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月17日(三)-《新加坡的日子》

  第47章 12月17日(三)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第十六章12月17日(三)

  吴爱民虽说心情忧悒,在没确知所谓灾难降临的时候,心里不过往灾难深处稍稍探望了一下,随即吓得赶忙退了回来。接着便用一种欺骗的心理自我安慰,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事实也许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根本不会发生,没必要把自己置身于悲伤中去煎熬。甚至时有一种让人觉得可笑的想法,也许等自己回去的时候,父亲的病真的得到了好转,甚至听到自己回去的消息,早早迎出了门外。明知不可避免的事迟早会发生,总是用一种欺骗的心理妄想着侥幸逃脱。可笑的想法像得了发烧性感冒,心里被烧糊涂了总爱胡思乱想,成了人们常有的通病。

  夜里,吴爱民倒床像死过去一样足足睡了十几个小时,醒来头晕晕的,身子有点麻木疼痛,出来走了一阵略微好了起来。尽管这里的大海很少掀起狂涛和风暴,波浪漾起的水汽裹挟着淡淡的海腥味浸润着岛国的每一个角落。劳累繁忙的身体得到充足的休息,像持久干旱的庄稼得到充足雨水的浇灌,由委顿而振奋。

  苏方达因为遇到了吴爱民而改变了生存方式,带着感激和敬重两人成了知心的朋友。在吴爱民的心里,苏方达给他带来的好处比从他身上得到的还要多。自己脱离装修刮大白没几年,像苏方达努力想从他身上学到很多的东西一样,他也在煞费苦心练就自己的技术。“乐其业者不易事”,这种具有挑战性既需要动脑又需要卖力苦干的行业,从干上那天起便一点点喜爱上了,论年龄,吴爱民比苏方达大不过三四岁,从不以师傅自居,干活的时候时时相互关照,两人都从不藏奸耍滑。遇到疑难,两个不太聪慧的大脑总是齐心竭力共同钻研。

  苏方达愿意把自己的家事说给吴爱民。吴爱民早就知道苏方达跟他母亲相依为命,家庭境遇跟自己一样凄惨。同命相怜,性情相投,两人遇到一起便成了至交。苏方达意志薄弱,遇事犹豫难做决断,总想让吴爱民给出主意。自从来到这里,苏方达总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寻找更清净的地方,享受属于他自己的快乐和幸福。跟给他带来精神支柱的女人在微信里联系。文字交流除了不能轻易泄露私密,方便又省钱,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不会因爽约而误会。像最好的晚餐一样,约好每晚在固定的时间开宴,即使有时加班很晚他总是提前知会给她,省得那边一晚都在惦记着。苏方达干活的劲头比以前更足了,吴爱民知道他沉浸在爱情的幸福里。

  苏方达带有炫耀的心理把自己的情感经历一五一十的说给吴爱民,吴爱民知道他早已拿定主意,除了想听到赞美的话,任何与感情不利的话对他来说都成了对他难得爱情的有意挑拨。有人偶然知道他被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给迷得五迷三道而偷偷耻笑,即使他知道也被看做是对他的嫉妒,就像一个穷光蛋一夜变成豪富的花花公子,身体的缺憾、家境的窘迫都变得无所谓了。眼前属于他的只有幸福。除了吴爱民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情感波折。尽管他的幸运算是建立在庄玉玲不幸婚姻的遭遇上的,他的心里还没龌龊到为她的痛苦而幸灾乐祸,相反心里萌生了一个迷信的想法,一切不可想象的皆属于命运的恩赐。接着心里又孪生了一个信念,要毫无怨言地为她跟她的女儿付出一切。

  在苏方达被爱情迷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吴爱民心里对爱情却生出一种惶恐不安,爱情对他来说早变成了一种责任,甚至是一种抹之不去的歉疚。一想到这些,总有一股股无法逃脱的烦恼向自己袭来,自责的心里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一想到这些,总觉得爱情这玩意竟有点像脱离实际的玄幻故事,像刚刚探出土壤的没见过世面的带着新鲜气息的幼苗,不知要经历风吹雨打、干旱内涝、暑热霜冻诸多灾害方可获得成熟的希望。幼稚的思想不知要经历怎样的打击才变得成熟、稳重。到时候为自己的任性玩世不恭而感到多么可笑。

