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带着铁锈和内脏碎块腥甜的黑暗。
叶辰感觉自己在无底的深渊里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又像是濒死的喘息。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回：葬剑谷咆哮的煞潮、不朽金身寂灭的眼眸、古路入口狂暴的乱流、阴影怪物冰冷的凝视……最后定格在苏清瑶煞白的脸，和林玥眉心那缕微弱却执着的金光。
不能死。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进他即将沉沦的意识深处。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把他从混沌中拽了回来。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砂石，每次呼吸都扯着肺叶和断裂的肋骨，疼得他眼前发黑。嘴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还混杂着泥土和某种陈腐的霉味。他试着睁开眼，眼皮重得像压了两座山，睫毛被干涸的血痂黏在一起，费了好大劲才扯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瞳孔，是通道顶部那些死寂的、灰白色的黯淡光点。身下是坚硬冰冷的暗青色地面，硌得他浑身骨头都在呻吟。左臂完全没了知觉，右臂像是被碾碎后又粗糙地拼接起来，稍微动一下指尖，就传来万针攒刺般的剧痛。胸口更是一塌糊涂，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破损的鼓面，闷痛伴随着血腥气涌上喉头。
还活着。他艰难地确认了这个事实，代价是又呛出一口带着内脏碎末的淤血。
“叶辰！你……你醒了？！”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是苏清瑶。她扑到近前，冰凉颤抖的手指试图碰触他的脸，又在半空僵住，不敢落下，好像他是件一碰就碎的琉璃。“你、你别动！千万别动！你……你流了好多血……好多……”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叶辰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野逐渐清晰。苏清瑶就在他脸侧，一张小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血污和灰尘，眼睛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她身上的衣裙破烂不堪，沾满暗红色的血渍，有她的，更多的是他的。她背上的林玥依旧昏迷，但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旁边，身下垫着苏清瑶破烂的外袍，脸色虽然苍白，呼吸却还算平稳，眉心那点暗金流光微弱却稳定地闪烁着。
“没……事。”叶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砂纸打磨。“她……怎么样？”他目光转向林玥。
“林师姐……她、她还好，气息稳住了，那金光……好像在慢慢修复。”苏清瑶连忙回答，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结果把血污抹得更开，看起来更加狼狈，“可是你……你伤得太重了！骨头……骨头都露出来了！”她的目光落在叶辰胸前那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又开始发抖。
叶辰没力气安慰她。他尝试内视，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经脉像是被暴风雨蹂躏过的河床，布满裂痕，淤塞严重，混沌星力细若游丝，在主干经脉里艰难蠕动，修复的速度慢得让人绝望。丹田里，那汪混沌雷海几乎见底，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闪着细碎电光的“水洼”，仙逆珠悬在上面，旋转得慢吞吞的，珠体上那道在古路入口硬抗一击留下的裂痕触目惊心，垂落的混沌清气稀薄得像晨雾。最麻烦的是神魂，如同被撕成碎片又勉强粘合的瓷器，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传来阵阵空虚的刺痛和晕眩。眉心处的混沌剑心更是黯淡到极致，仿佛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熄灭，那是透支本源、强行引动古路道痕反噬的后果。
