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饥荒(四)-《东洲往事》

  过了五日,暂居在县里的芈坳村村民已经没有存粮可吃,家里有房屋土地的村民结伴回去了,还有少数无房无地的村民三三两两聚在衙门前等着第二批赈灾粮的发放。城里的居民们也日日翘首盼着下一批粮食,于是县衙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些性急的人干脆跑到城外的官道上去等,但是迟迟没有等到运粮的车队。

  第八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人们正三三两两或蹲或坐地守在县衙旁,忽听有人嚷道:“粮车来了!粮车来了!”

  人们起身向外望去,原来是芈坳村的村长正跌跌撞撞地从城外官道上跑来。村民们大喜,纷纷聚拢在村长身边,七嘴八舌地问:“村长,真的来粮了?”“可别唬我啊,我饿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再不来粮食我们真的要饿死了。”

  芈村长道:“千真万确,就是粮车,从淮南郡来的。好多辆车呢,见头不见尾的!”

  纪明达得到了消息,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扣好,趿拉着鞋子就出来了。他问芈村长:“粮车在哪儿呢?”

  芈村长道:“回大老爷,他们就在城外,离城门不到三里路了。”

  纪明达道:“他们怎么不进城来?”

  芈村长道:“小的也不知道啊,他们如果要歇脚进城来歇岂不是更好?可不知怎么的,他们就在那里停下了。”

  不知是谁小声嘟囔了一句:“他们别是不想给我们粮食吧?”轻飘飘的一句话,进了众人的耳朵里简直像点了颗炸雷。已经饿了几顿的灾民们一听说可能没有粮食,顿时群情激愤。

  纪明达穿好了衣服鞋袜,喝令众人安静,对县衙中的官吏们道:“你们随本县一起去看看。”

  虽然纪明达说的是让衙门里的官吏们陪他一起去,但灾民们一听到“粮食”二字如何得了,只要走得动路的都跟着去了。出城三里,众人终于见到了那支庞大的运粮车队。乡亲们一见到满车的粮食,兴奋得不得了,隔着老远就奔跑起来,恨不得立即冲到粮食堆里。

  “退后!退后!”有人高声喝道。

  百姓们这才发现,一支披坚执锐的军队赫然挡在面前,在他们与粮车之间组成了一道人墙。为首的军官喝道:“不许乱动!违者格杀勿论!”

  纪明达急忙上前拱手:“军爷,在下是本县的县令纪明达,请问诸位是来给我们送粮食的吗?”

  那位军官也冲他一拱手,道:“原来是纪县令,失礼了。在下是淮南郡昭武校尉井鹄飞,奉郡守之命押运赈灾粮至贵县。”说罢,向纪明达出示了文书和腰牌。

  纪明达接过文书盖上官印,感激地说:“诸位的到来犹如雪中送炭呐,在下谨代表我县的灾民们感谢诸位恩人。灾民们已经断粮三日,今日见了粮车分外激动,还望井校尉见谅!”

  井鹄飞笑道:“小事一桩,纪县令不必在意,在下这就把粮食交给你们了。弟兄们,卸车,这是最后一站了,拿出点精神头来!”

  纪明达感激地拱拱手:“多谢多谢!”于是指挥衙役们接收粮车、搬运粮食,并派专人分发粮食给灾民。百姓们见粮食到手了,无不欢欣鼓舞,许多人自告奋勇帮着官府搬运粮食。

  可是,当他们搬了一半粮食之后,井校尉却忽然叫停了大家。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纪明达问:“井校尉,出什么事了?”

  井鹄飞道:“没什么啊,剩下的粮食不是你们的,我们得带走。”

  纪明达道:“哦?原来你们还要去别处赈灾?方才你说这是最后一站,本县以为这些粮食都是给我们的。”

  井鹄飞笑道:“纪县令真会开玩笑,要是把粮食都给了你们,我们这些人回去的路上吃什么?”

  一旁的士兵也笑道:“纪县令,您不会想让我们饿着肚子运粮食吧?”

  纪明达一下子涨红了脸,拱手道:“惭愧惭愧,是在下思虑不周,在这里给各位赔罪了!”

  灾民们一听说只留一半的粮食给他们,本来心就凉了一半,又见这几位军爷言语间颇有些轻慢,不满的情绪开始滋生。有人小声道:“他们就这么些人,一路上要吃那么多粮食吗?”

