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的夜晚，潮城沉浸在一片不同寻常的兴奋中。
“明天是正月十五了，”刘小惠靠着詹晓阳的身子，轻声说，“在老家，今晚该准备元宵了。”
“嗯，”詹晓阳应着，“元宵节，团圆节。咱们俩在潮城，也算团圆了。”
他话音刚落，楼下小卖部老板娘的声音就在巷子里响起来：“晓阳！电话！”
詹晓阳愣了一下，对刘小惠说：“我去接，可能是胖子。”
他匆匆下楼，来到小卖部。老板娘正看着电视，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柜台上的电话。听筒搁在一边，能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背景音。
“喂？”
“阳哥！”汪胖子的大嗓门几乎要震破耳膜，“告诉你个好消息！今晚夜里，潮城要‘营大老爷’！”
“‘营大老爷’？”詹晓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卫校旁边的青龙古庙，敬奉的‘大老爷’要出游！”汪胖子兴奋地说，“往年都是正月二十四出游，今年不知道为啥提前了。我跟你说，场面可大了，潮城万人空巷！你们来不来？凌晨一点，我到楼下接你们！”
詹晓阳这才想起来。青龙古庙的“营大老爷”是潮城最有名的民俗活动之一，他前世在潮城读书时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过。这一世，既然赶上了，自然不能错过。
“来！”他爽快地说，“一点，我们在楼下等你。”
“好嘞！穿厚点，夜里冷，人又多，得站好几个小时！”
挂了电话，詹晓阳付了话费，匆匆上楼。刘小惠正在铺床。见他回来，问：“谁啊？”
“胖子，”詹晓阳说，眼睛发亮，“他说今晚潮城有‘营大老爷’，青龙古庙的神明出游。问我们去不去看。凌晨一点，他来接我们。”
“‘营大老爷’？”刘小惠也来了兴趣，“是游神吗？我在老家看过，可热闹了。”
“对，就是游神，”詹晓阳点头，“胖子说今年提前了，往年都是正月二十四。咱们去看看吧，难得碰上。”
“好。”刘小惠点头，眼里也有期待。
两人早早洗漱，却没有立刻睡觉。离凌晨一点还有三个多小时，他们坐在床上，盖着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潮城的游神，肯定比咱们老家壮观，”刘小惠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城里人多，场面大。”
“嗯，我也这么想，”詹晓阳搂着她，“不过本质都一样，都是祈福，求平安，求顺遂。”
他想起前世的自己，对这些民俗活动总是不屑一顾，觉得是迷信。
重生后才明白，这不是迷信，是文化，是传承，是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朴素向往。
那些香火，那些跪拜，那些虔诚的眼神，背后都是最简单、最真实的愿望——家人平安，生活顺遂，日子越过越好。
夜渐深，窗外的喧闹声却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响。詹晓阳看看时间，快一点了。
两人起床，又带了点零钱，锁好门，下楼。
凌晨的巷子很冷，但很热闹。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出来，都穿戴整齐，脸上带着兴奋。
大家互相打招呼，问“去看游神吗”，然后结伴往巷口走。
一点整，汪胖子准时到了，看见他们，兴奋地招手：“阳哥！小惠姐！这边！”
三人汇合。汪胖子也穿得厚实，还戴了顶毛线帽，脸冻得通红，但眼睛亮晶晶的。
“走，咱们去牌坊街路口，”汪胖子说，“那里是巡游队伍的必经之路。得早点去占位置，晚了根本挤不进去。”
三人步行。深夜的潮城街道，此刻却热闹非凡。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条溪流，汇向同一个方向。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兴奋。
“这么多人……”刘小惠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潮。
“这才哪到哪，”汪胖子得意地说，“等巡游队伍来了，人更多，能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随着人流，走到牌坊街路口。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了。
街道两旁站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密密麻麻。孩子们骑在父亲肩上，年轻人爬到路边的树杈上，老人搬了凳子坐在店铺门口。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朝卫校的方向张望。
汪胖子凭着壮实的体格，在人群中左挤右钻，硬是挤出了一小块位置。他让詹晓阳和刘小惠站进去，自己挡在外面，像个人肉盾牌。
“就这儿，”汪胖子喘着气说，“巡游队伍会从这里经过，进入牌坊街。咱们得在这儿站一个多小时，等队伍来。就根本挤不进来了。”