  扪心自问,他自觉得自己算是极守规矩的男人,从未做过一点有违爱情誓言出格的事。按着世俗理念他也算是做到当一个好丈夫的标准。即使这样,又该如何?无法理解的问题总不停地敲击着他的魂灵,越思量越无法躲避不断来袭的烦恼。作为一个男人,没有给心爱的女人带来幸福,反倒把沉重的家庭负担牢牢地压在她弱小的肩膀上。

  钱达于神,是一以贯之的历史通论。跟以前比起来的确好多了,但跟人们眼里的有钱人比起来,自己无疑是妥妥的穷光蛋。特别是想到,不劳而获有伤风化,好逸恶劳是可耻行为的时候,总觉得这些带有公德性的说辞太缺少实际的理论依据。事实摆在人们眼前,一切与事实不相符的说辞都变成是无能为力的狡辩。女人爱财非不明智,财富可以使生活得到满足,世上难道有比物质生活富足再使人诱惑的吗?物质生活得到保障,才有信心想到精神生活。一切获得源自劳动,勤劳是致富的根本,肤浅的道理人人懂得,没有任何一个人否定这样的说法是错误的,但人们按着正确的说法去做了,得到的结果又会是怎样?苦打苦拼到最后依然摆脱不了贫困,又该怎么说?亦或是,努力拼搏后依然看不到希望,或者根本没有希望那还要努力干什么?人的精神变得迷茫了,无论怎么做也找不到眼前的路,眼前的路无论怎么走也看不到希望,凭天由命何尝不是一种办法!

  可以想象一个人如果得了这样的疾病该有多么的痛苦。看到那样,我赶紧的洗完了澡,快麻利儿穿好衣服离开了。在我回过头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正在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看着我,如果那种眼神也能传染一种疾病的话,他一定在想如果把自己的疾病传染给我有多好。没想到几天后我的皮肤真的就痛痒了起来,而且比他的还要严重,也许就在接触的那么短短的一会儿我被他给传染了。”

  吴爱民说到这,又接着说,“不过被贾正明传染皮肤病的可能性不大,跟他在一个意宿舍里住的人都没有传染,我怎么会传染呢?这时候连他得的这种皮肤病都让我感到羡慕,他的这种皮肤病是不会死人的。登革热就不同了。”

  “吴爱民你混蛋,都啥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妻子愤怒的骂声使吴爱民不知所措。

  ***

  干活的时候,吴爱民有时站在二号锅炉钢架平台上,出神地看着正在运行的一号机组的烟囱,像一个带有象征性的摆设,看不到一点烟气,若不是机器不停运转传过来的噪声,很难相信它的功能是在焚烧可燃垃圾,把使人烦恼的废物转化成有用的电能。跟别的地方比起来,这里的空气同样没有任何异常。所有的垃圾都在一个封闭的处理厂经过机械分拣制成了便于燃烧的颗粒,偌大一个垃圾焚烧电厂干净到使人难以置信这是一个专门吞噬垃圾的工厂。

  吴爱民已经记不得是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不知历经几世几代的人在此生活过,我们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过客,不知有多少后人在此生活,不要抱怨前人留下了什么,更不要给后人留下任何的抱怨。”他没有极高的信仰,仅此一段话就像使他得到了启悟灵魂的钥匙。从到这干活的那天起,吴爱民不止一次想过,临城的垃圾场不见了,并不意味福安城里的垃圾减少或是没有了。那么多的垃圾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说有一天在临城或者别的地方也建一座这样的电站该多好。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全然出于对社会公利的心理。是垃圾场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厌弃的情结,一提到垃圾两个字便大作其呕。就像一个孩子小时候被野狗咬过,留下了再也无法弥合的伤疤,对这种动物总有一种极强的排斥心里。如果说真的有那一天,哪怕是给自己最低的工钱也一定要力争参与到其中的建设中去。就算不是为了社会,为自己当时那种刻骨痛恨的症结也应该做点什么。不能只在等待中依靠社会带来福音,自己却没有一点为社会贡献付出行动的心志?这样的想法,还不能说他的心里有多么高尚,甚至不能以此为例来说教别人。一旦沾染上说教的意味,不知要招来人们怎样的反感,很多时候,说教简直成人们讨厌的咒语,太多人夸夸其谈大讲公德意识,希望别人任劳任怨的付出,而自己却在背后干着大捞好处的勾当。

