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歌还没唱完,人先认了-《凛冬录》

  夜幕降临时,名婆的草棚飘出艾草味。

  苏芽掀帘进去时,见燕迟正握着老妇的手。

  名婆的指甲盖泛着青,像冻硬的紫草,可她怀里的布包却焐得发烫——那是她守了三十年的流民名册,边角被岁月磨成毛边,每一页都浸着茶渍、血渍,还有雪水洇开的淡痕。

  阿苏来了。

  名婆的声音像风过旧窗纸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燕迟朝苏芽摇头。

  她蹲到草垫前,这才看清名婆脖颈处的紫斑——是雪瘴侵入脏腑的征兆。

  三天前她还能搬着名册在安置区转悠,现在连抬头都要扶着燕迟的手腕。

  您该早说的。

  苏芽摸出名婆的脉,指腹下的跳动细若游丝

  我让青杏煎了参汤,这就......

  不用了。

  名婆打断她,枯瘦的手抚过布包,

  参汤留着给能熬过这个冬天的人。我啊,是油尽灯枯了。

  她掀开布包,露出三册泛黄的纸页、

  这是我从南到北记的第三本名册。第一本在徐州城破时烧了,第二本被流民抢去裹脚,这本......

  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碎光

  跟着我趟过冰河,躲过大雪崩,藏在粪车里逃过马匪。

  苏芽喉咙发紧。

  她想起半月前初见名婆时,这老妇蹲在雪地里,用冻僵的手指扒开积雪,只为救出半本埋在冰下的名册。

  当时她还笑名婆比守金窖的老财迷还倔,现在才懂,那名册里的每个名字,都是老妇用命护着的火种。

  我活不了几天了。

  名婆将最上面那册推给苏芽,可这些名字不能跟着我走。

  她指向窗外——安置区的声录膜还在转,《守名谣》的调子裹着炊烟飘进来,

  哑歌那孩子唱得对,声音是锚。可光有声音不够,得有个死咬着不放的本子,把名字钉在纸页上,钉在石头上,钉在后人的骨头里。

  草棚外传来脚步声。

  字瘤公佝偻着背挤进来,脑门上的畸瘤蹭着草帘,怀里还揣着块冻硬的烤薯——是白天王招弟塞给他的。

  老姐姐,

  他把烤薯塞进名婆手里,

  我背得出三千名字,可你这册子......

  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纸页

  比我这脑子金贵。

  名婆握住他的手:

  老周啊,我早说过,你这脑子是活的碑。可碑会被雪埋,脑子会被瘴啃。

  北行谷要立规矩,得有个专管记名字的官。你让字瘤公当首座,再挑几个记性好的娃跟着学——要教他们,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三亩田、两棵槐、一盏等归人的灯。

  燕迟从袖中取出新制的竹册,封皮用鹿皮裹着,边角镶了铜钉:我让工匠刻了模板,往后名册分正本、副本,正本存石屋,副本随律使队走。

  每个流民入谷,先报三代姓名、故土风物,再由记名官核对——

  慢着。

  名婆突然拽住他的袖口,

  别光记大名。

  她翻开自己的名册,苏芽凑过去,见除了王大栓张有财,还有歪歪扭扭的小字

  王大栓,乳名狗剩,娘唤;张有财,少时落水,被同村阿秀救过,所以给大女儿取名。

  这些才是根。

  名婆的眼睛亮起来,像回到了年轻时

  那年徐州城破,我抱着第一本名册跑,有个妇人追上来哭,说我男人叫柱子,可他娘只喊他,你们记吧,他听这名字才应她拍了拍竹册,记大名是给官府看的,记小名、记外号、记那些只有亲人才叫的称呼,才是给活人留的魂。

  苏芽突然想起王伯。

  他刚才喊出时,眼泪砸在小丫头头上的模样,比喊王大栓时更鲜活。

  她摸出炭笔,在新竹册的封皮内侧画了条线:正本记大名,副本留小名。

  再刻个木牌,让流民把最亲的人怎么唤自己写在上头,挂在草棚门口——

  挂在钟楼下头更好。

  字瘤公突然插话

  今早律使队驮回来的铜钟,钟身不是刻了姓名吗?要是把木牌也挂上去,风一吹,名字就撞出响来了。

  名婆笑了,笑得咳嗽起来。

  燕迟忙给她顺背,她却指着窗外

  听,哑歌又唱了。

  歌声透过草帘渗进来

  月亮出来亮堂堂,照见阿娘补衣裳......