“破而后立，不破不立……”一个近乎自嘲的念头闪过。可现在这情况，“破”是破了，“立”却遥遥无期。当务之急，是稳住伤势，恢复一点行动力。这鬼地方，绝不可能安全。
他的目光，艰难地挪动，落在不远处地面上。那里，静静躺着几颗龙眼大小、呈不规则多面体、散发着幽幽暗灰色光芒的晶石。是那些阴影怪物被灭后留下的魂珠。一共五颗，三颗稍大，光泽明亮些，两颗小些，光芒黯淡。珠子内部，似乎有雾状的灰色物质缓缓流转，散发着精纯却阴冷的魂力波动，以及一种混乱、暴戾的残余意念。
魂力！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滋养神魂的东西！这魂珠虽然气息阴冷混乱，但其中蕴含的魂力本质却极为精纯磅礴，远超寻常滋养神魂的丹药。只是……直接吸收，风险极大。那些混乱暴戾的残留意念，如同最猛烈的毒药，一个不好，就会被侵蚀神智，变成只知道杀戮的疯子。
“清瑶……”叶辰喘着气，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积蓄力气，“把……那珠子……拿过来……最大的……那颗。”
苏清瑶顺着他目光看去，脸上露出畏惧：“那、那些东西留下的？会不会……有危险？你现在的样子……”她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这是她极度不安时的习惯动作。
“没……时间了。”叶辰闭上眼，积攒着力气，“此地……不宜久留。阴影怪物……可能……还会来。我必须……尽快恢复一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苏清瑶咬咬牙，起身，小心翼翼避开地上干涸的血迹，走到那几颗魂珠旁。她先是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最近那颗稍大的，确认没有异常反应，才蹲下身，用指尖飞快地捻起，像是怕被烫到。魂珠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一股阴寒直透指尖，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连忙捧着珠子，回到叶辰身边。
“怎么……用？”她问，声音发紧。
“放……我眉心。”叶辰吐出几个字。
苏清瑶手抖得更厉害了。将这么阴邪的东西直接放在神魂所在的眉心？这太疯狂了！但她看着叶辰惨白的脸，紧闭的眼，和身上那些恐怖的伤口，知道他没有选择。她颤抖着，将那颗最大的魂珠，轻轻贴在叶辰满是血污和冷汗的额头上。
冰凉。刺骨的冰凉，瞬间从眉心渗入，直冲识海。紧接着，是海啸般磅礴的精纯魂力，混杂着无数破碎、混乱、充满怨毒与杀戮的负面意念碎片，轰然冲入！
“呃！”叶辰浑身剧震，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面孔扭曲。那些负面意念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疯狂地刺向他本就布满裂痕的神魂，要将他拖入无尽的疯狂与杀戮幻境。他看到尸山血海，听到万鬼哀嚎，感受到毁灭一切的暴虐欲望……
但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冲垮的刹那，眉心那黯淡到极致的混沌剑心，仿佛受到了最直接的挑衅，猛地一跳！虽然微弱，却无比凝练、无比纯粹的那一丝“不屈”剑意，自行勃发！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点寒星，虽不耀眼，却带着斩灭一切虚妄、破开一切迷障的凛冽锋芒！
嗤嗤嗤！
剑意扫过，那些冲入识海的混乱负面意念，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湮灭！不是对抗，而是本质的碾压！这些由残魂怨念凝聚的杂质，在不屈剑意面前，如同土鸡瓦狗！而其中精纯的魂力本源，则被剑意涤荡、净化，化作最本源的滋养，缓缓融入叶辰那千疮百孔的神魂。
痛苦依旧剧烈，但那是因为魂力强行灌注、修复裂痕带来的胀痛，而非被侵蚀的冰冷疯狂。叶辰死死咬着牙，牙龈崩裂，鲜血从嘴角渗出，混着之前的血污，显得更加狰狞。他全力运转《混沌星典》中一门粗浅的固魂法门，引导着这磅礴的魂力，如同最精细的工匠，一点点修补神魂上的裂痕。
过程缓慢而痛苦。那颗魂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缩小。约莫一炷香后，“啪”一声轻响，化为齑粉，从叶辰额头滑落。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暗金光芒，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但眼中的混沌和虚弱褪去了少许，多了一丝清明。
