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新政风暴-《金漆令》

  他猛地一挥袖,指向书房门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黑暗的决绝:

  “这《匠籍与军户同禄令》,朕推定了!谁敢再言半个‘不’字,便以通敌叛国罪论处!来人!”

  “在!”书房外,早已肃立待命的金乌卫亲兵轰然应诺,甲胄碰撞之声铿锵入耳!

  “将曹振拿下!押入行辕地牢!严加看管!一应罪证,即刻密封,由刑部严办!”

  “遵命!”两名如狼似虎的金乌卫大步踏入,毫不留情地架起面如死灰、瘫软如泥的曹振,拖死狗般向外拖去。曹振那绝望的嘶嚎声在走廊里迅速远去。

  书房内,一片死寂。剩下的几位重臣噤若寒蝉,冷汗浸透官袍内衬。他们看着萧执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眼眸,如同看着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杀神。

  “诸位大人,”萧执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惊惶的脸,“还有何异议?”

  “臣等…谨遵陛下诏令!”户部尚书第一个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跪倒,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

  一场风暴,似乎被强行压下。但萧执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更深的凝重。

  他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曹振倒了,但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那些隐藏在暗处、早已习惯吸食匠人骨血的勋贵世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反扑,必然在酝酿之中。

  果然,仅仅平静两日。

  第三日清晨,泉州城的气氛骤然变得诡异起来。

  先是南城最大的几家瓷器坊、绸缎庄、米行,突然同时挂出“东主有恙,歇业三日”的牌子。

  紧接着,散布在城中各处的铁匠铺、木工作坊、甚至一些小的漆器店,也纷纷关门闭户。往日喧闹的街市,变得异常冷清。

  一股无形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底层匠人和普通百姓中蔓延。

  “听说了吗?兵部的曹尚书被抓了!”

  “为啥啊?说是通敌?”

  “谁知道真假!可那些大铺子都关门了!我家男人在谢家的瓷窑上工,今早也被赶回来了!说没活干!”

  “完了完了…这是要出大事啊!那些贵人老爷们斗法,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听说…是陛下要改匠籍的规矩?惹恼了那些老爷们?”

  “改规矩?给咱们涨工钱?那…那敢情好啊!可看这架势…悬啊…”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恐慌在无声地发酵。

  监国行辕内,气氛凝重如铅。萧执看着案头不断送来的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陛下,”常禄小心翼翼地汇报,“查清了。是曹家、陈家、还有海商总会那几家牵头。他们串联泉州城七成以上的大商行和依附于他们的匠作铺面,同时罢市。还放出风声,说陛下推行苛政,盘剥商户,逼得他们活不下去…他们要求…要求…”

  “要求什么?”萧执的声音冰冷。

  “要求…要求陛下立即释放曹尚书,废除《同禄令》草案…否则…否则这罢市…将无限期持续下去…而且…”

  常禄的声音更低,“他们似乎还暗中鼓动一些不明真相的匠户…聚集在城南…”

  “鼓动匠户?”萧执眼中寒光一闪。好一招釜底抽薪,祸水东引!

  就在这时,一名金乌卫校尉神色惶急,单膝跪地:“禀陛下!城南…城南匠户聚集之地,发生大规模骚乱!人群冲击府衙粮库!守库官兵…已…已拔刀!”

  “混账!”

  萧执猛地站起,书案被带得一阵摇晃!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

  这分明是那些世家勋贵蓄意挑起的民变!一旦流血,无论谁对谁错,屎盆子都将扣在他萧执头上!《同禄令》将彻底成为泡影!他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备马!去城南!”萧执抓起佩剑,声音如同寒铁碰撞。

  “陛下!不可!”常禄和几位幕僚同时惊呼,“乱民汹汹,恐有刺客混迹其中!太危险了!”

  “危险?”萧执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朕若不去,明日泉州街头流的血,就是朕推行新政的代价!让金乌卫随行!开路!”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冲出书房。

  泉州城南,府衙粮库附近,已是人山人海,喧嚣震天。

  数千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匠户、苦力、小贩,被莫名的恐慌和有心人的挑唆所裹挟,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粮库那并不算坚固的大门和守卫的官兵人墙。

  愤怒、绝望、饥饿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悸的狂潮。

  “开门!放粮!”

