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宣威电厂白花裙白鞋飘(二)-《左眼见飘心中喜貳》

  油库值班室的门锁完好,但窗户玻璃碎了一地。我们翻窗进去,发现墙角的铁架上摆着排对讲机,其中一台还亮着红灯。阿哲按下通话键,里面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女声:“……漏油了……他不让说……”

  在值班室的抽屉里,我找到本油库出入登记册。1998年7月15日的记录被圆珠笔涂得漆黑,但透过光还能看清:“王副厂长,14:30进入,携带工具箱”。册子里夹着张收据,是购买“液压系统密封圈”的发票,日期是7月14日,签名处写着个潦草的“王”字。

  油库深处传来金属撞击声,我们握着消防斧循声而去。三号油罐的阀门被人拧开了,黑色的油污顺着地面流淌,在手电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油罐顶部的平台上,那道白色的身影正站在边缘,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别过去!”我大喊着冲上去,却看到她缓缓转过身。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张模糊的脸上似乎挂着泪水,她指向油罐侧面的铭牌——那里用红漆写着“3”,旁边还有道新鲜的划痕,像个未写完的“王”字。

  我们在油库发现的工具箱里,装着套液压系统检修工具,扳手的凹槽里还沾着黑色的油污。根据登记册的记录,王副厂长的办公室在办公楼二层,我们决定冒险回去找找线索。

  办公楼的走廊里弥漫着烟味,火场的焦糊气混着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王副厂长办公室的门被烧得变形,我们用消防斧劈开时,火星溅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书架上的文件烧得只剩灰烬,但保险柜的门敞开着,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

  在烧焦的纸张中,我找到份《三号机组改造方案》,签名处是王副厂长的名字,日期是1998年6月。方案里提到“更换国产密封圈以节省成本”,旁边用红笔批注:“李慧反对,要求用进口件”。

  “水处理车间应该有备份记录。”阿哲指着方案末尾的备注,“所有配件更换都要经过水质检测。”我们穿过着火的走廊,水处理车间的玻璃幕墙已经炸裂,里面的沉淀池泛着墨绿色的液体,水面漂浮着白色的泡沫。

  过滤池的控制面板上,红灯还在闪烁。我按下启动键,机器发出嘶哑的运转声,过滤网上渐渐浮现出些布料纤维,白色的灯芯绒材质,上面还沾着块小小的兰花绣片。

  池底的排水口处,沉着个金属牌,捞上来才发现是块厂徽,编号是007——爸爸的工号。厂徽背面刻着个“等”字,笔画被摩挲得发亮。

  夜幕降临时,我们躲进职工宿舍。这排红砖平房的门窗大多完好,走廊里还挂着褪色的光荣榜,李慧的照片在最上面,穿着蓝布工装,笑容腼腆。302室的门虚掩着,门楣上贴着褪色的喜字。

  “这是爸妈的宿舍。”我摸着门把手上的铜锁,锁孔里插着把小小的钥匙,上面刻着“慧”字。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樟脑丸的气味,靠墙的木架上摆着个相框,里面是爸妈的结婚照,妈妈穿着的确良衬衫,爸爸穿着中山装。

  床头柜的抽屉里,压着条叠得整齐的白花裙,布料已经泛黄,但绣着的兰花依旧鲜艳。裙子口袋里装着张电影票,1998年7月16日的《泰坦尼克号》,座位号是7排15座。

  “他们本来打算事故后去看电影。”阿哲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却注意到裙子的衬里有处撕裂,边缘沾着些银灰色的粉末。用手指捻起一点,发现是金属锈末,跟汽轮机叶片上的一模一样。

  窗外突然闪过道白光,我们冲到窗边,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正站在宿舍楼下的空地上,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等我们跑出去,空地上只剩个铁饭盒,里面装着三个白面馒头,已经干硬得像石头。

  饭盒底下压着张纸条,是妈妈的字迹:“明哥,早餐在饭盒里,记得按时吃降压药。”

  根据爸爸笔记本的最后记录,我们决定去爬烟囱。这座两百米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像根刺破天空的灰色巨针,爬梯围绕着筒身盘旋而上,每级都积着厚厚的烟灰。

  爬到百米高度时,风变得异常猛烈,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阿哲突然指着烟囱内侧:“那里有个平台!”在距地面约150米的地方,果然有个检修平台,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挂着块白色的布料。

  我们挪到平台上,发现这里有个检修口,里面黑漆漆的像头巨兽的喉咙。阿哲系着安全绳钻进去,片刻后探出头:“里面有东西!”我跟着爬进去,发现是间隐蔽的小房间,面积不足十平米,摆着张折叠床和个铁皮柜。

  铁皮柜里装着套厂领导制服,胸前的铭牌写着“王建国”——王副厂长的名字。柜子最底层,我们找到个录音笔,按下播放键,传来王副厂长嘶哑的声音:“……用国产密封圈能省三万块,这事不能让李慧知道……”

  突然,房间剧烈晃动起来,烟囱似乎在共振。我们赶紧爬出检修口,发现那道白色的身影正站在平台边缘,裙摆被风吹得几乎垂直。她缓缓转过身,指向烟囱内侧的墙壁,那里用红漆写着行字:“1998.7.15,14:30”。

  就在这时,阿哲突然大喊:“快看!”在烟囱的阴影里,我们看到地面上有个模糊的人影,正拖着个沉重的麻袋走向三号厂房。

  我们顺着爬梯飞快下降,落地时膝盖都在发颤。冲向三号厂房的路上,阿哲突然停下:“等等,那可能是个陷阱。”我们绕到厂房背面,从通风口爬进去,发现里面站着个穿深蓝色制服的老人,正用撬棍撬动汽轮机底座。

  “王副厂长?”我认出他胸前的铭牌,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但那张脸依稀能看出当年的轮廓。老人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你们是谁?”