有效！虽然痛苦，但有效！不屈剑意，竟是这类阴邪魂力克星！
“再……来！”叶辰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力气。
苏清瑶看到他眼神的变化，心中稍定，连忙又拿起第二颗稍大的魂珠，贴在他眉心。
这一次，叶辰有了准备。他主动引导那缕微弱却不屈的剑意，护持住识海核心，然后如同饥渴的旅人，疯狂吞噬、炼化着汹涌而入的精纯魂力。神魂上的裂痕，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弥合。空虚刺痛的感觉在减弱，晕眩感在消退。眉心处的混沌剑心，似乎也得到了一丝滋养，那点暗金光芒稳定了些许。
当第三颗魂珠也化作飞灰时，叶辰的神魂伤势已然稳定下来，虽然距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有崩溃之虞。意识彻底清醒，思维速度也恢复了大半。更重要的是，在吸收、炼化这三颗魂珠中残存意念碎片时，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画面和信息，不可避免地顺着魂力流，被他的意识捕捉到。这些信息杂乱无章，充满痛苦、恐惧、杀戮和疯狂，但叶辰以剑意为筛，强行过滤、剥离，还是拼凑出了一些极其有限、却至关重要的信息碎片：
一片无边无际的、燃烧着血色火焰的荒原……无数奇形怪状、散发着滔天气息的生灵在厮杀，天空破碎，大地沉沦……一道贯穿天地的恐怖剑光掠过，万物凋零……绝望的嘶吼……不甘的咆哮……最终，一切归于死寂，只有残缺的执念与死气，在这条古老的、断裂的“路”上徘徊、凝聚、变异……
这条通道，被称为“葬道古路”……是通往“上层”的断裂阶梯之一……曾经发生了一场无法形容的惨烈大战……参与者……似乎并非人族，气息更加古老、暴戾、强大……大战之后，古路崩断，法则紊乱，成为绝地……那些阴影怪物，是战死者残魂、死气、破碎法则混合孕育出的“噬魂幽影”，依靠吞噬误入此地的生灵神魂与生机为生，畏惧至阳至刚、战意凛然之物……
“葬道古路……上层……大战……”叶辰心中震动。这些信息碎片虽然残缺，却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这里果然是一处古战场，而且是层次高得吓人的古战场！那些战斗痕迹的主人，恐怕远超他的理解范畴。而“上层”，是否就是指那页金纸感应中的、遥不可及的“三十三天”？
他目光扫向剩下的两颗较小、光芒黯淡的魂珠。这两颗来自那两只逃遁的噬魂幽影，蕴含的魂力和记忆碎片更少，也更驳杂。但此刻，蚊子腿也是肉。
“这两颗……你试着……吸收。”叶辰对苏清瑶说道，声音依旧虚弱，但已连贯不少，“用我教你的……清心诀，固守灵台。若有……杂念入侵，谨守本心，观想……生机盎然之景，以木灵之气……化之。”苏清瑶主修木系功法，生机勃勃，对这类阴邪之力有一定克制，加之魂珠能量已弱，小心些应该可以吸收，对她神魂有益。
苏清瑶愣了一下，看着地上那两颗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珠子，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但看到叶辰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她盘膝坐下，拿起一颗较小的魂珠，握在掌心，闭上眼，运转清心诀，身上泛起微弱的翠绿色光芒，开始尝试吸收。
叶辰不再关注她。他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神魂稍稳，接下来是肉身。他忍着剧痛，极其缓慢地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
他看向自己几乎报废的左手，和满是伤痕的右臂。经脉的修复非一日之功，需要水磨工夫。当务之急，是接续断骨，封住流血最多的伤口，恢复最基本的行动力。他意念沉入近乎干涸的丹田，催动那可怜的一丝混沌星力，混合着刚刚吸收魂珠得来、被剑意净化过的精纯魂力，缓缓流向伤势最重的左臂和胸前。
星力所过之处，传来刀刮斧凿般的剧痛，那是断裂的骨头茬子在强行对接、弥合。破碎的肌肉纤维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又痛又痒。他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出凌厉的线条，冷汗如雨而下，瞬间打湿了破烂的衣襟。但他眼神冷硬如铁，没有一丝动摇。这点痛，比起神魂被撕裂、剑心燃烧时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只有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以及叶辰体内骨头愈合时发出的、微不可察的“咯咯”声。