  “狗官!还我们活路!”

  “曹尚书是好官!放人!”

  “监国陛下苛待百姓!我们要活命!”

  石块、烂菜叶、甚至粪便,雨点般砸向守卫的官兵。官兵们组成盾墙,长枪如林,竭力抵挡着冲击,但人墙已被冲撞得摇摇欲坠。

  军官脸色铁青,手按刀柄,声嘶力竭地呵斥着,眼中却充满焦灼和一丝恐惧。一旦下令格杀,后果不堪设想!可若被冲破…粮库被劫,同样是弥天大罪!

  冲突一触即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毁灭的气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共鸣的号角声,陡然撕裂混乱的喧嚣!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粮库对面,那条通往城中心的主街尽头,出现了一支…奇异的队伍。

  没有刀枪林立,没有甲胄鲜明。

  领头的是十几名须发皆白、佝偻着腰、甚至拄着拐杖的老匠人。他们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沉静。

  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块尺许见方、颜色暗沉、仿佛饱经风霜的木板。木板上,用各种简陋的工具——烧焦的木炭、磨碎的石粉、甚至是凝固发黑的血迹——刻画着歪歪扭扭、却力透木髓的符号。

  那是只有匠人才懂的特殊计数符号,记录着他们被克扣、被盘剥的工钱数目!每一个符号背后,都是一段血泪!

  紧随其后的,是数百名壮年匠人。

  他们大多沉默,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上面累累的伤疤——烫伤、砸伤、刀伤…那是劳作的勋章,也是苦难的印记。

  他们两人一组,肩扛着粗大的木杠,木杠之下,悬吊着一块块巨大的、颜色深褐近黑、表面却异常光滑平整的…“碑”!

  那些“碑”,每一块都有一人多高,半尺多厚,边缘并不规整,保留着某种天然粗粝的质感。它们显然极其沉重,压得木杠深深陷入匠人们厚实的肩膀肌肉里,留下深红的印痕。每一块碑的表面,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东西。

  那不是石刻,不是墨书!

  是漆!

  是粘稠、厚重、带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生漆!

  而在那深褐近黑的生漆底色之上,用一种触目惊心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颜料”,书写着一个个斗大的名字!那些名字,笔画粗犷,带着一种原始的愤怒和悲怆,如同用尽生命刻下的烙印!

  “郑大锤——水密隔舱匠,克扣工食银叁拾柒两!”

  “王铁头——铸炮匠,伤残无抚恤,饿死妻儿!”

  “李瘸子——船木匠,累死船台,尸骨无存!”

  “赵瞎子——漆匠,毒盲双目,流落街头!”

  ……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条被压榨至死的冤魂!每一个名字后面那冰冷的数字和简短的控诉,都浸透了血泪!暗红色的“颜料”在生漆底色上流淌、堆积,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

  那分明是真正的、尚未干涸的鲜血!是百工盟匠人们割破手腕,用自身热血混合着朱砂和生漆调制而成的“血漆”!

  整支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沉重的脚步声、木杠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以及那浓烈刺鼻的漆味和血腥味,在死寂的街道上弥漫。

  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冲击力的悲怆和控诉,如同实质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个城南!

  冲击粮库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支沉默而沉重的队伍,看着那一块块流淌着血字的漆碑,看着那些名字背后代表的、他们感同身受的苦难!

  愤怒的喧嚣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髓的悲凉和震撼所取代。

  守卫的官兵们也怔住了,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呆呆地看着。

  队伍在粮库大门前停下。

  老匠人们默默地将手中刻着血泪账目的木板,一块块放在地上,如同祭奠的供品。

  扛碑的壮年匠人,则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肩头沉重的漆碑,一块接一块,轰然竖立起来!深褐近黑的碑身,暗红刺目的血字,在阳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息!

  十块…二十块…三十块…

  如同三十座沉默的、由血泪和生漆浇筑而成的墓碑!无声地控诉着这吃人的世道!

  “这…这是…”一个冲击粮库的匠人看着碑上“王铁头”的名字,那是他邻村的亲戚,前年确实死在了铸炮厂…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如同瘟疫般蔓延。越来越多的人认出碑上的名字,认出那血淋淋的控诉。愤怒的潮水退去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恸和绝望。

  就在这时,队伍分开。

  江烬璃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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