,” 这一日午后,阚泽再次来访,寒暄过后,他看似随意地提起,“近日宛城士林间,偶有议论,提及陛下……嗯,提及北方故主之事。多有士人感念曹魏旧德,痛惜司马氏专权,对陛下之遭遇,亦深表同情。甚至有人私下言道,若陛下能登高一呼,昭告天下司马懿之罪,必能应者云集,共诛国贼。”

  曹叡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愤与无奈:“阚先生谬赞了。叡乃失国之人,苟全性命于此,已是蒙吴公与赵将军厚恩,岂敢再有非分之想?司马懿势大,掌控中原,即便有心,亦无力回天。何况……唉,往事已矣,多说无益。” 他故意将姿态放得很低,言辞间充满了自怜与对现实的“无奈接受”。

  阚泽观察着他的神色,叹了口气:“公子切莫如此灰心。公道自在人心,天命亦有归时。吴公雄才大略,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早有北伐中原、匡扶社稷之志。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师出需有名。若公子能……”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明。这是更进一步地试探曹叡的态度,甚至是在为某种“合作”铺路。

  曹叡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摆手打断:“阚先生慎言!叡如今能得一隅安身,已是万幸,岂敢再以残躯,拖累吴公大业?北伐之事,关乎国运,吴公自有明断,叡不敢置喙。”

  他再次强调自己的“无欲无求”和“安于现状”,既是自保,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试探——他想看看,吴国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又会开出怎样的价码。

  阚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笑道:“公子高风亮节,泽敬佩。不过,公子乃天下共主,纵然暂时困顿,亦是人心所系。他日若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公子未必不能重振雄风。届时,吴公与公子,或可共图大事,也未可知。”

  又闲聊了几句,阚泽便起身告辞,临行前,他似是无意地提起:“对了,近日建业庞令君遣人送来一些新近编纂的时文集录,其中或有公子感兴趣的篇章。待整理好了,泽再给公子送来。”

  “有劳阚先生。” 曹叡起身相送。

  待阚泽离去,暖阁内恢复安静。曹叡脸上的悲戚与无奈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思。

  “登高一呼?昭告天下?” 他低声自语,“陈明远,你是想让我做那个‘呼’的人,做那份‘告’的印玺吗?”

  他走到窗边,望着园中灼灼其华的桃花,眼神复杂。吴国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他们不再满足于仅仅“保护”或“监控”他,而是希望他能主动站出来,以魏帝的名义,公开反对司马懿,为吴国的北伐提供最“正义”的借口。这或许就是甲在信中所说的“吴若欲用陛下之名,必有所求”。

  这既是机会,也是更大的陷阱。若答应,他从此便与吴国深度绑定,成为其政治宣传的工具,甚至可能彻底丧失自主,沦为傀儡。若不答应,吴国是否会失去耐心?是否会采取更严厉的手段?甚至……将他作为与司马懿交易的筹码?

  而“幽影”的联络点,就像黑暗中一缕微光,诱惑着他,也警示着他。那是唯一可能属于他自己的退路或助力,但动用它的风险,同样致命。

  “陛下,” 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阚泽所言‘时文集录’,恐怕……并非寻常文章。”

  曹叡转身:“你是说……”

  “臣猜想,那或许就是……吴国想要陛下‘登高一呼’的……草稿。” 乙沉声道。

  檄文!讨逆檄文!

  曹叡心脏猛地一跳。是了,吴国想要他做的,不就是以魏帝的身份,发布一篇声讨司马懿的檄文吗?将司马懿钉在篡逆的耻辱柱上,同时将吴国的军事行动,粉饰为“奉天子讨不臣”的正义之举!

  这篇檄文一旦发出,他便再无回头路。天下人都会知道,魏帝曹叡在吴国,并且与吴国站在一起,讨伐司马懿。他将彻底成为司马懿不共戴天的死敌,也将成为吴国政治棋盘上最重要、却也最被动的一枚棋子。

  答应?还是拒绝?亦或是……虚与委蛇,暗中谋划?