苏清瑶那边也很顺利，她身周的翠绿光芒稳定地闪烁着，将魂珠中阴冷气息缓缓化去，吸收着精纯魂力，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丝红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叶辰终于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左臂依旧刺痛无力，但骨头已经初步接续，至少不再是摆设。胸前几处恐怖的伤口也停止了流血，结上了暗红色的血痂。体内那一丝混沌星力壮大了一分，如同溪流，在破损的河道中艰难流淌，所过之处，带来微弱的生机。虽然距离恢复战力还差得远，但至少，他能动了，有了最基本的自保之力。
他目光扫过四周。通道依旧死寂，延伸向无尽的黑暗。墙壁上那些战斗痕迹沉默着，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惨烈的交锋从未发生。但他能感觉到，在那深邃的黑暗中，仍有几道阴冷、贪婪、充满忌惮的意念，在远远地窥视。是那些逃走的噬魂幽影，它们在等待，等待他再次虚弱，或者……有新的猎物。
不能留在这里。必须离开，找到一个更安全、至少能暂时喘息的地方。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腿一软，又跌坐回去，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叶辰！”苏清瑶恰好此时睁开眼，见状惊呼，连忙起身扶他。她吸收了一颗小魂珠，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眼神也清亮了些。
“没事。”叶辰摆摆手，借着她的搀扶，再次尝试。这一次，他成功了，虽然脚步虚浮，需要断剑支撑，但总算站了起来。他看向地上剩下的最后一颗小魂珠，示意苏清瑶收起。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通道深处，那无边的黑暗上。
金纸依旧沉寂，仙逆珠的感应也微乎其微。该往哪走？之前是凭着一丝微弱的牵引选择了这个方向，但经过刚才的战斗和昏迷，那牵引似乎更加模糊了。
就在这时！
嗡……
怀中，那页一直沉寂的金纸，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之前指引方向的那种共鸣，而是一种……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的、微弱的悸动。
几乎同时，一直静静躺在他手边、插在地上的那柄暗金色断剑，也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从悠远时空传来的低吟。剑身之上，那些斑驳的锈迹，似乎脱落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露出下面更加深邃古朴的暗金光泽。剑脊靠近断口处，那道新出现的、与不朽金身断剑共鸣后留下的细微裂痕边缘，似乎流淌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仿佛血脉搏动般的暗金色光晕。
叶辰心头猛地一跳。他吃力地弯下腰，捡起断剑。入手依旧冰凉沉重，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性？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凶兽，微微掀开了一丝眼皮。
他将断剑平举，剑尖缓缓转动，指向通道的两个方向。当剑尖指向右侧深邃的黑暗时，剑身那微弱的、血脉搏动般的感应，似乎……清晰了那么一丝丝？而金纸的微弱悸动，也隐隐与这个方向契合。
是断剑的感应？还是金纸的指引？抑或是两者共同的提示？
叶辰没有犹豫。此刻，任何一点线索都是救命稻草。
“走这边。”他嘶哑道，用断剑指向右侧黑暗，语气不容置疑。
苏清瑶背起林玥，紧紧跟上。她的目光落在叶辰佝偻却挺直的背影上，落在满是裂痕却依旧紧握的断剑上，眼中的恐惧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依赖，是信任，还有一种绝境中滋生的、近乎盲从的坚定。
两人一“尸”，再次踏上征程。脚步踉跄，身影在墙壁黯淡的光晕下拉得老长，没入前方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断剑杵地的“笃、笃”声，在死寂的通道中孤独地回响，越来越远，最终被黑暗吞没。
只有地上那几摊暗红色的血迹，和魂珠化作的灰烬，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而黑暗深处，那几道阴冷的意念，依旧如跗骨之蛆，遥遥跟随。
