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血还没洒,名字先炸了-《凛冬录》

  铜钟撞响第七下时,白唤子的黄符突然烧了。

  火星从他袖中窜出,惊得王招弟手里的桦树皮木牌地摔在雪地上。

  苏芽刚蹲下身要捡,就听见白唤子倒抽冷气的声音——他腕间缠着的符纸正一寸寸焦黑,露出底下青紫色的咒文,像条活过来的蛇。

  是雪瘴。

  燕迟的声音冷得像冰碴。

  他站在钟楼下,新制的竹册在怀里焐得温热

  它们在找被记进名册的名字。

  人群霎时静了。

  三天前名婆焚传旧册时退去的雪瘴,此刻正裹着阴风从谷口漫来。

  灰蒙蒙的雾气里,隐约能看见青灰色的影子——是被雪瘴啃噬了名字的无名人,他们的脸像被揉皱的纸,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手指却直勾勾指向钟楼下的木牌、声录膜,还有燕迟怀里的竹册。

  它们怕名字。

  字瘤公突然开口。

  他佝偻着背挤到苏芽跟前,脑门上的畸瘤在雪光里泛着青

  我背了三十年流民名,从前雪瘴缠上我,只消念三个名字,它们就退三步。

  可这次不一样。青喉的竹笛突然发出尖啸。

  他站在谷墙上,竹管抵着唇,笛声里裹着冰碴——这是他独创的警哨调,专用来传递危险。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雪瘴最浓处浮起团暗红。

  那颜色像凝固的血,缓缓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形。

  苏芽瞳孔骤缩——那是白唤子的脸,可眉骨处多了道狰狞的疤痕,正是他小时候被马匪砍伤的旧伤。

  血瘴白唤子的声音在发抖。

  他踉跄着后退,撞在铜钟上

  我...我用唤魂术探过雪瘴的根,那东西要吞噬千人魂血才能成形。

  他突然抓住苏芽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阿苏,你让我去!我能引它过来,用我的血祭了这东西——

  胡闹!燕迟一把扯开他的手。

  竹册翻到某一页,白唤子,乳名小铜铃,母早亡,父为护其被马匪所杀。他盯着白唤子发红的眼,你娘要是知道你要拿命换一时痛快,该多心寒?

  白唤子的手抖了。

  血瘴人形突然发出刺耳的尖笑,青灰色的无名人们像被抽了线的木偶,疯狂朝钟楼涌来。

  最近的一个无名人已经扑到王招弟跟前,枯槁的手就要抓向她的小甜饼木牌——

  李招娣!字瘤公的吼声响彻雪地。

  那无名人的动作猛地顿住。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

  字瘤公颤巍巍摸出怀里的炭笔,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写了个字

  你阿爹给你取名,说要招个弟弟陪你读书,后来你弟弟出生那天,你在灶房煮了碗红糖蛋,说这是姐姐给小招的见面礼

  无名人的脸突然有了轮廓。

  她望着雪地上的字,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招...娣?

  王招弟扑过去,把小甜饼木牌塞进她手里

  你是李招娣,你会背《千字文》,你阿爹说你比男娃还金贵!

  无名人的手指缓缓抚过木牌上的字。

  雪瘴从她身上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染着蓝靛的粗布裙——正是东山坳染坊的料子。

  我...我阿爹...

  她突然哭出声

  他说要给我攒嫁妆,买匹最好的蓝布...

  血瘴人形发出愤怒的尖啸。

  它身上的暗红突然暴涨,裹着风雪朝钟楼砸来。

  苏芽抄起腰间的柳叶刀就要迎上去,却被燕迟拽进怀里——他的后背抵着铜钟,怀里的竹册被他护得严严实实。

  用名字炸它!

  青喉的笛声突然变了调子。

  他吹的是《守名谣》,每个音符都像根细针,扎进雪瘴的雾里。

  苏芽反应过来。她扯开嗓子喊

  张铁柱,北河村,会打铁!

