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祸乱朝纲!-《金漆令》

  昏黄的灯光下,核心舱内部的结构暴露无遗。没有想象中的复杂齿轮,也没有精密的发条驱动装置。

  舱内空间被分割成两部分。

  一部分,填充着一种半透明的、散发着松墨清香的凝胶状物质,如同琥珀般包裹着几枚极其微小的晶体,由比头发丝还细的金丝连接,构成一个能量波动的核心——这想必就是陆拙设计的、驱动整只千机械足的微型能量源,所谓“最后的心跳”。

  而另一部分,则空置着。只在舱底,静静地躺着一张被卷成细筒状的、质地奇特的“纸”。

  江烬璃屏住呼吸,用短匕的尖刃,极其小心地将那卷金色的“纸筒”从凝胶旁挑出来。

  纸筒入手,带着一丝微凉。她将其缓缓展开。

  淡金色的“纸”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线条。用最细、最黑、最犀利的墨线,勾勒出的线条!

  那是半张…结构图!

  描绘着一种前所未见、造型狰狞、充满了毁灭性力量的管状武器内部结构!

  从精密的闭锁机构,到独特的膛线设计,再到那匪夷所思的击发装置…每一个零件都标注得清晰无比,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设计者惊世骇俗的才华和…一种冰冷的杀伐之气!

  这绝不是现有的任何一种火铳或火炮!

  图纸的右下角,一个熟悉的标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江烬璃的眼睛!那是一个极其简洁、却锋芒毕露的标记——半轮被利剑刺穿的金色太阳!

  这个标记…她见过!

  在萧执的书房!在他那间从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密室墙上,悬挂着的一柄仪剑的吞口上!那是…萧执私人卫队“金乌卫”的隐秘徽记!

  这半张足以颠覆战争格局的恐怖火器图纸,竟然藏在陆拙留给她的千机械足核心舱里!

  而图纸上,却打着萧执“金乌卫”的烙印!

  陆拙…萧执…火器图纸…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谜团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将江烬璃吞噬!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破败的窗棂,投向泉州城深处,那座象征着天子权威的巍峨行辕方向。

  萧执…你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

  泉州监国行辕的书房,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压抑。

  上好的沉水香也驱不散那股铁锈般的血腥气——来自案头那份墨迹淋漓的奏疏,更来自萧执指节上崩裂的伤口。他刚刚一拳砸在坚硬的紫檀木书案上。

  《匠籍与军户同禄令》草案的誊本,被揉作一团,狠狠掷于地面,落在一只冰冷的金线蟒纹官靴边。

  靴子的主人,兵部尚书曹振,一个须发花白、面色阴鸷的老臣,正挺着腰板。

  “陛下!此议荒谬绝伦,动摇国本!”曹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淬毒的针,扎在书房里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匠籍者,贱役也!世世代代,操持奇技淫巧,供人驱使,此乃天经地义!军户者,国之干城,执干戈以卫社稷,抛头颅洒热血!两者岂可同日而语?同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身后,几位身着绯袍、朱袍的重臣——户部尚书、工部侍郎、以及几位世家出身的阁老——如同沉默的礁石,虽未言语,但那微微颔首的姿态。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新皇登基不久,新制处处受阻。

  新皇萧执端坐于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的青松。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冰冷的算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色彩弱视的世界里,眼前这群人不过是模糊的色块,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那扑面而来的腐朽与傲慢,却异常清晰。

  他指节上的伤口仍在渗血,殷红的血珠滚落,滴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花。

  “曹尚书,”萧执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匠人制军械,筑城池,造战船。若无匠人巧手,军户手中之戈矛,身上之甲胄,足下之战船,从何而来?边关将士浴血,固当敬重。

  然匠人日夜劳作于火炉熔炉之间,殚精竭虑,以心血铸器,难道就不是为国出力?同禄,非是混淆贵贱,而是彰其功,定其值!让为国效力者,皆得其所!”

  “心血?”曹振嗤笑一声,花白的胡须都因不屑而抖动,

  “陛下此言差矣!匠人做工,乃是本分!朝廷给其工食,已是恩典!岂能与军功相提并论?陛下莫要被那江氏妖女蛊惑!

  她一个罪奴出身、六指畸形的女人,仗着些许奇技淫巧,搅动风云,妄图以匠乱政,颠覆纲常!此等祸水,当早日除之,以正视听!”