叶辰感觉自己在无底的深渊里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又像是濒死的喘息。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回：葬剑谷咆哮的煞潮、不朽金身寂灭的眼眸、古路入口狂暴的乱流、阴影怪物冰冷的凝视……最后定格在苏清瑶煞白的脸，和林玥眉心那缕微弱却执着的金光。
不能死。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进他即将沉沦的意识深处。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把他从混沌中拽了回来。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砂石，每次呼吸都扯着肺叶和断裂的肋骨，疼得他眼前发黑。嘴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还混杂着泥土和某种陈腐的霉味。他试着睁开眼，眼皮重得像压了两座山，睫毛被干涸的血痂黏在一起，费了好大劲才扯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瞳孔，是通道顶部那些死寂的、灰白色的黯淡光点。身下是坚硬冰冷的暗青色地面，硌得他浑身骨头都在呻吟。左臂完全没了知觉，右臂像是被碾碎后又粗糙地拼接起来，稍微动一下指尖，就传来万针攒刺般的剧痛。胸口更是一塌糊涂，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破损的鼓面，闷痛伴随着血腥气涌上喉头。
还活着。他艰难地确认了这个事实，代价是又呛出一口带着内脏碎末的淤血。
“叶辰！你……你醒了？！”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是苏清瑶。她扑到近前，冰凉颤抖的手指试图碰触他的脸，又在半空僵住，不敢落下，好像他是件一碰就碎的琉璃。“你、你别动！千万别动！你……你流了好多血……好多……”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叶辰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野逐渐清晰。苏清瑶就在他脸侧，一张小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血污和灰尘，眼睛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她身上的衣裙破烂不堪，沾满暗红色的血渍，有她的，更多的是他的。她背上的林玥依旧昏迷，但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旁边，身下垫着苏清瑶破烂的外袍，脸色虽然苍白，呼吸却还算平稳，眉心那点暗金流光微弱却稳定地闪烁着。
“没……事。”叶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砂纸打磨。“她……怎么样？”他目光转向林玥。
“林师姐……她、她还好，气息稳住了，那金光……好像在慢慢修复。”苏清瑶连忙回答，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结果把血污抹得更开，看起来更加狼狈，“可是你……你伤得太重了！骨头……骨头都露出来了！”她的目光落在叶辰胸前那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又开始发抖。
叶辰没力气安慰她。他尝试内视，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经脉像是被暴风雨蹂躏过的河床，布满裂痕，淤塞严重，混沌星力细若游丝，在主干经脉里艰难蠕动，修复的速度慢得让人绝望。丹田里，那汪混沌雷海几乎见底，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闪着细碎电光的“水洼”，仙逆珠悬在上面，旋转得慢吞吞的，珠体上那道在古路入口硬抗一击留下的裂痕触目惊心，垂落的混沌清气稀薄得像晨雾。最麻烦的是神魂，如同被撕成碎片又勉强粘合的瓷器，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传来阵阵空虚的刺痛和晕眩。眉心处的混沌剑心更是黯淡到极致，仿佛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熄灭，那是透支本源、强行引动古路道痕反噬的后果。
“破而后立，不破不立……”一个近乎自嘲的念头闪过。可现在这情况，“破”是破了，“立”却遥遥无期。当务之急，是稳住伤势，恢复一点行动力。这鬼地方，绝不可能安全。