  “乙,” 曹叡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若那‘时文集录’真如你所料,送来时,你仔细查看,但不必声张。朕……要亲自看看,陈暮和庞统,究竟想让朕说些什么,又想让天下人听到些什么。”

  他需要了解吴国的具体诉求,评估其决心与底线,才能决定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落子。而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那条通往“张阿樵”的隐秘通道,将是他手中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筹码。

  春风吹动窗纱,带来阵阵花香。但曹叡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战场。他必须在这越来越狭小的空间里,与看不见的对手,进行一场关乎生死与未来的无声博弈。而吴国递来的这份“时文集录”,或许就是这场博弈的关键一手。

  三月十八,建业,吴公府,东阁。

  此处是庞统日常处理机要、编纂文书之所,与凌云阁相隔不远,环境清幽,藏书颇丰。此刻,阁内灯火通明,庞统与徐庶相对而坐,中间的书案上摊开着数份文稿,墨香与茶香混合在一起。

  庞统手中执笔,正对着一份已经修改数遍的文稿进行最后的斟酌。文稿的标题赫然是——《魏帝告天下臣民讨逆贼司马懿檄》。

  “元直,你看此处,‘懿本寒门赘婿,凭谄媚侥幸,得托先帝帷幄,委以腹心,授以戎柄’,是否过于尖刻?有失檄文庄重之气?” 庞统指着其中一句,问道。

  徐庶凑近细看,摇头道:“士元过虑了。檄文者,声罪致讨之文,贵在气势磅礴,直指要害。司马懿出身河内司马氏,虽非顶级高门,却也非‘寒门赘婿’所能概括。然此句重点在‘凭谄媚侥幸’,点明其得位不正,靠的是阿谀奉承与机缘巧合,非因其才德功勋。虽稍嫌刻薄,但用于檄文,正可激扬义愤,瓦解其部分士人基础。可留。”

  庞统点头,提笔在旁边注了一个“可”字,继续往下看。

  “还有这里,‘囚禁天子于深宫,鸩杀皇后于暗室,屠戮宗室如刈草,戕害忠良若刍狗’……皇后之事,尚无确凿证据,只是传闻。是否略作修改,以免授人以柄,反被司马懿指为捏造?” 徐庶指着另一处。

  庞统沉吟道:“毛皇后‘暴毙’,天下皆知蹊跷。司马懿虽极力遮掩,然宫中秘事,岂能完全不留痕迹?檄文之中,用‘鸩杀’二字,虽显激烈,但可坐实其‘弑君(后)’之大罪,更能引发天下对司马氏残暴之惊恐与愤恨。至于证据……乱世檄文,重在造势,非考据之文。只要天下人信其有,便是证据。此句……亦保留。”

  两人逐字逐句,反复推敲。这篇檄文,将是吴国打出“奉天子”旗号的核心文件,其内容、措辞、气势,都将直接影响天下舆论的走向,必须慎之又慎。

  檄文的主体结构早已商定:开篇痛陈曹魏太祖(曹操)、高祖(曹丕)创业之艰,德泽之厚;接着笔锋直指司马懿,历数其欺君罔上、囚禁天子、屠戮忠良、祸乱朝纲、苛待百姓等十大罪状,言辞激烈,极尽鞭挞;随后叙述曹叡(以第一人称“朕”口吻)如何被囚、如何历尽艰险逃出虎口、如何得蒙吴公“仗义收留、悉心庇护”的“经过”,强调吴国之“忠义”与“仁德”;最后,以曹叡的名义,号召天下忠臣义士、州郡牧守、黎民百姓,共同起兵,讨伐国贼司马懿,“清君侧,正朝纲,复社稷”,并明确表示,已“托国事于吴公陈暮”,委托其“总率义师,代行天讨”。

  通篇文稿,将曹叡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悲情却又不失气节的天子,将吴国和陈暮描绘成忠肝义胆、力挽狂澜的救世主,而司马懿则是十恶不赦、人神共愤的乱臣贼子。