  “江烬璃之功,朝廷自有公论!”萧执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刃般刺向曹振,

  “若非她识破东瀛邪术,揭穿其窃取军机之谋,此刻泉州军港,恐怕已遭涂炭!曹尚书不思海防之危,不思匠人之苦,反在此攻讦有功之臣,是何道理?!”

  “海防自有将士用命!”曹振毫不退让,声音也拔高几分,

  “至于匠人之苦?陛下可知,若行此同禄令,国库每年需多支出白银几何?百万两!乃至更多!钱从何来?加赋?加税?还是挪用户部用以赈灾、修河的款项?陛下!此乃竭泽而渔,饮鸩止渴!必将激起民变,动摇社稷根基!臣等,万死不敢奉诏!”

  “万死不敢奉诏!”他身后的几位重臣,如同排练好一般,齐声附和。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磐石般的顽固力量。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被这异口同声的“不敢奉诏”冻结。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萧执冰冷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放在书案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寒。

  阻力,比他预想的更大,更顽固!

  这些盘踞朝堂多年的世家勋贵,这些视匠籍为草芥的既得利益者,早已将“贵贱有别”的腐朽信条刻进了骨子里!

  他们不在乎什么海防危机,不在乎什么匠魂尊严,他们在乎的,只有那触手可及的利益和不容挑战的等级秩序!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萧执的贴身内侍常禄,脸色苍白如纸,脚步轻得像猫,几乎是贴着墙根溜了进来,凑到萧执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低语几句。

  萧执原本冰冷铁青的脸色,在听到常禄的话后,瞬间剧变!如同平静的冰面被投入烧红的烙铁!

  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穿透书房压抑的空气,死死钉在曹振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

  那目光中蕴含的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寒意,让曹振这等宦海沉浮的老狐狸,心头也不由自主地一凛!

  萧执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笼罩住书案前的几位重臣。

  “好…好一个‘万死不敢奉诏’!”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渣,“曹尚书,你口口声声国库艰难,匠人同禄耗费巨大…那朕倒要问问你!”

  他猛地抓起书案上一份卷宗,狠狠摔在曹振脚边!

  卷宗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账目和一叠私密的信函抄件!

  “去年九月,泉州卫上报修缮海防炮台,耗银十五万两!可实际用于工料匠作的,不足五万!

  余下十万两白银,经你兵部核准,划拨给了谁?!‘隆昌记’?一个专营南洋香料、背后东主是你曹家姻亲的商行!这笔银子,是用来买香料,还是买你曹家的锦绣前程?!”

  曹振脸色瞬间煞白!

  “还有!”萧执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抓起另一份卷宗摔下,

  “今年初,福州船厂建造新式福船十艘,预算二十万两!船成之日,试航不足十里,龙骨开裂!

  经查,所用铁料以次充好!而负责采买铁料的‘永兴铁行’,幕后东家,正是你曹府大管家的亲侄子!那节省下来的八万两白银,又进了谁的腰包?!”

  “陛下!这…这是污蔑!是构陷!”曹振身体微微颤抖,声音失去之前的沉稳,带着一丝惊惶的尖锐,“臣…臣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

  “绝无?”

  萧执冷笑一声,那笑容冰冷刺骨,毫无温度,“那朕再问你!三日前,泉州港务司截获一艘悬挂佛郎机旗的商船‘金海豚号’!其夹层之中,藏匿新式火铳三十支,精钢甲片五百副!

  更有标注我大胤东南沿海水师布防、炮台位置的密图!证据确凿,人赃并获!而负责那艘船通关放行的,正是你兵部派驻泉州港的巡检司副使——曹安!你的亲侄孙!曹尚书,这又作何解释?!”

  “轰!”

  如同惊雷在书房炸响!

  曹振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老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身后的几位重臣,也无不骇然变色,看向曹振的目光充满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通敌!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匠籍贱役?为国出力是恩典?”

  萧执一步步从书案后走出,靴子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他停在曹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瞬间瘫软下去的老臣,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带着彻骨的杀意和一种沉重的悲凉,

  “可就是你们这些自诩高贵、满口忠义的国之柱石!一边吸着匠人骨髓熬出的油,一边把刀把子亲手递到番邦豺狼手里!蛀空国库!出卖军机!

  你们才是真正动摇国本、祸乱朝纲的蠹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