詹晓阳环顾四周。这位置确实不错，正对路口，视野开阔。但人也确实多，前后左右都是人，挤得几乎动弹不得。
他们站着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挤不进来，就站在更外围，踮着脚，跳着看。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詹晓阳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多。站得腿都麻了，但没有人离开。相反，人群越来越兴奋，躁动像涟漪一样，一圈圈扩散开来。
忽然，远处传来鞭炮声。
不是零星的，是密集的，震耳欲聋的，像暴雨般的鞭炮声。紧接着，是锣鼓声——咚咚锵，咚咚锵，节奏鲜明，气势磅礴。声音从卫校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喊。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个方向。孩子们兴奋地尖叫，大人们踮起脚尖，老人们扶着椅子站起来。
詹晓阳也踮起脚，朝卫校方向望去。夜色中，能看见远处有火光闪烁，是燃烧的火把。
接着，是移动的光点，是灯笼。然后，是人影，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潮水般涌来。
巡游队伍，真的来了。
最先出现的是“清道”的队伍。
几十个精壮汉子，穿着统一的白色短褂，黑色长裤，腰系红绸，手持长竹竿，竹竿顶端绑着红布。
他们排成两列，步伐整齐，竹竿在手中舞动，虎虎生风。这是在为神明“清道”，驱邪避秽。
接着是“拾灯”的队伍。
几十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八九岁，穿着新衣，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鲤鱼灯，莲花灯，宫灯，走马灯……灯笼里点着蜡烛，在夜色中发出温暖的光。孩子们表情庄重，步伐小心，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然后是“锣鼓队”。
几十面大鼓，几十面铜锣，几十副钹。鼓手赤着上身，肌肉虬结，鼓槌舞得如风如电；锣手、钹手也都穿着统一的服装，动作整齐划一。
锣鼓声震天动地，咚咚锵，咚咚锵，每一下都敲在人的心上，让人热血沸腾。
锣鼓队后面，是各种民俗表演。
有舞龙的，一条金色的长龙，在十几个汉子的操控下，上下翻飞，左右盘旋，栩栩如生；有舞狮的，两只彩狮，一金一银，摇头摆尾，腾挪跳跃，憨态可掬；有穿着戏服，画着花脸，扮演着各种戏剧人物；还有“英歌舞”，几十个壮汉，脸上画着油彩，手持短棍，随着锣鼓的节奏，跳着粗犷有力的舞蹈...
每一种表演，都引来阵阵喝彩。掌声，欢呼声，口哨声，和锣鼓声、鞭炮声混在一起，震耳欲聋。
詹晓阳看得目瞪口呆。前世他在电视上看过民俗表演，但现场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那种震撼，那种热血，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对传统文化的敬畏和自豪，是电视画面无法传达的。
刘小惠也看得入神，眼睛睁得大大的，手紧紧抓着詹晓阳的胳膊。
汪胖子在一旁解说：“那是英歌舞，潮汕特有的，据说有几百年历史了。”
民俗表演队伍很长，走了二十分钟才过完。
接着，是真正的“神轿”队伍。
空气瞬间肃穆了。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方向。
最先出现的，是八对“回避”“肃静”的牌子。牌子是木制的，黑底金字，由身穿古代衙役服装的人举着。
接着是香炉，巨大的铜制香炉，由四个壮汉抬着，香炉里插着手臂粗的高香，香烟袅袅，在夜色中缓缓升腾。
然后，是旗幡。几十面各色旗幡，绣着龙、凤、日月、星辰等图案，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旗幡后面，是“执事”——各种仪仗，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是木制的，但漆得光亮，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寒光。
最后，才是“神轿”。
那是一顶八人抬的大轿，轿身是深红色的，雕龙画凤，镶金嵌玉，极其华丽。轿帘是黄色的绸缎，绣着祥云和瑞兽。
轿顶是鎏金的，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轿子很重，八个精壮汉子抬着，步伐沉稳，表情肃穆。
轿子前后，是诵经的队伍。几十个僧人、道士，穿着法衣，手持法器，口中念念有词。
诵经声低沉，庄严，和喧闹的锣鼓声形成鲜明对比，却奇异地和谐。
当神轿出现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然后，是齐刷刷的跪拜。