  “最关键之处,在于曹叡‘托国事于吴公’这一句。” 徐庶点出核心,“此句一出,便赋予了主公统领联军、北伐中原的最高法理依据。虽只是檄文中一句,其分量却重如千钧。”

  庞统道:“正是。此句乃全文之眼。既要让曹叡‘心甘情愿’地认同(至少在檄文中),又要让天下人觉得顺理成章,不显突兀。我们在前文用了大量篇幅渲染曹叡之危难、吴公之高义,便是为此铺垫。”

  “曹叡那边……” 徐庶略带忧色,“听闻近日在静园,其表现依旧谨小慎微,对阚泽的试探多番推拒。他是否真会同意在此檄文上署名,乃至公开出面?”

  庞统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由不得他不同意。他既入我彀中,便该知晓自己的价值所在。前番并州‘幽影’之事,阚泽已‘无意’透露,他当知旧部凋零,外援已绝。如今他唯一的生路与复仇希望,便在于与我江东合作。这份檄文,便是他递出的‘投名状’,也是他换取我方支持与庇护的‘代价’。”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当然,我们也要做好他冥顽不灵的准备。若他执意不从……那这份檄文,也未尝不能以其他方式‘出现’。 手写可以模仿,印玺……宫中旧物,总能找到替代。只是那样一来,效果终归差了一层,也易被司马懿抓住把柄攻讦。最好,还是能让他‘主动’配合。”

  徐庶点头:“但愿阚德润与后续的安排,能让他‘想通’。”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如檄文发布的具体时机(初步定于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寓意“除秽”)、发布地点(宛城郊外某处显要之地,筑坛告天)、以及发布前后的舆论配合与军事策应等等。

  直到深夜,这篇至关重要的讨逆檄文,才最终定稿。庞统小心地将定稿誊抄在一张特制的、带有暗纹的素色宣纸上,吹干墨迹,装入一个锦匣之中。

  “明日我便将此稿呈送主公审定。” 庞统对徐庶道,“若无异议,便可着手安排后续了。宛城那边,需让子龙和阚泽,开始给曹叡‘透风’了。”

  “明白。” 徐庶起身,“我这边也会加紧协调军需调度,确保檄文发布之时,我大军能在边境形成足够威慑之势。”

  两人相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与期待。这篇檄文,将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仅会彻底打破吴、魏、蜀三方现有的微妙平衡,也将正式拉开天下格局新一轮洗牌的序幕。而其成败关键,很大程度上,系于宛城静园中那位年轻皇帝的态度与选择。

  庞统将锦匣锁入身后的密柜,望向窗外建业的万家灯火,心中默念:“曹元仲,莫要自误。这乱世之中,能为你提供舞台和刀刃的,唯有我主陈明远。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夜风习习,带着春末夏初的暖意。但东阁内的灯火,却仿佛预示着,一个更加炽热、也更加动荡的夏天,即将到来。

  三月廿二,洛阳,大将军府。

  密室之中,烛光摇曳,将司马懿清癯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异常高大而阴森。他正听取着几名心腹的禀报,内容涉及并州、荆北、江东乃至蜀地的诸多动向。

  “……并州方面,王刺史回报,对‘幽影’残部的清剿已基本完成,其首领甲坠崖,尸首仍在搜寻中,生还希望渺茫。少数漏网之鱼,已不足为虑。所获‘蜀制’箭矢皮囊等物,已妥善封存。” 一名负责北边事务的幕僚禀道。

  司马懿微微颔首,并无喜色。灭掉“幽影”只是消除一个隐患,远未到值得庆贺的时候。

  “江东方面,” 另一名负责情报的谋士接着道,“据潜伏之人回报,建业近来气氛有异。庞统、徐庶等核心谋臣活动频繁,与军方将领接触增多。吴公府近日有大量文书出入,似在筹备重大事项。另,宛城赵云处,与静园往来更为密切,其对曹叡之‘礼遇’有增无减。近日更有风声,称吴国或有意让曹叡‘露面’。”

  “露面?” 司马昭在一旁忍不住出声,“陈暮想让曹叡公然站出来?”