  遇到如此言辞激烈争论的时候,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为什么我们总在盯着阴暗的一面。却不好好想想跟以前比起来一条条宽敞的大道给人们带来了怎样的生存环境?谁敢说愿意回到朝不保夕被压榨的生活里去!谁敢说自己生存的每一天不是依赖着社会的和谐、安宁诸多因素形成的大环境!

  很多时候,吴爱民除了感觉很累再也没有其他了,自己对生活几乎没有任何的奢求,却被无形压力的枷锁死死地拿捏着,生病连到医院看病的勇气都有,害怕一旦查出了大病,对于家庭和自己都将是灭顶之灾。一旦没有大病,白白花去检查的费用不知要心疼多久。没有比穷苦人再懂得金钱的价值。吴爱民知道父亲吴成贵是个最没能力的人,宁愿忍受最大痛苦也要给亲人多留下一点生存的保障。到了他身上,只要不倒下,就要干下去。

  “吴师傅,把你的气割借给我用用,我的没有氧气了。”跟吴爱民在一个作业面干活的杨亚宁看到吴爱民的气割在栏杆上挂着没用,一脸悦色地说,“我安装回料斗临时托梁急等着用一块垫板。”

  “用吧,我们的氧气乙炔都是新换的饱瓶。”工程中对于这种临时应急挪借工具没有不乐意的。

  “吴师傅,这么大热的天,怎么还穿着这么厚的衣服。”杨亚宁从吴爱民手里接过气割的时候看到他浑身湿透,旁边一个刚喝光水重心不稳的大水杯倒在了平台上,脸上涌出的汗水完全不像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吴师傅,你是不是哪里感到不舒服,这样下去是会出事的。”

  “杨师傅,不瞒你说,我可能真的病了。原本打算到这里多赚点钱给家里解解宽用,哪成想要把命留在了这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吴爱民一脸伤痛的样子,杨亚宁手里的活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我浑身上下长满了红红的疹子,实在太痛痒了,忍不住都挠破了。”吴爱民在跟杨亚宁说自己病痛的时候,旁边钢梁上戴着一副大近视镜的贾正明正拿着图纸在核对下一根钢梁的安装位置。虽说眼睛盯着手里的活,耳朵像夜里出动的猫头鹰,极力扑捉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有病的人希望听到别人得了比自己更严重的病,好像这是治愈疾病最好的良药。

  近来这个家伙很受傅铭宇的赏识,把他的住宿从岛外特意挪到了岛内,这种特殊的关照没准在工资收入上给他带来比别人更多的好处。他的耳朵终于没有辜负他心里的期望,听到吴爱民八成也得病的信息,听那说法也许跟自己一样,是皮肤病,说不定是比自己更加严重的皮肤病。如果他知道吴爱民希望是受他传染才带来的疾病,不知幸灾乐祸的表情还能不能这样的难以掩抑。

  “我估计是被这里的蚊子给叮咬传染上了一种叫登革热的病了。怕受风,怕再被蚊子叮咬,只有穿的厚厚的,简直太难受了,连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会轻易就给传染上登革热呢?能让我看看吗?”

  吴爱民轻轻地把裤脚往上提了提,露出了一片片的红疙瘩,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化脓了。

  “这么严重!”杨亚宁又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会被咬得是这样的严重。不过你今天遇到我就像三国里关羽遇到华佗一样的幸运。我一句话就能治好你的病。”

  “杨师傅您真的知道我得是什么病?”吴爱民顿时激动了起来。“连平时相互只用‘你’的称呼都换成了‘您’。”

  “治好了病,可别忘了请我喝酒。”

  “一定请你喝酒,你在这里的酒钱我全包了。”

  “我只不过跟你开玩笑,怎么会真的让你破费呢?”