詹晓阳看见，街道两旁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穿着打扮，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低头，叩拜。
没有人指挥，但动作整齐划一，像训练过无数次。
那些刚才还在说笑、打闹、吃小吃的人，此刻都一脸虔诚，眼神恭敬。
汪胖子也拉着詹晓阳和刘小惠跪下：“快，拜一拜。大老爷保佑。”
詹晓阳没有犹豫，拉着刘小惠，也跟着跪了下来。他不是迷信，但他尊重这份信仰，尊重这份传承。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许愿：愿家人平安，愿爱人健康，愿朋友顺遂，愿这人间，少些苦难，多些温暖。
神轿缓缓从面前经过。詹晓阳抬起头，看着那顶华丽的轿子，看着轿帘后隐约的神像轮廓，看着抬轿汉子肃穆的脸，看着周围跪拜的人群……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动。
这就是文化，这就是根，这就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
神轿过后，是长长的随行队伍。有捧香的，有捧花的，有捧果的……每个人都表情庄重，步伐沉稳。
队伍很长，走了将近半小时才完全过去。
当最后一队人走过，人群才陆续站起来。但没有人离开，大家都站在原地，目送队伍远去，直到消失在牌坊街的深处。
汪胖子也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对詹晓阳说：“阳哥，游神队伍会走街串巷，现在带你们去昌黎路看看。那边的场面，比这里还壮观。”
“好。”詹晓阳点头，拉起刘小惠。
三人挤出人群，在路边拦了辆三轮车。车夫听说去昌黎路，笑了：“去看游神？那边人更多！”
车子在夜色中行驶。街道上依然是人，是车，是喧闹。
游神队伍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全城的人，跟着它，追着它，像朝圣一般。
巧了，三轮车在昌黎路大姐的出租屋附近下车。
刘小惠忽然想起什么，对詹晓阳和汪胖子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叫大姐和霞姐。她们肯定也想看。”
她小跑着进了巷子。几分钟后，带着睡眼惺忪的大姐和霞姐出来了。
两人都穿了厚衣服，头发还有些凌乱，但眼睛亮亮的，满是期待。
“真的在游神？”大姐问，声音里带着兴奋。
“真的，可壮观了，”刘小惠拉着她的手，“走，咱们去看。”
五人汇合，跟着汪胖子，在巷子里左拐右拐。潮城的巷子像迷宫，但汪胖子熟门熟路，带着他们穿梭自如。
越往里走，人越多，空气里的硝烟味越浓，锣鼓声越响。
终于，他们来到一条较宽的巷子。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巷子两边，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红色的木桌。每张桌上，都摆满了贡品——整只的烧猪，成堆的水果，精致的点心，还有茶、酒、香、烛……琳琅满目，像一场盛大的宴会。
每张桌子旁，都站着这户人家的人，有老有少，都穿戴整齐，表情庄重。巷子上空，挂满了红灯笼，一串串，一排排，把整条巷子照得通红透亮。
“这是……”大姐喃喃道。
“这是‘摆桌迎神’，”汪胖子解释，声音里带着敬意，“每家每户，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摆在门口，迎接大老爷。这是潮城的老规矩，几百年的传统了。”
他们站在巷口，看着眼前的景象。巷子里人很多，但很安静。
大家都在等待，伸长脖子，朝巷子另一头张望。空气里有香烛的味道，有食物的味道，有某种神圣的、庄严的气息。
“咱们就在这儿看吧，”汪胖子说，“等游神队伍过来，这边跪拜的场面，更震撼。”
他们找了个相对宽敞的位置，站着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巷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一场神圣的仪式。
忽然，巷子另一头传来了鞭炮声。
不是一挂，是几十挂，同时炸响。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接着是锣鼓声，比刚才在牌坊街听到的还要响，还要急。
火光，在巷子那头亮起，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游神队伍，来了。
清道队，拾灯队，锣鼓队，民俗表演队...一队队从巷子那头进来。但巷子两边的居民没有欢呼，没有喝彩，只是静静地看着，表情更加庄重。
当神轿出现在巷口时，巷子里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不是先跪，是同时跪。几百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着，齐刷刷地跪下。
双手合十，低头，叩拜。动作整齐，神情虔诚。
那些摆满贡品的红木桌旁，一家老小，全都跪着，头低得几乎触地。
詹晓阳他们也跟着跪下。这次，他看得更清楚。