  尽管那人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耳聪目明的井鹄飞听到了,他啧了一声道:“纪县令,我们这里有五百人,回去的路要一个月呢,您给算算我们得吃多少粮食啊。”

  一位账房先生模样的灾民说:“你们运来三千石谷子,自己留下一半,按照六成的出米率算,你们还带回去了一千石米。按正常情况,这些粮食够一千个人吃一个多月的。”言下之意,你们自留的粮食太多了。

  井鹄飞嗤笑道:“你算术不错呀,管账的吧?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对,我们当兵的饭量大,吃得比你们多。”

  账房先生道:“那也不能多出一倍呀!”一旁的百姓也纷纷附和。

  井鹄飞不想与他争论。他瞟了一眼纪明达,道:“纪大人留步,我们得赶路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大老爷,他们给的粮食是发霉的!”

  听到这话,几位灾民解开了粮食袋,粗略地翻了翻,果然有一部分谷子发了霉,还有一些是长了芽的。他们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大老爷,不能放他们走!他们克扣我们的粮食!”“对!不能走!他们把好的粮食留给自己吃,把发霉长芽的给我们!”

  井鹄飞一下子紧张起来,侵占和损坏赈灾粮可是重罪,即便他长了五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正在此时,一位军士小声说:“校尉,可能是旬日前的那场雨。”

  井鹄飞恍然大悟。十几天前,他们刚进入明中郡的时候遭遇了一场雨。运粮队出发的时候正值明中郡大旱,对方又催得急,他们没有带足防雨设备就匆忙上路了。到了明中郡,天却下起雨来,有人建议稍事休息,等大雨过后再走。但那雨虽然不大,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井鹄飞着一路上见了不少灾民的惨相,又听闻宛陵县是重灾区,有半个县的人家断了粮,他心中不忍,便命令手下冒雨赶路,想尽快把粮食送到灾民手上,哪知道弄巧成拙,反而造成粮食淋雨后发霉长芽!

  灾民们见井鹄飞没有反驳,只道是他自认理亏,声讨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有人甚至高喊着:“大老爷,把这个歹人抓起来!”

  井鹄飞的部下看不过去了,一位姓余的副尉怒道:“嚷嚷什么?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谁是歹人?我们来的路上遇到了大雨,校尉可怜你们几天没吃东西了,怕你们饿死,这才冒雨赶路。粮食受潮发霉也不是我们故意的,要怪就怪你们明中郡这个鬼天气!”

  “老天爷不长眼,你们也跟我们过不去吗?”

  “我们都快饿死了,新的才刚刚种下,这点粮食够吃几顿的?”

  “我们只负责把粮食送到,其他的与我们无关!”

  眼看两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纪明达赶紧上前打圆场:“大家都消消气。乡亲们,我们县遭了灾,淮南郡也没有多少余粮。将心比心,人家肯匀给我们这些粮食已经很好了。”

  有人大声道:“给我们粮食的是淮南郡的百姓,可不是他们这些人!现在外面粮价那么高,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把粮食卖掉中饱私囊?”

  余副尉怒道:“你们刚才不是还嫌弃粮食是发霉的吗?发霉的怎么卖给别人?校尉,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把粮食运到他们手里他们还不领情,那我们费那么大劲干什么,把粮食运回去得了。回去告诉郡守,就说明中郡的人都死光了,不需要粮食!”

  “你咒谁死呢!”

  “哪个不长良心的老子就咒谁!”

  “你找死是吧!”

  纪明达和井鹄飞赶紧喝止了快要打起来的众人。纪明达指着那个挑头的人对井鹄飞道:“井校尉,我们县真的有灾民饿死了,光昨天就抬出去二十几具尸体,其中就有他的母亲。你的部下这样说话,不是往他的心里捅刀子吗?”

  余副尉道:“他家里死了人,就可以随便污蔑别人?我家里往上十代都是良民,井校尉更是出身名门,侵占赈灾粮这种缺德事我们不会做也不屑做。你们怎么就能随便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

  纪明达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顾盯着井鹄飞,道:“井校尉,你怎么说?”

  井鹄飞被他盯得不耐烦了,道:“纪县令,我是昭武校尉,秩五百石。”言下之意:我的官比你大,你不应该这么对我说话。

  纪明达本来就性情不好,被他这话一顶,更是气血上头,怒道:“五百石了不起啊?是,本县只是一个四百石的小官,但那又怎样?我的百姓快要饿死了,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朝廷的赈灾粮来了,结果数量少不说,还掺杂了发霉变质的,你叫我们怎么办?”