  司马懿眼中寒光一闪:“看来,陈明远是等不及了。他想打出曹叡这面旗,为其北伐正名。” 他冷哼一声,“想法不错,可惜,曹叡是面破旗,他陈暮,也未必是合格的执旗人。”

  他转向负责蜀地情报的幕僚:“成都那边,蒋琬、费祎对我方‘证据’及流言,反应如何?”

  “回大将军,季汉方面反应激烈。蒋琬已多次公开驳斥流言,并加强了边境管控。然,据探,益州本土士族中,对江东收纳曹叡一事,疑虑与不满确有加深。近日,蒋琬似与江东有书信往来,内容不详,但传递甚急。” 幕僚答道。

  司马懿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好。疑虑的种子已经种下,只要稍加浇灌,便可生根发芽。” 他顿了顿,缓缓道:“陈暮想打‘奉天子’牌,那我们便帮他一把,也让这出戏,唱得更‘热闹’些。”

  司马昭精神一振:“父亲又有妙计?”

  司马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清晰:“传令下去,执行‘连环计’。”

  众人凛然,凝神细听。

  “第一环,荆北。” 司马懿手指虚点,“令我们在宛城及荆北的暗桩,加紧活动。目的有二:其一,继续监视静园,寻找机会,制造一些‘意外’,比如食物中毒、失火、乃至再次‘刺杀’,务必让曹叡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危险,让他对吴国的‘保护能力’产生怀疑,心神不宁。其二,在宛城乃至荆北士民中,散播新的流言:就说曹叡在静园实则形同囚犯,备受吴人羞辱,吴国陈暮不过是利用其名号,并无真心,甚至可能暗通司马大将军(我),随时准备将曹叡送回洛阳换取利益。要将曹叡描绘得凄惨可怜,将吴国描绘得虚伪狡诈。”

  这是要在曹叡与吴国之间,埋下猜忌与恐惧的钉子,同时败坏吴国在荆北民间的声誉。

  “第二环,江东。” 司马懿继续道,“让我们在江东的人,特别是那些对陈暮权势过重、或与淮泗集团(陈暮起家根基)有隙的江东本土大族,暗中传播消息:就说陈暮蓄养曹叡,包藏祸心,意在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来必行篡逆之事,危及孙氏旧臣(江东本土势力)之利益与地位。同时,可编造一些陈暮与曹叡‘密谋’瓜分天下、损害江东利益的‘谣言’,务必挑起江东内部对陈暮此举的反对与警惕。”

  这是要利用吴国内部的派系矛盾,从内部瓦解陈暮的统治基础,使其在推行“奉天子”战略时,受到掣肘。

  “第三环,蜀汉。” 司马懿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将我们准备好的、关于‘幽影’与蜀汉‘勾结’的‘确凿证据’(包括部分箭矢皮囊实物、仿造的往来‘密信’、以及‘俘虏’的口供笔录等),通过隐秘渠道,设法‘泄露’给成都那些对江东本就心存疑虑的益州本土重臣,以及……姜维军中一些与江东有过节或竞争关系的将领。不必直接交给蒋琬、费祎,要让他们‘偶然’发现。同时,在蜀地散播流言,称吴国与司马大将军(我)已有秘密接触,欲共分巴蜀。”

  这是最毒辣的一环,旨在彻底引爆吴蜀联盟的信任危机,甚至可能挑起蜀汉内部对江东的敌意,使其无暇东顾,甚至可能被迫与司马懿缓和关系以自保。

  “第四环,并州余波。” 司马懿最后道,“令王昶,将搜寻到的‘幽影’残部尸体(尤其是那些有明显战斗伤痕、且能辨认出非胡人马贼所杀的),以及部分‘缴获’的‘蜀制’物品,在并州靠近蜀汉控制区(陇右)的边境地带,‘不慎’展示或丢弃,让蜀军的斥候‘发现’。同时,在并州与胡人部落交界处,制造几起小规模冲突,劫掠一些商队,然后嫁祸给‘逃亡的幽影残部与蜀军探子’。”