那些跪拜的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稚气未脱的孩子，有健壮的中年人，有柔弱的妇女……每个人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虔诚，恭敬，充满希冀。
神轿缓缓从巷子中经过。八个抬轿的汉子，步伐更慢了，更稳了。轿帘在夜风中微微飘动，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神像。
当神轿经过每家每户的门口时，那家人会磕三个头，然后把准备好的“利是”——红包，塞到随行人员的手中。这是“敬神”，也是“祈福”。随行人员会接过，说一句吉祥话，然后继续前行。
队伍很长，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巷子里的人一直跪着，没有起来。
直到最后一队人走过，鞭炮声、锣鼓声渐渐远去，大家才陆续起身。
汪胖子也站起来，轻声说：“小时候，我们会跟着游神队伍走一夜，走到天亮，走到游神结束。那感觉……就像跟着神明，走遍全城，把福气带到每一个角落。”
詹晓阳沉默着。眼前的画面，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些红木桌，那些贡品，那些红灯笼，那些跪拜的人，那些虔诚的脸……这不是迷信，这是信仰，是文化，是千百年来，普通人对美好生活最朴素、最执着的追求。
刘家三姐妹也站起来，眼睛都红红的。霞姐抹了抹眼角，轻声说：“在老家，我们也游神，但没这么……这么隆重。”
“是啊，”大姐也感慨，“潮城是大地方，规矩多，场面大。但心意是一样的，都是求个平安，求个顺遂。”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了。詹晓阳看看时间，快凌晨五点了。
“走吧，”他说，“两位姐姐白天还要上班，咱们去吃个早餐，然后回去休息。”
大家点头。走出巷子，街上的喧闹还未散尽。
游神队伍已经走远，但跟随的人还很多，三三两两地走着，说着，笑着。
他们找了家早点摊，吃了热腾腾的粿条汤。热汤下肚，一夜的疲惫和寒冷都被驱散了。
大家安静地吃着，没有人说话，但气氛温暖。
吃完，付了钱。在路口分手。大姐和霞姐回出租屋，汪胖子回家，而詹晓阳和刘小惠回小屋。
回到小屋，开灯，温暖的灯光充满房间。两人都累极了，但精神还很兴奋。
两人简单洗漱后，就爬上床。
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两人相拥着，沉沉睡去。
“明天是正月十五了，”刘小惠靠着詹晓阳的身子，轻声说，“在老家，今晚该准备元宵了。”
“嗯，”詹晓阳应着，“元宵节，团圆节。咱们俩在潮城，也算团圆了。”
他话音刚落，楼下小卖部老板娘的声音就在巷子里响起来：“晓阳！电话！”
詹晓阳愣了一下，对刘小惠说：“我去接，可能是胖子。”
他匆匆下楼，来到小卖部。老板娘正看着电视，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柜台上的电话。听筒搁在一边，能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背景音。
“喂？”
“阳哥！”汪胖子的大嗓门几乎要震破耳膜，“告诉你个好消息！今晚夜里，潮城要‘营大老爷’！”
“‘营大老爷’？”詹晓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卫校旁边的青龙古庙，敬奉的‘大老爷’要出游！”汪胖子兴奋地说，“往年都是正月二十四出游，今年不知道为啥提前了。我跟你说，场面可大了，潮城万人空巷！你们来不来？凌晨一点，我到楼下接你们！”
詹晓阳这才想起来。青龙古庙的“营大老爷”是潮城最有名的民俗活动之一，他前世在潮城读书时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过。这一世，既然赶上了，自然不能错过。
“来！”他爽快地说，“一点，我们在楼下等你。”
“好嘞！穿厚点，夜里冷，人又多，得站好几个小时！”
挂了电话，詹晓阳付了话费，匆匆上楼。刘小惠正在铺床。见他回来，问：“谁啊？”
“胖子，”詹晓阳说，眼睛发亮，“他说今晚潮城有‘营大老爷’，青龙古庙的神明出游。问我们去不去看。凌晨一点，他来接我们。”
“‘营大老爷’？”刘小惠也来了兴趣，“是游神吗？我在老家看过，可热闹了。”
“对，就是游神，”詹晓阳点头，“胖子说今年提前了，往年都是正月二十四。咱们去看看吧，难得碰上。”
“好。”刘小惠点头，眼里也有期待。
两人早早洗漱，却没有立刻睡觉。离凌晨一点还有三个多小时，他们坐在床上，盖着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潮城的游神，肯定比咱们老家壮观，”刘小惠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城里人多，场面大。”
“嗯，我也这么想，”詹晓阳搂着她，“不过本质都一样，都是祈福，求平安，求顺遂。”
他想起前世的自己，对这些民俗活动总是不屑一顾，觉得是迷信。
重生后才明白，这不是迷信，是文化，是传承，是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朴素向往。