  王大栓,南阳坡,田边两棵老槐树!

  燕迟跟着吼,竹册被他翻得哗哗响。

  白唤子,乳名小铜铃,你娘喊你小铜铃时,会摇着铜铃铛哄你睡觉!

  字瘤公的声音像破锣,却震得雪瘴直晃。

  人群跟着喊起来。

  王招弟举着小甜饼木牌跳上石墩:王招弟,阿爹唤小甜饼,他说我笑起来比糖饼还甜!哑歌的竹笛加入青喉的调子,声录膜在风里转动,把所有人的声音刻进纹路里。

  血瘴人形开始扭曲。

  它伸出手想捂耳朵,却被无数名字穿透——李招娣张铁柱王大栓小铜铃小甜饼像子弹般砸在它身上,暗红的雾气里炸开一个个窟窿。

  白唤子突然冲了出去。

  他攥着碎陶片,在雪地上疯狂拓写名字,每写一个,就吼一声

  这是我娘教我的!这是我阿爹用命护下的!

  血瘴人形发出最后的哀鸣。

  它猛地扑向白唤子,却在触到他的瞬间,被小铜铃三个字炸得粉碎。

  雪瘴退了。

  晨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满地的名字上——雪地上、木牌上、声录膜上、竹册上,连铜钟的缝隙里都塞着歪歪扭扭的字迹。

  李招娣蹲在雪地里,抱着自己的木牌哭;白唤子跪在地上,碎陶片还攥在手里,指节发白;字瘤公靠在钟楼上,嘴里还在嘟囔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

  苏芽摸出声录膜。

  膜上的纹路比以往更密,像条奔涌的河,载着无数名字流向远方。

  燕迟走到她身边,竹册上的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松烟香

  名婆说记名字是守活过的证据,现在看来......

  是武器。苏芽替他说完。

  她望着远处渐渐消散的雪瘴,嘴角勾起抹笑

  雪瘴噬名,可名字比它狠——每个名字都是活人的魂,千个名字就能炸穿天地。

  白唤子走过来。

  他的手还在抖,却把碎陶片递给苏芽

  阿苏,这陶片刻了三百个名字。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

  我以前总觉得唤魂要靠符纸、靠血,现在才明白......

  靠记着。燕迟拍了拍他的肩。

  铜钟又撞响了。

  王招弟挂上去的小甜饼木牌撞在钟身上,发出清亮的响。

  李招娣抹了把脸,把自己的木牌也挂了上去。

  接着是张铁柱,是王大栓,是白唤子的小铜铃——铜钟下很快挂满了木牌,风一吹,叮叮当当的,像无数个名字在唱歌。

  苏芽摸了摸腰间的红布。

  名婆的二字在阳光下闪着金线,像道不灭的光。

  她转头看向燕迟,眼里有火在烧

  明日律使队出发,除了收乡谣、小名、旧物,再加一样。

  什么?

  苏芽抽出柳叶刀,在掌心划了道小口。

  血珠滴在竹册上,晕开片红

  每个入谷者,留一滴血在名册上。雪瘴能噬名,能噬魂,可血是根,名字是叶——根扎进土里,叶才能顶破雪。

  燕迟笑了。

  他蘸着苏芽的血,在竹册首页写下

  北行谷守名册,第一页,苏芽,乳名芽儿,祖母唤小稳婆

  远处传来马蹄声。

  律使队的马夫挥着鞭子,马背上的陶罐里装着新收的乡谣,皮囊里塞着旧物,还有用蜡封好的血滴。

  雪停了。

  阳光照在钟楼下的木牌上,照在声录膜的纹路上,照在每一页还带着墨香的名册上。

  苏芽望着这一切,突然想起名婆临终前的话

  记人姓名,即记人间烟火。

  现在她懂了——烟火会灭,雪会埋山,可名字不会。

  因为每个名字背后,都是活过的人,都是不肯死的魂,都是要在冰天雪地里,顶破冻土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