  名婆的手慢慢松开,布包里的旧名册滑落在地。

  苏芽拾起时,一张泛黄的纸页飘出来——是名婆年轻时的画像,怀里抱着半本名册,身后是烟火缭绕的村庄。

  背面有行小字:

  记人姓名,即记人间烟火。

  该焚传了。

  字瘤公蹲下身,从怀里摸出火镰。

  苏芽明白他说的。

  这是流民间的老规矩:守册人临终前,要将旧名册焚化,让名字随着烟升上天空,再由新守册人将名字重抄进新册——不是为了敬鬼神,而是让每个名字都活过两世:一世在旧纸页,一世在新人的笔端。

  火镰擦出的火星落在旧名册上。

  火焰腾起时,苏芽看见纸页上的名字在火里跳动:

  李招娣张铁柱王大栓......像一群要飞上天的黑蝴蝶。

  字瘤公跪在火边,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念诵: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张铁柱,北河村,会打铁;王大栓,南阳坡,田边两棵老槐树......

  燕迟铺开新竹册,蘸了松烟墨,跟着念诵抄写。

  他的笔尖悬在王大栓三个字上方,突然顿住,又在旁边添了行小字:

  乳名狗剩,其子虎娃,七岁溺亡。

  火光照着名婆的脸。

  她闭着眼,嘴角还挂着笑,像听见了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名字,正从火里重生。

  哑歌的歌声越来越响。

  不知何时,安置区的流民都围在草棚外,手里举着松枝、火把,还有用草绳串起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各自的小名、外号。

  王招弟举着块桦树皮,上面用炭笔写着

  王招娣,阿爹唤小甜饼

  白唤子挤在人群最前面。

  他手里没拿黄符,而是攥着块碎陶片,正往新竹册上拓名字。

  见苏芽看过来,他挠了挠头

  我......我小时候,我娘总喊我小铜铃。能记上吗?

  苏芽点头。

  燕迟在竹册上写下白唤子,乳名小铜铃,又抬头问

  你娘还在世?

  白唤子的喉结动了动:

  没了。但......

  他望着火里的旧名册,

  她要是知道我在记名字,该高兴的。

  火势渐弱时,字瘤公捡起半片未燃尽的纸页。

  上面的王大栓只剩个字,他小心地贴在新竹册的页脚

  留个根,往后要是记错了,还能对一对。

  苏芽摸出声录膜,将字瘤公的念诵、哑歌的童谣,还有人群里此起彼伏的我叫......我娘喊我......都刻了进去。

  膜上的纹路像河流,载着无数名字奔涌向前。

  名婆说得对。

  她望着新竹册上渐满的字迹

  记名字不是记符号,是记活过的证据。

  她转头看向燕迟,明日律使队出发时,除了收乡谣,还要收三样东西:每个流民的小名、最亲的人怎么唤他、以及......她指了指哑歌心口的蓝布,一件带着旧日子气味的物件。

  气味?燕迟挑眉。

  苏芽想起王伯闻到艾草烟时突然清醒的模样,

  雪瘴能遮眼、蒙耳、噬名,可气味不会骗人。蓝布上有哑歌娘的皂角香,艾草有药香,烤薯有烟火香......这些气味能钩住回忆,比声录膜还管用。

  她蹲下身,从名婆怀里取出最后一样东西——是块褪色的红布,上面用金线绣着二字。这是我当守册人的凭证。名婆临终前塞给她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现在传给你。

  苏芽将红布系在腰间。火光照着布上的金线,像一道不灭的光。

  远处传来铜钟的轰鸣。

  律使队新制的铜钟被架在石台上,钟身的姓名在火光里闪烁。

  王招弟踮脚挂上小甜饼的木牌,木牌撞在钟身上,发出清亮的响。

  月亮出来亮堂堂......

  歌声又响起来。

  这次不只是哑歌,不只是安置区,连律使队的马夫、守夜的护卫,甚至白唤子都跟着哼。

  雪瘴不知何时彻底退了,天空露出星子,像撒了一把碎银。

  苏芽望着人群,望着新竹册,望着声录膜上跳动的纹路。

  她突然明白,名婆说的从来不是守几个字。

  那是守着每个流民心里的灯,守着旧日子里的暖,守着哪怕世界冻成冰,总有人记得你是谁你从哪来的底气。

  记好了。

  她对燕迟说

  往后北行谷的律文里要加一条:凡入谷者,必报姓名、乳名、故土风物;凡离谷者,必留一物、一记、一声乡谣。

  她摸了摸腰间的红布,这不是规矩,是......

  是活着的根。燕迟替她说完。

  夜更深了。

  名婆的草棚里,新竹册的墨迹未干,旧名册的灰烬还暖着。

  字瘤公靠着草垫打盹,嘴里还在嘟囔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

  哑歌蜷在他脚边,蓝布上的皂角香混着艾草味,漫进每一页名册。

  苏芽走出草棚。

  寒风卷着歌声扑来,她却觉得暖。

  抬头望去,星子下的北行谷像座发光的岛,岛上的每盏灯、每个名字、每段乡谣,都在告诉这冰天雪地——

  我们记得。

  所以,我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