  这是要将并州的脏水彻底泼实,并制造边境紧张,牵制蜀汉姜维部的精力,使其难以支援江东或将注意力转向中原。

  一番布置,环环相扣,毒辣周密。既针对曹叡本人,又针对吴国内部,更直指吴蜀联盟的命脉,同时还不忘在并州继续制造事端,可谓全方位、无死角的打击。

  司马昭听得心潮澎湃,由衷赞道:“父亲算无遗策!此连环计若成,必让陈暮顾此失彼,内外交困!曹叡那小儿,更将惶惶不可终日!”

  众幕僚也纷纷附和,面露钦佩之色。

  司马懿却并无得意之色,只是淡淡道:“计策再好,也需执行得力。各环节务必衔接紧密,人员务必精干可靠。尤其注意,所有行动,皆要伪装成自然发生或第三方所为,绝不可与我大将军府有丝毫明面关联。”

  “谨遵大将军令!” 众人肃然应诺。

  “下去安排吧。” 司马懿挥了挥手。

  众人退下后,密室中只剩下司马懿父子。

  “父亲,如此一来,陈暮的‘奉天子’之策,恐怕难以为继了。” 司马昭道。

  司马懿望着跳动的烛火,缓缓道:“未必。陈暮非易与之辈,庞统、徐庶亦非庸才。此计最多能阻其势,乱其心,拖延其步伐,难以彻底破坏。然,能拖一时,便是一时。时间在我。待我彻底稳固内部,整肃完毕,兵精粮足之时,无论陈暮举不举曹叡那面破旗,我都要挥师南下,一统天下!”

  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与野心。

  “昭儿,你也需加紧整训‘影队’与各军。将来南下,先锋重任,非你莫属。”

  司马昭闻言,激动地单膝跪地:“儿臣必不负父亲重托!”

  司马懿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墙上那幅巨大的舆图,仿佛已经看到了百万雄师浩荡南下的场景,看到了建业城头变换的旗帜,看到了陈暮、曹叡……所有对手,皆匍匐在他脚下的景象。

  烛火噼啪,映照着他幽深如古井的眼眸。一场由他主导的、更加隐秘而致命的暗战风暴,正随着一道道指令的发出,向着荆北、江东、蜀地、并州,席卷而去。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即使皇帝丢了,即使对手结盟,这天下大势的主导权,依然牢牢掌握在他司马懿的手中!

  三月廿五,宛城静园。

  午后阳光明媚,暖阁窗扉半开,微风送入阵阵花香。曹叡正与阚泽对坐弈棋,黑白子交错,看似闲适,实则两人心思皆不全在棋枰之上。

  这几日,阚泽来访愈发频繁,话题也愈发深入。除了继续“通报”司马懿的暴行和吴国的仁政,他开始更多地与曹叡探讨“君臣之道”、“天下兴亡”,甚至“檄文”这种文体的特点与作用。其用意,已然昭然若揭。

  曹叡心知肚明,却依旧扮演着那个谨慎、感恩、偶尔流露悲愤却又自觉无力的“落魄公子”角色。他在等待,等待吴国亮出最后的底牌,也等待着自己心中那架天平,在重重压力下,最终倾斜的方向。

  棋至中盘,阚泽落下一子,忽然轻叹一声:“公子棋艺精进,布局沉稳,隐有大家风范。可惜,棋枰之上,终究只是游戏。这天下棋局,才是真正考验人心与智慧之处。”

  曹叡执子沉吟,故作不解:“阚先生何出此言?叡愚钝,只知弈棋可怡情养性,至于天下大事,非叡所能妄议。”