那些香火，那些跪拜，那些虔诚的眼神，背后都是最简单、最真实的愿望——家人平安，生活顺遂，日子越过越好。
夜渐深，窗外的喧闹声却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响。詹晓阳看看时间，快一点了。
两人起床，又带了点零钱，锁好门，下楼。
凌晨的巷子很冷，但很热闹。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出来，都穿戴整齐，脸上带着兴奋。
大家互相打招呼，问“去看游神吗”，然后结伴往巷口走。
一点整，汪胖子准时到了，看见他们，兴奋地招手：“阳哥！小惠姐！这边！”
三人汇合。汪胖子也穿得厚实，还戴了顶毛线帽，脸冻得通红，但眼睛亮晶晶的。
“走，咱们去牌坊街路口，”汪胖子说，“那里是巡游队伍的必经之路。得早点去占位置，晚了根本挤不进去。”
三人步行。深夜的潮城街道，此刻却热闹非凡。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条溪流，汇向同一个方向。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兴奋。
“这么多人……”刘小惠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潮。
“这才哪到哪，”汪胖子得意地说，“等巡游队伍来了，人更多，能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随着人流，走到牌坊街路口。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了。
街道两旁站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密密麻麻。孩子们骑在父亲肩上，年轻人爬到路边的树杈上，老人搬了凳子坐在店铺门口。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朝卫校的方向张望。
汪胖子凭着壮实的体格，在人群中左挤右钻，硬是挤出了一小块位置。他让詹晓阳和刘小惠站进去，自己挡在外面，像个人肉盾牌。
“就这儿，”汪胖子喘着气说，“巡游队伍会从这里经过，进入牌坊街。咱们得在这儿站一个多小时，等队伍来。就根本挤不进来了。”
詹晓阳环顾四周。这位置确实不错，正对路口，视野开阔。但人也确实多，前后左右都是人，挤得几乎动弹不得。
他们站着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挤不进来，就站在更外围，踮着脚，跳着看。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詹晓阳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多。站得腿都麻了，但没有人离开。相反，人群越来越兴奋，躁动像涟漪一样，一圈圈扩散开来。
忽然，远处传来鞭炮声。
不是零星的，是密集的，震耳欲聋的，像暴雨般的鞭炮声。紧接着，是锣鼓声——咚咚锵，咚咚锵，节奏鲜明，气势磅礴。声音从卫校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喊。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个方向。孩子们兴奋地尖叫，大人们踮起脚尖，老人们扶着椅子站起来。
詹晓阳也踮起脚，朝卫校方向望去。夜色中，能看见远处有火光闪烁，是燃烧的火把。
接着，是移动的光点，是灯笼。然后，是人影，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潮水般涌来。
巡游队伍，真的来了。
最先出现的是“清道”的队伍。
几十个精壮汉子，穿着统一的白色短褂，黑色长裤，腰系红绸，手持长竹竿，竹竿顶端绑着红布。
他们排成两列，步伐整齐，竹竿在手中舞动，虎虎生风。这是在为神明“清道”，驱邪避秽。
接着是“拾灯”的队伍。
几十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八九岁，穿着新衣，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鲤鱼灯，莲花灯，宫灯，走马灯……灯笼里点着蜡烛，在夜色中发出温暖的光。孩子们表情庄重，步伐小心，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然后是“锣鼓队”。
几十面大鼓，几十面铜锣，几十副钹。鼓手赤着上身，肌肉虬结，鼓槌舞得如风如电；锣手、钹手也都穿着统一的服装，动作整齐划一。
锣鼓声震天动地，咚咚锵，咚咚锵，每一下都敲在人的心上，让人热血沸腾。
锣鼓队后面，是各种民俗表演。
有舞龙的，一条金色的长龙，在十几个汉子的操控下，上下翻飞，左右盘旋，栩栩如生；有舞狮的，两只彩狮，一金一银，摇头摆尾，腾挪跳跃，憨态可掬；有穿着戏服，画着花脸，扮演着各种戏剧人物；还有“英歌舞”，几十个壮汉，脸上画着油彩，手持短棍，随着锣鼓的节奏，跳着粗犷有力的舞蹈...