  “我们是来查明真相的。”我举起爸爸的笔记本,“1998年的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半晌才缓过气:“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过不去!”我提高声音,“我妈不能白死!”老人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省钱换国产密封圈……”

  就在这时,汽轮机突然发出刺耳的轰鸣,叶片开始高速转动。那道白色的身影从叶片间飘了出来,裙摆上沾着的黑色烟灰被风吹散,像场微型的黑色暴风雪。

  “慧儿……”王副厂长突然跪了下去,“我对不起你啊……”白色的身影没有动,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汽轮机底座下的空间。我们用撬棍撬开底座,发现下面埋着三具骸骨,身上还穿着蓝布工装。

  “当年爆炸后,我怕事情败露,就把她们埋在了这里。”王副厂长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些年我每天都做噩梦,总觉得李慧在找我……”

  突然,汽轮机的叶片停止了转动,厂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那道白色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点点光斑,消散在阳光中。

  第十四章:尾声

  离开宣威电厂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王副厂长被随后赶到的警察带走,他临走前塞给我个信封,里面装着三万块钱:“这是当年省下的钱,还给你们……”

  我们把三具骸骨交给了有关部门,经过DNA鉴定,确认分别是李慧和另外两名失踪的女工。葬礼那天,我穿着妈妈的白花裙,阿哲穿着爸爸的中山装,站在墓碑前,看着那两张黑白照片。

  “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阿哲轻声说。我点点头,手腕上的银镯子突然变得温热,像是有生命般轻轻颤动。

  离开墓地的路上,我把那三万块钱捐给了“安全生产基金会”。夕阳下,宣威电厂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那座巨大的冷却塔,像个沉默的守望者,终于可以安息了。

  回到家后,我在爸爸的笔记本里发现张字条,是妈妈的字迹:“明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相信你。”泪水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二十多年的等待与思念。

  程立伟的矿灯在浓雾中划出一道惨淡的光轨,照见三号锅炉的压力表指针卡在红线处纹丝不动。他啐了口带煤渣的唾沫,橡胶手套在阀门上拧出第三道新的划痕,蒸汽管道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极了女人的哭腔。

  “程师傅,中控室又来电话了。”实习生小林的声音裹着白汽飘过来,安全帽下的脸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说……说水位计又自己归零了。”

  程立伟的指节捏得发白。这是本月第七次了。每次都是后半夜,当煤仓里的存煤量跌到警戒线,那些怪事就准时上演。他瞥向操作台下方,那里本该放着备用的石棉垫,此刻却摊着半张被水汽泡烂的信笺,字迹洇成了淡蓝的云:“……七月初七,取白裙于冷却塔下……”

  浓雾突然翻涌起来,带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铁锈的怪味。程立伟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猛地回头,矿灯的光柱里闪过一片刺眼的白——那是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裙,下摆还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谁?!”他抄起扳手大吼,回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撞出嗡嗡的颤音。

  白影飘进了蒸汽弥漫的管道区,裙角扫过发烫的管壁竟没留下丝毫痕迹。程立伟追过去时,正撞见小林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手指抖抖索索地指向头顶:“鞋……白鞋……”

  三盏防爆灯同时炸裂,玻璃碎片混着火星簌簌落下。程立伟在骤起的黑暗中摸到小林冰凉的手腕,这孩子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留下五个弯月形的血痕。上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管道上行走,咔嗒,咔嗒,每一步都踩在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程师傅,水……水漫上来了!”小林的哭喊变了调。

  冰凉的液体顺着靴筒往上爬,程立伟摸到腰间的测深绳甩下去,绳结触底时,他浑身的血都冻住了——才半分钟,积水已经漫过膝盖。更可怕的是水面漂浮的东西:半只烧毁的工牌,一枚生锈的蝴蝶发卡,还有片带着焦痕的裙布。

  这些东西他太熟悉了。十年前那场冷却塔爆炸事故,失踪的女工苏梅,就总戴着这样的发卡,总穿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

  蒸汽管道的爆裂声将回忆炸得粉碎。程立伟拽着小林往安全通道扑,积水里突然浮起无数细碎的气泡,每个泡泡破裂时都传出微弱的哼唱,是《茉莉花》的调子,苏梅生前最爱哼的。

  “别回头!”他死死捂住小林的眼睛,自己却忍不住回望。

  水面上赫然浮着一双白布鞋,鞋面上绣着的栀子花正在慢慢褪色。而在那些交错纵横的管道之间,一个穿着白花裙的身影正缓缓转过身,雾气在她脖颈处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那里本该是头颅的位置,此刻只有不断渗出的、带着煤屑的黑水。

  安全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时,程立伟听见小林牙齿打颤的声音:“师傅,她……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摸出藏在防护服内侧的旧照片。泛黄的相纸上,年轻的苏梅站在冷却塔前笑靥如花,白布鞋上的栀子花还鲜艳得像要滴下来。照片背面有行娟秀的字:“等检修完这轮,就穿新做的裙子去看火把节。”

  那天正是七月初七。

  凌晨五点,浓雾终于散去。程立伟在干涸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串奇怪的脚印,从管道区一直延伸到煤仓入口,像极了赤脚踩在滚烫地面上的痕迹,每个脚印中央都嵌着一小块焦黑的煤渣。

  中控室的报表显示,昨夜的煤耗量比记录高出整整三吨。而在程立伟的口袋里,那半张信笺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还差……一点点。”

  检修队进场时,程立伟正蹲在煤仓底部,用镊子夹起一块沾着白丝线的煤块。阳光透过格栅照进来,在他身后投下细长的影子,而在那影子的脖颈处,隐约有圈深色的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