  阚泽看着他,目光深邃:“公子过谦了。公子乃天潢贵胄,自幼耳濡目染,见识岂是常人可比?如今司马懿倒行逆施,神器蒙尘,正是志士仁人奋起之时。公子身负大义,名分所在,纵然暂时困顿,又岂能真正忘怀社稷,甘心终老于这静园方寸之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已是挑明。曹叡放下棋子,脸上适时地露出痛苦与挣扎之色:“阚先生……非是叡忘怀社稷,实乃……有心无力。司马懿势大,我……我连自身安危尚且仰仗吴公与赵将军庇护,又能做些什么?”

  阚泽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公子岂不闻‘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公子所需者,非是亲自提兵上阵,而是一篇慷慨激昂、昭告天下的檄文!以公子之名,历数司马懿之罪,号召天下忠义,共讨国贼!如此,公子便可正名位,雪冤屈,而天下人心,亦将归附!吴公雄才,手握强兵,必能乘此大势,挥师北上,为公子清君侧,复社稷!”

  终于说出来了!檄文!曹叡心脏狂跳,但脸上却露出震惊与惶恐交织的神色:“檄文?这……这如何使得?叡如今……岂有资格发布檄文?且……且此文一出,司马懿必视叡为眼中钉,肉中刺,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届时,岂不连累吴公与先生?”

  他刻意强调自己的“无资格”和对连累他人的“担忧”,既是试探吴国的决心(是否会全力保护他),也是在为自己争取更好的“条件”与“保障”。

  阚泽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从容道:“公子多虑了。发布檄文,正在于向天下昭示公子之正统与冤屈,正是重获‘资格’之举!至于司马懿之报复……吴公既敢收留公子,便有万全准备。荆北防线固若金汤,宛城更是重兵屯驻,司马懿纵有百万大军,也难越雷池一步!公子安全,绝无可虑!”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公子,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吴公仁义,愿倾力助公子复仇正名。公子难道就不想亲眼看到司马懿老贼伏诛?不想重振曹魏社稷,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曹叡沉默良久,面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仿佛被说服,又仿佛无可奈何:“阚先生……吴公高义,叡……感激涕零。只是……檄文之事,事关重大,非叡一人可决。且叡文采拙劣,恐难当此任……”

  见曹叡态度松动,阚泽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道:“公子不必忧虑!檄文草稿,庞令君已在建业亲自草拟,乃凝聚我江东文士心血之作,必能慷慨激昂,震动天下!公子只需过目,若觉无不妥,肯予署名用印即可。至于文采,庞令君之才,天下共知,公子尽可放心。”

  说着,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锦袋中,取出一卷装帧精美的纸卷,双手奉上:“此乃庞令君亲笔所书檄文稿本,特命泽呈送公子预览。公子可细细品读,若有需斟酌之处,尽可提出,庞令君必从善如流。”

  来了!终于来了!曹叡强压住心中的波澜,双手微颤地接过那卷纸。纸卷入手微沉,展开一看,只见字迹工整俊逸,力透纸背,正是庞统笔迹。标题《魏帝告天下臣民讨逆贼司马懿檄》几个大字,赫然在目!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越看,心中越是震动。檄文辞藻华丽,气势磅礴,对司马懿的鞭挞入骨三分,对曹魏先帝的追思情真意切,对吴国和他陈暮的褒扬也不吝笔墨。尤其是文中以他曹叡口吻叙述的“逃亡经历”和“托国事于吴公”的段落,更是将他与吴国的“合作”关系,刻画得“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通篇读完,曹叡久久不语。这篇檄文,一旦发布,他便彻底与过去那个困守显阳殿的傀儡皇帝、那个仓惶南逃的落魄天子告别,正式以“悲情复国者”和“吴国盟友”的双重身份,登上这乱世最前沿的舞台。他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关注与(名义上的)地位,也将背负起难以想象的风险与压力。