他的目光，艰难地挪动，落在不远处地面上。那里，静静躺着几颗龙眼大小、呈不规则多面体、散发着幽幽暗灰色光芒的晶石。是那些阴影怪物被灭后留下的魂珠。一共五颗，三颗稍大，光泽明亮些，两颗小些，光芒黯淡。珠子内部，似乎有雾状的灰色物质缓缓流转，散发着精纯却阴冷的魂力波动，以及一种混乱、暴戾的残余意念。
魂力！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滋养神魂的东西！这魂珠虽然气息阴冷混乱，但其中蕴含的魂力本质却极为精纯磅礴，远超寻常滋养神魂的丹药。只是……直接吸收，风险极大。那些混乱暴戾的残留意念，如同最猛烈的毒药，一个不好，就会被侵蚀神智，变成只知道杀戮的疯子。
“清瑶……”叶辰喘着气，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积蓄力气，“把……那珠子……拿过来……最大的……那颗。”
苏清瑶顺着他目光看去，脸上露出畏惧：“那、那些东西留下的？会不会……有危险？你现在的样子……”她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这是她极度不安时的习惯动作。
“没……时间了。”叶辰闭上眼，积攒着力气，“此地……不宜久留。阴影怪物……可能……还会来。我必须……尽快恢复一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苏清瑶咬咬牙，起身，小心翼翼避开地上干涸的血迹，走到那几颗魂珠旁。她先是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最近那颗稍大的，确认没有异常反应，才蹲下身，用指尖飞快地捻起，像是怕被烫到。魂珠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一股阴寒直透指尖，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连忙捧着珠子，回到叶辰身边。
“怎么……用？”她问，声音发紧。
“放……我眉心。”叶辰吐出几个字。
苏清瑶手抖得更厉害了。将这么阴邪的东西直接放在神魂所在的眉心？这太疯狂了！但她看着叶辰惨白的脸，紧闭的眼，和身上那些恐怖的伤口，知道他没有选择。她颤抖着，将那颗最大的魂珠，轻轻贴在叶辰满是血污和冷汗的额头上。
冰凉。刺骨的冰凉，瞬间从眉心渗入，直冲识海。紧接着，是海啸般磅礴的精纯魂力，混杂着无数破碎、混乱、充满怨毒与杀戮的负面意念碎片，轰然冲入！
“呃！”叶辰浑身剧震，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面孔扭曲。那些负面意念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疯狂地刺向他本就布满裂痕的神魂，要将他拖入无尽的疯狂与杀戮幻境。他看到尸山血海，听到万鬼哀嚎，感受到毁灭一切的暴虐欲望……
但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冲垮的刹那，眉心那黯淡到极致的混沌剑心，仿佛受到了最直接的挑衅，猛地一跳！虽然微弱，却无比凝练、无比纯粹的那一丝“不屈”剑意，自行勃发！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点寒星，虽不耀眼，却带着斩灭一切虚妄、破开一切迷障的凛冽锋芒！
嗤嗤嗤！
剑意扫过，那些冲入识海的混乱负面意念，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湮灭！不是对抗，而是本质的碾压！这些由残魂怨念凝聚的杂质，在不屈剑意面前，如同土鸡瓦狗！而其中精纯的魂力本源，则被剑意涤荡、净化，化作最本源的滋养，缓缓融入叶辰那千疮百孔的神魂。
痛苦依旧剧烈，但那是因为魂力强行灌注、修复裂痕带来的胀痛，而非被侵蚀的冰冷疯狂。叶辰死死咬着牙，牙龈崩裂，鲜血从嘴角渗出，混着之前的血污，显得更加狰狞。他全力运转《混沌星典》中一门粗浅的固魂法门，引导着这磅礴的魂力，如同最精细的工匠，一点点修补神魂上的裂痕。
过程缓慢而痛苦。那颗魂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缩小。约莫一炷香后，“啪”一声轻响，化为齑粉，从叶辰额头滑落。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暗金光芒，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但眼中的混沌和虚弱褪去了少许，多了一丝清明。
有效！虽然痛苦，但有效！不屈剑意，竟是这类阴邪魂力克星！