每一种表演，都引来阵阵喝彩。掌声，欢呼声，口哨声，和锣鼓声、鞭炮声混在一起，震耳欲聋。
詹晓阳看得目瞪口呆。前世他在电视上看过民俗表演，但现场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那种震撼，那种热血，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对传统文化的敬畏和自豪，是电视画面无法传达的。
刘小惠也看得入神，眼睛睁得大大的，手紧紧抓着詹晓阳的胳膊。
汪胖子在一旁解说：“那是英歌舞，潮汕特有的，据说有几百年历史了。”
民俗表演队伍很长，走了二十分钟才过完。
接着，是真正的“神轿”队伍。
空气瞬间肃穆了。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方向。
最先出现的，是八对“回避”“肃静”的牌子。牌子是木制的，黑底金字，由身穿古代衙役服装的人举着。
接着是香炉，巨大的铜制香炉，由四个壮汉抬着，香炉里插着手臂粗的高香，香烟袅袅，在夜色中缓缓升腾。
然后，是旗幡。几十面各色旗幡，绣着龙、凤、日月、星辰等图案，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旗幡后面，是“执事”——各种仪仗，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是木制的，但漆得光亮，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寒光。
最后，才是“神轿”。
那是一顶八人抬的大轿，轿身是深红色的，雕龙画凤，镶金嵌玉，极其华丽。轿帘是黄色的绸缎，绣着祥云和瑞兽。
轿顶是鎏金的，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轿子很重，八个精壮汉子抬着，步伐沉稳，表情肃穆。
轿子前后，是诵经的队伍。几十个僧人、道士，穿着法衣，手持法器，口中念念有词。
诵经声低沉，庄严，和喧闹的锣鼓声形成鲜明对比，却奇异地和谐。
当神轿出现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然后，是齐刷刷的跪拜。
詹晓阳看见，街道两旁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穿着打扮，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低头，叩拜。
没有人指挥，但动作整齐划一，像训练过无数次。
那些刚才还在说笑、打闹、吃小吃的人，此刻都一脸虔诚，眼神恭敬。
汪胖子也拉着詹晓阳和刘小惠跪下：“快，拜一拜。大老爷保佑。”
詹晓阳没有犹豫，拉着刘小惠，也跟着跪了下来。他不是迷信，但他尊重这份信仰，尊重这份传承。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许愿：愿家人平安，愿爱人健康，愿朋友顺遂，愿这人间，少些苦难，多些温暖。
神轿缓缓从面前经过。詹晓阳抬起头，看着那顶华丽的轿子，看着轿帘后隐约的神像轮廓，看着抬轿汉子肃穆的脸，看着周围跪拜的人群……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动。
这就是文化，这就是根，这就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
神轿过后，是长长的随行队伍。有捧香的，有捧花的，有捧果的……每个人都表情庄重，步伐沉稳。
队伍很长，走了将近半小时才完全过去。
当最后一队人走过，人群才陆续站起来。但没有人离开，大家都站在原地，目送队伍远去，直到消失在牌坊街的深处。
汪胖子也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对詹晓阳说：“阳哥，游神队伍会走街串巷，现在带你们去昌黎路看看。那边的场面，比这里还壮观。”
“好。”詹晓阳点头，拉起刘小惠。
三人挤出人群，在路边拦了辆三轮车。车夫听说去昌黎路，笑了：“去看游神？那边人更多！”
车子在夜色中行驶。街道上依然是人，是车，是喧闹。
游神队伍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全城的人，跟着它，追着它，像朝圣一般。
巧了，三轮车在昌黎路大姐的出租屋附近下车。
刘小惠忽然想起什么，对詹晓阳和汪胖子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叫大姐和霞姐。她们肯定也想看。”
她小跑着进了巷子。几分钟后，带着睡眼惺忪的大姐和霞姐出来了。
两人都穿了厚衣服，头发还有些凌乱，但眼睛亮亮的，满是期待。
“真的在游神？”大姐问，声音里带着兴奋。
“真的，可壮观了，”刘小惠拉着她的手，“走，咱们去看。”
五人汇合，跟着汪胖子，在巷子里左拐右拐。潮城的巷子像迷宫，但汪胖子熟门熟路，带着他们穿梭自如。
越往里走，人越多，空气里的硝烟味越浓，锣鼓声越响。