  “公子……以为如何?” 阚泽小心翼翼地问道,观察着曹叡的脸色。

  曹叡缓缓抬起头,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半真半假),声音沙哑:“庞令君此文……字字血泪,句句诛心!读之令人血脉贲张,恨不能生啖司马老贼之肉!” 他顿了顿,露出犹豫之色,“只是……文中提及‘托国事于吴公’……是否……过于……叡自知德薄,岂敢以天下事相托?恐惹非议……”

  他再次试探,想看看吴国对“托管”权力的具体界定和后续安排。

  阚泽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司马懿篡逆,公子蒙难,天下无主。吴公乃当世英雄,仁义着于四海,且与公子有救护之恩、共讨国贼之约。公子将讨贼兴复之事,委于吴公,正是知人善任,顺应天命人心之举,何人敢有非议?待国贼伏诛,社稷重光之日,公子还都洛阳,君临天下,吴公自当奉还权柄,退守臣节。此乃千古佳话,公子何必疑虑?”

  话说得漂亮,但曹叡心中冷笑。奉还权柄?退守臣节?到时候只怕由不得他了。不过,眼下他需要这份“承诺”作为台阶。

  他再次沉默,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良久,才仿佛下定了决心,重重点头:“阚先生所言……在理。叡……愿从吴公与庞令君安排。此檄文……甚好。只是……用印之事,叡随身仅有一枚私章,恐不足以昭信天下……”

  他暗示自己缺乏代表皇帝权威的印玺。

  阚泽笑道:“公子放心。印玺之事,吴公早有考虑。昔年许都宫中旧物,我江东亦有收藏。可仿制‘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等,以为权宜。待大事成就,自当寻回真正传国玉玺。公子眼下,可先用私章签署姓名,以示确为公子亲认。”

  曹叡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出了最关键的一步。签署这份檄文,便等于正式与吴国结盟,并将自己复仇和复国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陈暮身上。

  “既如此……叡愿署名用印。” 曹叡最终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阚泽大喜,连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印泥和一支崭新的小楷笔。

  曹叡提笔,在檄文稿本的末尾,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曹叡”,并加盖了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刻有“魏王叡印”的私人玉章(这是他逃离洛阳时,唯一带出的、能证明身份的印信)。

  看着墨迹与印泥在纸上渐渐干涸,曹叡心中百感交集。这一步,是妥协,是交易,也是一场豪赌。他将自己的名分与未来,押在了陈暮的野心与能力之上。

  而与此同时,他袖中那半枚冰凉的石壳,又隐隐提醒着他,在这条看似唯一的道路上,或许……还存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变数。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阚泽收起签署完毕的檄文稿本,如获至宝,“公子今日之举,必能光耀史册,重启乾坤!泽这就将文稿送回建业,禀报吴公与庞令君。发布之日,定在端阳。届时,公子将亲临告天之坛,昭告天下!天下忠义之士,必闻风响应!”

  曹叡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劳阚先生奔波。一切……但凭吴公与庞令君安排。”

  送走兴冲冲的阚泽,暖阁内恢复了安静。曹叡独自坐在案前,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眼神却空洞而深远。

  檄文已签,戏台已搭。接下来,他便要登上这由吴国搭建的舞台,扮演那个“悲情天子”和“复仇先锋”的角色。而台下的观众,不仅有期盼他归来的“忠臣义士”,更有磨刀霍霍的司马懿,冷眼旁观的蜀汉,以及无数心思各异的天下人。

  这场大戏,是就此随波逐流,成为吴国手中完美的提线木偶?还是能在夹缝之中,寻得一丝自主,甚至……反客为主?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无退路。唯有在这惊涛骇浪中,握紧手中一切可以握紧的东西——无论是吴国递来的“橄榄枝”,还是“幽影”留下的“石壳”——奋力向前,直至……彼岸,或是深渊。

  春风依旧和暖,但静园上空的空气,却仿佛因为这份签署的檄文,而变得凝重起来,隐隐有风雷之声,自远方天际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