“再……来！”叶辰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力气。
苏清瑶看到他眼神的变化，心中稍定，连忙又拿起第二颗稍大的魂珠，贴在他眉心。
这一次，叶辰有了准备。他主动引导那缕微弱却不屈的剑意，护持住识海核心，然后如同饥渴的旅人，疯狂吞噬、炼化着汹涌而入的精纯魂力。神魂上的裂痕，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弥合。空虚刺痛的感觉在减弱，晕眩感在消退。眉心处的混沌剑心，似乎也得到了一丝滋养，那点暗金光芒稳定了些许。
当第三颗魂珠也化作飞灰时，叶辰的神魂伤势已然稳定下来，虽然距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有崩溃之虞。意识彻底清醒，思维速度也恢复了大半。更重要的是，在吸收、炼化这三颗魂珠中残存意念碎片时，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画面和信息，不可避免地顺着魂力流，被他的意识捕捉到。这些信息杂乱无章，充满痛苦、恐惧、杀戮和疯狂，但叶辰以剑意为筛，强行过滤、剥离，还是拼凑出了一些极其有限、却至关重要的信息碎片：
一片无边无际的、燃烧着血色火焰的荒原……无数奇形怪状、散发着滔天气息的生灵在厮杀，天空破碎，大地沉沦……一道贯穿天地的恐怖剑光掠过，万物凋零……绝望的嘶吼……不甘的咆哮……最终，一切归于死寂，只有残缺的执念与死气，在这条古老的、断裂的“路”上徘徊、凝聚、变异……
这条通道，被称为“葬道古路”……是通往“上层”的断裂阶梯之一……曾经发生了一场无法形容的惨烈大战……参与者……似乎并非人族，气息更加古老、暴戾、强大……大战之后，古路崩断，法则紊乱，成为绝地……那些阴影怪物，是战死者残魂、死气、破碎法则混合孕育出的“噬魂幽影”，依靠吞噬误入此地的生灵神魂与生机为生，畏惧至阳至刚、战意凛然之物……
“葬道古路……上层……大战……”叶辰心中震动。这些信息碎片虽然残缺，却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这里果然是一处古战场，而且是层次高得吓人的古战场！那些战斗痕迹的主人，恐怕远超他的理解范畴。而“上层”，是否就是指那页金纸感应中的、遥不可及的“三十三天”？
他目光扫向剩下的两颗较小、光芒黯淡的魂珠。这两颗来自那两只逃遁的噬魂幽影，蕴含的魂力和记忆碎片更少，也更驳杂。但此刻，蚊子腿也是肉。
“这两颗……你试着……吸收。”叶辰对苏清瑶说道，声音依旧虚弱，但已连贯不少，“用我教你的……清心诀，固守灵台。若有……杂念入侵，谨守本心，观想……生机盎然之景，以木灵之气……化之。”苏清瑶主修木系功法，生机勃勃，对这类阴邪之力有一定克制，加之魂珠能量已弱，小心些应该可以吸收，对她神魂有益。
苏清瑶愣了一下，看着地上那两颗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珠子，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但看到叶辰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她盘膝坐下，拿起一颗较小的魂珠，握在掌心，闭上眼，运转清心诀，身上泛起微弱的翠绿色光芒，开始尝试吸收。
叶辰不再关注她。他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神魂稍稳，接下来是肉身。他忍着剧痛，极其缓慢地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
他看向自己几乎报废的左手，和满是伤痕的右臂。经脉的修复非一日之功，需要水磨工夫。当务之急，是接续断骨，封住流血最多的伤口，恢复最基本的行动力。他意念沉入近乎干涸的丹田，催动那可怜的一丝混沌星力，混合着刚刚吸收魂珠得来、被剑意净化过的精纯魂力，缓缓流向伤势最重的左臂和胸前。
星力所过之处，传来刀刮斧凿般的剧痛，那是断裂的骨头茬子在强行对接、弥合。破碎的肌肉纤维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又痛又痒。他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出凌厉的线条，冷汗如雨而下，瞬间打湿了破烂的衣襟。但他眼神冷硬如铁，没有一丝动摇。这点痛，比起神魂被撕裂、剑心燃烧时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只有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以及叶辰体内骨头愈合时发出的、微不可察的“咯咯”声。苏清瑶那边也很顺利，她身周的翠绿光芒稳定地闪烁着，将魂珠中阴冷气息缓缓化去，吸收着精纯魂力，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丝红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叶辰终于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左臂依旧刺痛无力，但骨头已经初步接续，至少不再是摆设。胸前几处恐怖的伤口也停止了流血，结上了暗红色的血痂。体内那一丝混沌星力壮大了一分，如同溪流，在破损的河道中艰难流淌，所过之处，带来微弱的生机。虽然距离恢复战力还差得远，但至少，他能动了，有了最基本的自保之力。