  井鹄飞也火了:“数量多少是郡守大人定的,我只负责运送,你要是嫌少尽管找我们郡守去!粮食受潮了是老天爷下雨,也不是我们故意让它坏的,我们回去的路上不也得吃这些粮食?”

  “你!”

  “住口!”就在纪明达即将爆发之时,被一人生生喝断,他回头一看,竟是郡守唐谨言来了。

  纪明达慌忙整了整衣襟,拜道:“明公,您几时到的宛陵?下官不知明公到来,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井鹄飞也行了个礼。

  唐谨言一把扶住井鹄飞,笑容可掬地说:“鹄飞啊,一路辛苦了,你叔父他还好吗?”

  井鹄飞道:“承蒙郡守大人挂念,叔父一切都好。您正好也在宛陵?方才纪县令倒是没有提起。”

  唐谨言道:“我一接到井郡守的来信就赶来了。你们到的几个县都是灾区,没什么好招待的,随我去茂庆看看如何?”

  井鹄飞行礼道:“大人抬爱,本不应辞。怎奈临行前叔父再三告诫:把粮食送到灾区即刻返回,不得有误。想是叔父还有要事交代在下,不敢再叨扰大人。”

  唐谨言笑道:“你怎么这么见外啊?吃顿饭有什么打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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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鹄飞道:“吃一顿饭的确耽搁不了多久,但从这里到茂庆快马加鞭也要一日路程,我……我这底下的一大堆弟兄们怎么办?”

  唐谨言道:“这有何难,你带几个人随我们一起去茂庆,其他的人让他们先回去复命不就好了?鹄飞,为了请你这顿饭我可是准备了很久啊,这么不给面子?”

  井鹄飞为难了,看了一眼部下。余副尉对他说:“唐郡守如此盛情,却之不恭。您只管去,弟兄们就交给我吧。”

  井鹄飞同意了。

  见他们要走,纪明达唤了一声:“明公!”

  唐谨言回过头来,没好生气地道:“你也一起走吧,本府正好有事找你。”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大半日,在临近茂庆的地方拐了弯,没有去茂庆城里,而是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山庄。下了车,唐谨言对井鹄飞道:“这是我的别院,周围没什么人,特别清净,适合招待熟人。”

  纪明达也跟随众人进了山门,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清雅异常。眼下已是九月,外面草木逐渐凋零,可这山庄里却是姹紫嫣红,仿佛还在盛春。井鹄飞看了啧啧称奇,不禁问唐谨言是如何做到的。唐谨言笑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这些花前几个月都是养在冰室里的,现在才摆出来。”

  纪明达心里一惊,他曾听闻从前有达官显贵就爱反季时蔬和花卉,寒冬腊月用温室养青韭菜、三伏天用冰室养花卉和瓜果。温室只需用燃料保暖,冰室则需要用到大量的冰,这些冰需要在上一年冬天时存下来或者用硝石制冰,十分昂贵,故而比同等规模的温室耗资数倍。唐郡守的这个别院至少有上百盆不同的花,如果是从七月开始就放在冰室里养,这得耗费多少钱?

  只听井鹄飞道:“大人果然好雅兴!这般景象鹄飞不曾见过。”

  唐谨言笑道:“过誉了,过誉了。走,用晚膳去。”

  晚宴自然也是好排场:熊掌、鹿脯、海参、鲍鱼等比比皆是。酒过三巡,唐谨言道:“大菜来了!”只见手下端来好大一个砂锅,揭盖一看,是两条一尺多长的鲤鱼。

  井鹄飞见了这两条鲤鱼倒还罢了,纪明达则差点惊掉了下巴,他结结巴巴地问唐谨言:“明公,这莫非是……玄河鲤鱼?”

  唐谨言笑道:“嗯,正是!如果没有玄河鲤鱼,就凭桌上这些俗物怎么配招待贵客?”

  井鹄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天下闻名的玄河鲤鱼,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可是唐郡守,今年明中郡不是旱灾嘛,这鱼……”

  唐谨言道:“今年大旱,玄河水量少了许多,这鱼的价格可是往年是十倍啊!”

  井鹄飞惊道:“唐郡守太破费了,这么贵的鱼,我都不敢下筷子了!”

  唐谨言笑着夹了一块鱼肉给他,说:“这鱼都做熟了,不吃岂不是浪费?来来来,大家不要客气,都尝尝!”

  众宾客谈笑风生,唯独纪明达吃着这顿饭味同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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