终于，他们来到一条较宽的巷子。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巷子两边，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红色的木桌。每张桌上，都摆满了贡品——整只的烧猪，成堆的水果，精致的点心，还有茶、酒、香、烛……琳琅满目，像一场盛大的宴会。
每张桌子旁，都站着这户人家的人，有老有少，都穿戴整齐，表情庄重。巷子上空，挂满了红灯笼，一串串，一排排，把整条巷子照得通红透亮。
“这是……”大姐喃喃道。
“这是‘摆桌迎神’，”汪胖子解释，声音里带着敬意，“每家每户，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摆在门口，迎接大老爷。这是潮城的老规矩，几百年的传统了。”
他们站在巷口，看着眼前的景象。巷子里人很多，但很安静。
大家都在等待，伸长脖子，朝巷子另一头张望。空气里有香烛的味道，有食物的味道，有某种神圣的、庄严的气息。
“咱们就在这儿看吧，”汪胖子说，“等游神队伍过来，这边跪拜的场面，更震撼。”
他们找了个相对宽敞的位置，站着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巷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一场神圣的仪式。
忽然，巷子另一头传来了鞭炮声。
不是一挂，是几十挂，同时炸响。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接着是锣鼓声，比刚才在牌坊街听到的还要响，还要急。
火光，在巷子那头亮起，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游神队伍，来了。
清道队，拾灯队，锣鼓队，民俗表演队...一队队从巷子那头进来。但巷子两边的居民没有欢呼，没有喝彩，只是静静地看着，表情更加庄重。
当神轿出现在巷口时，巷子里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不是先跪，是同时跪。几百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着，齐刷刷地跪下。
双手合十，低头，叩拜。动作整齐，神情虔诚。
那些摆满贡品的红木桌旁，一家老小，全都跪着，头低得几乎触地。
詹晓阳他们也跟着跪下。这次，他看得更清楚。
那些跪拜的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稚气未脱的孩子，有健壮的中年人，有柔弱的妇女……每个人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虔诚，恭敬，充满希冀。
神轿缓缓从巷子中经过。八个抬轿的汉子，步伐更慢了，更稳了。轿帘在夜风中微微飘动，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神像。
当神轿经过每家每户的门口时，那家人会磕三个头，然后把准备好的“利是”——红包，塞到随行人员的手中。这是“敬神”，也是“祈福”。随行人员会接过，说一句吉祥话，然后继续前行。
队伍很长，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巷子里的人一直跪着，没有起来。
直到最后一队人走过，鞭炮声、锣鼓声渐渐远去，大家才陆续起身。
汪胖子也站起来，轻声说：“小时候，我们会跟着游神队伍走一夜，走到天亮，走到游神结束。那感觉……就像跟着神明，走遍全城，把福气带到每一个角落。”
詹晓阳沉默着。眼前的画面，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些红木桌，那些贡品，那些红灯笼，那些跪拜的人，那些虔诚的脸……这不是迷信，这是信仰，是文化，是千百年来，普通人对美好生活最朴素、最执着的追求。
刘家三姐妹也站起来，眼睛都红红的。霞姐抹了抹眼角，轻声说：“在老家，我们也游神，但没这么……这么隆重。”
“是啊，”大姐也感慨，“潮城是大地方，规矩多，场面大。但心意是一样的，都是求个平安，求个顺遂。”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了。詹晓阳看看时间，快凌晨五点了。
“走吧，”他说，“两位姐姐白天还要上班，咱们去吃个早餐，然后回去休息。”
大家点头。走出巷子，街上的喧闹还未散尽。
游神队伍已经走远，但跟随的人还很多，三三两两地走着，说着，笑着。
他们找了家早点摊，吃了热腾腾的粿条汤。热汤下肚，一夜的疲惫和寒冷都被驱散了。
大家安静地吃着，没有人说话，但气氛温暖。
吃完，付了钱。在路口分手。大姐和霞姐回出租屋，汪胖子回家，而詹晓阳和刘小惠回小屋。
回到小屋，开灯，温暖的灯光充满房间。两人都累极了，但精神还很兴奋。
两人简单洗漱后，就爬上床。
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两人相拥着，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