他目光扫过四周。通道依旧死寂，延伸向无尽的黑暗。墙壁上那些战斗痕迹沉默着，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惨烈的交锋从未发生。但他能感觉到，在那深邃的黑暗中，仍有几道阴冷、贪婪、充满忌惮的意念，在远远地窥视。是那些逃走的噬魂幽影，它们在等待，等待他再次虚弱，或者……有新的猎物。
不能留在这里。必须离开，找到一个更安全、至少能暂时喘息的地方。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腿一软，又跌坐回去，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叶辰！”苏清瑶恰好此时睁开眼，见状惊呼，连忙起身扶他。她吸收了一颗小魂珠，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眼神也清亮了些。
“没事。”叶辰摆摆手，借着她的搀扶，再次尝试。这一次，他成功了，虽然脚步虚浮，需要断剑支撑，但总算站了起来。他看向地上剩下的最后一颗小魂珠，示意苏清瑶收起。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通道深处，那无边的黑暗上。
金纸依旧沉寂，仙逆珠的感应也微乎其微。该往哪走？之前是凭着一丝微弱的牵引选择了这个方向，但经过刚才的战斗和昏迷，那牵引似乎更加模糊了。
就在这时！
嗡……
怀中，那页一直沉寂的金纸，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之前指引方向的那种共鸣，而是一种……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的、微弱的悸动。
几乎同时，一直静静躺在他手边、插在地上的那柄暗金色断剑，也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从悠远时空传来的低吟。剑身之上，那些斑驳的锈迹，似乎脱落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露出下面更加深邃古朴的暗金光泽。剑脊靠近断口处，那道新出现的、与不朽金身断剑共鸣后留下的细微裂痕边缘，似乎流淌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仿佛血脉搏动般的暗金色光晕。
叶辰心头猛地一跳。他吃力地弯下腰，捡起断剑。入手依旧冰凉沉重，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性？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凶兽，微微掀开了一丝眼皮。
他将断剑平举，剑尖缓缓转动，指向通道的两个方向。当剑尖指向右侧深邃的黑暗时，剑身那微弱的、血脉搏动般的感应，似乎……清晰了那么一丝丝？而金纸的微弱悸动，也隐隐与这个方向契合。
是断剑的感应？还是金纸的指引？抑或是两者共同的提示？
叶辰没有犹豫。此刻，任何一点线索都是救命稻草。
“走这边。”他嘶哑道，用断剑指向右侧黑暗，语气不容置疑。
苏清瑶背起林玥，紧紧跟上。她的目光落在叶辰佝偻却挺直的背影上，落在满是裂痕却依旧紧握的断剑上，眼中的恐惧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依赖，是信任，还有一种绝境中滋生的、近乎盲从的坚定。
两人一“尸”，再次踏上征程。脚步踉跄，身影在墙壁黯淡的光晕下拉得老长，没入前方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断剑杵地的“笃、笃”声，在死寂的通道中孤独地回响，越来越远，最终被黑暗吞没。
只有地上那几摊暗红色的血迹，和魂珠化作的灰烬，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而黑暗深处，那几道阴冷的意念，依旧如跗骨之蛆，遥遥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