  “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得是啥病,在忽悠我呢?”

  “我真不是在忽悠你,你这是被臭虫给咬的。”

  “臭虫!?怎么会是臭虫?”吴爱民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是臭虫而不是蚊子?”

  “要想知道棒子打人的滋味,只有挨过棒子打的人才知道。”

  “杨师傅,这样说你也是挨过臭虫咬的。”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做工了,这里的情况我比你知道得多。我也挨过臭虫咬,不过没有你这么严重。”

  谁能想到,如此发达的城市,阴暗的死角居然有臭虫在泛滥。这种少见多怪在别人眼里也许有些可笑,不过,这种颠覆见闻给吴爱民带来对死神有过一念之想的记忆,随着时间再怎么流逝也绝不会淡去。使他从此改变了对世界的认知,只有亲身领略的才是真实。

  “这里怎么还会有臭虫?”在吴爱民的意识里,小的时候,临城家里的土坯房里才有过这种使人讨厌的东西,以后房屋经过几次改建,虱子、虮子、臭虫讨厌的生物,在新生代人的意识里早已已经成了灭绝的物种。他的意识里,这种跟贫穷和落后相生相伴的寄生虫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不过经过杨亚宁这样一说,凭着他对臭虫的了解,再也不感到害怕了。

  “不要把这里看成是多么好的地方,有的地方连国内二三流的城市都不如。为了追求经济的发展,这里花极低的价钱雇佣大量的外来劳工,做那些既苦又累的活,正因为不管在哪里财富始终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大多数的人都在贫穷的漩涡挣扎,不管条件多么苦多么累的活都有人去干。不管这些外来劳工的居住和生活的环境有多差,只要有人图便宜愿意租廉价的房屋,他们就不会在改善居住条件上多花一分钱。更何况即使比这再差的条件印度人也不会嫌弃,跟他们在自己国家的生活条件比起来还算好多了。这些老旧的营地缺少定期的清扫,消毒,早已陈积了很多的寄生虫,臭虫就是其中的一种。”杨亚宁这样一说使吴爱民更加相信是臭虫把他害的这么惨了。

  “死吧!快去死吧!这些害人的东西,我可没有那么多的血肉供你们来祸害,我还用我强壮的身体来养活我的家人呢。”事实果然像杨亚宁说的那样,杨亚宁跟吴爱民说完,拿走了气割。

  吴爱民跟苏方达打声招呼,就去了厕所。在厕所里换掉了里面的内衣内裤,在内衣内裤夹缝的压边里居然发现了两个像荞麦粒子一样大小吃得鼓鼓溜溜的臭虫,还有一堆像小米粒一样大小刚刚生出来的幼崽。

  “你们这些坏蛋,可把我给害惨了,你们拿我当成什么了,拿我当成你们的肥肉了,在我身上过起幸福的小日子了,还繁殖了一堆幼崽。要知道我可是不那么好欺负的,我之所以没清理你们是因为我还不知道,不过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对你们这些害人的寄生虫手下留情的。”吴爱民心里想着用大拇指指甲盖狠狠地把吃得鼓鼓的臭虫按得粉碎,挤出原本属于他身体里红红的血来。每个人都会遇到百思不解的难题在困扰着自己的生活,也许会遭到极大的心理创伤,久治不愈的疑难杂症,当这些问题一下子得到解决的时候,足以想象吴爱民当时的心情会有多么高兴。尽管他身体里的痒痛不知多久才能消失,但是再大的痛痒都不算什么了。生活就是这样,当你知道病痛的根源来自哪里,并且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去解除和防范的时候,病痛就再也不是病痛了。吴爱民这下可放心了,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顺手把内衣内裤都扔进了工程场地里的垃圾桶。

  生活有时候会变得非常的可怕,明明压抑在吴爱民心怀里的病痛一下子除去了,原本高兴起来才是,事实却不然,沉痛的心情在他以后的日子里一天都没散去,他还不知道一件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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