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隋风东渐真当时-《且隋》

  一

  这时,他的话锋又是一转。

  “关于各宗教寺观的整顿事宜,进行得如何了?”

  这个问题一出,殿内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刚才还因为看不懂“化学方程式”而偷偷发笑的几位大臣,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装起了木头人。

  宗教问题,从来都是火药桶。

  郑善果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回殿下。依照《永安宗教管理条例》,天下佛寺、道观,已全部登记造册。”

  “凡无朝廷颁发‘寺观牒’者,一律视为非法,限期拆除。”

  “凡僧道人数超过定额者,一律勒令还俗。凡寺观田产超过百亩者,超出部分收归国有,分与无地流民。”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目前,各道州已查封非法寺观三百余座,勒令还俗僧道逾万人,收回田产四十余万亩。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些地方,阻力颇大。”

  郑善果斟酌着用词。

  “尤其是陇右、河西一带,佛寺根基深厚,信众众多。当地官吏执行时,屡遭百姓围堵、抗议。”

  “甚至有狂信徒扬言,朝廷此举是‘灭佛’,要遭天谴。”

  “天谴?”

  杨子灿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冷意。

  “告诉他们,天谴不天谴我不知道,但朝廷的刀,肯定比菩萨的慈悲来得快。”

  他看向殿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润的宫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传令各道安抚使司:凡阻挠朝廷政令者,无论僧俗,一律按律处置。”

  “情节轻微者,杖责、罚金;情节严重者,流放;敢聚众闹事、冲击官衙者——”

  杨子灿一字一顿:

  “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杨侑,悄悄咽了口唾沫,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凉。

  御座后面的身影,似乎也是微不可闻地一晃。

  郑善果躬身:

  “老臣……遵旨。”

  “不过,光堵不行,还得疏。”

  杨子灿语气缓和了些:

  “传本王令:凡自愿还俗的僧道,官府发放‘还俗安置银’,每人粟米三石或等值交子。”

  “有家可归者,送返原籍;无家可归者,由官府统一安置,分给荒地,助其耕种。”

  “若有通晓医术、算术、天文、工巧者,经考核后可入各地官学、书院任教习,或入官府为吏。”

  “此外,在各州县城,设立‘劝学堂’。”

  “聘当地德高望重的儒生、退休官吏,定期宣讲《永安律》《农桑要术》《卫生常识》。”

  “告诉百姓,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双手,念经诵咒不如学一门手艺。”

  郑善果眼睛亮了:

  “殿下此法,可谓刚柔并济,恩威并施。老臣佩服!”

  二

  “还有最后一事。”

  杨子灿的目光,投向了文官队列末尾,一个一直低着头、默默听着的光头青年。、

  一个和尚。

  “玄奘法师,陈祎。”

  那年轻和尚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一张清秀、白皙、还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脸。

  眼睛很大,眼神清澈,但深处却藏着某种超越年龄的坚毅。

  他就是当年那个洛阳龙门伊水东岸的净土寺中,被杨子灿偶遇度化的小沙弥。

  经过在天水麦积山下净念寺的数年修业,如今已在大隋佛教界崭露头角。

  朝中有人,好为僧啊!

  玄奘,净念寺主持,新近奉诏入京进崇玄署任都维那,兼弘福寺主持。

  都维那,昭玄寺副职,沙门统的辅佐官,专责全国僧务的执行、监督、经济管理。

  看起来,与历史上的陈玄奘偏于学术的方向,有些错位。

  但,这确是杨子灿有意为之。

  使用,务实。

  “贫憎在。”

  陈玄奘出列,声音有些发紧。

  “出使倭国的使团,筹备得如何了?”

  玄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

  “回殿下。使团人员已全部选定,共计一百零八人。”

  “其中正使一人,由臣担任;副使两人,分别为鸿胪寺丞王玄策、将作监少匠宇文恺之侄宇文修;随行护卫五十人,由左骁卫调拨;翻译、文书、医官、工匠等五十五人。”

  “船只方面,由隋通船运调拨三桅海船三艘,水手、舵工等二百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

  “携带礼物方面,除陛下所赐锦襕异宝袈裟、九环锡杖各一外,另有丝绸五百匹、瓷器三百件、茶叶两百斤、书籍一百箱(含儒、道、佛、磨砺教经典)以及……陛下特赐的‘日月宝鉴’一面。”

  说到“日月宝鉴”时,他明显犹豫了一下。

  殿内不少大臣也竖起了耳朵。

  这“日月宝鉴”,可是最近洛阳城里传得最邪乎的宝物。

  据说能照见过去未来,能沟通阴阳鬼神。

  当然,官方说法是“精巧琉璃镜,可正衣冠、明得失”。

  杨子灿面不改色:

  “很好。使团何日出发?”

  “定于三月十五,春分之日,自扬州出海,借东南季风,东渡倭国。”

  “行程路线?”

  “自扬州出长江口,沿海岸北上至登州,渡海至百济,再沿半岛南下至倭国难波津。全程预计四十日至六十日,视风浪而定。”

  难波津,就是阿布前世的大阪。

  杨子灿点点头,忽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玄奘,你可知,陛下为何选你为正使?”

  陈玄奘愣了一下,随即恭敬道:

  “臣愚钝,请殿下明示。”

  “因为你懂佛,却不迷信佛;因为你年纪轻,却有胆魄渡海求法;更因为——”

  杨子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声音压低,却足够让殿内所有人听清:

  “因为你既见过地狱,又感悟到佛法至尊,所以更懂得人间的可贵。”

  “你曾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的来世,所以如今更明白,现世的建设比任何经文都重要。”

  玄奘浑身剧震,眼眶瞬间红了。

  三

  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苦行天下时看到的饿殍遍野。

  想起了自己在净土寺佛十三岁时的连续一个月佛祖之梦言:

  “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千年换一诺,自得莲花台。“

  想起了在净土寺八角亭“普天之下”匾额之下,与杨子灿的对话,应梦,以及那个诺言。

  当时,一心求佛的陈祎,只是个小沙弥,想要度僧却年龄不足,却是被杨子灿通过当时的考官郑善果行了方便。

  普天之下,佛法无边。

  千年,换一诺。

  这几年,先是净土寺,然后到净念寺,再到弘福寺和昭玄寺,整理典籍,见习实务,学习算学格物……

  “贫僧……明白了。”

  “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

  “其实,你不必明白全部。”

  杨子灿走上前去,也施了一个佛礼。

  这个动作让,不少老臣眼皮直跳。

  魏王殿下,对一个小年轻的佛门都维那此亲近,这可是前所未有。

  “玄奘法师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此去倭国,你不是去传法的,也不是去朝贡的。你是去……展示的。”

  “展示?”

  和尚抬头,不解。

  “展示我华夏文明之昌盛,展示我大隋制度之优越。让那些倭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朝上国’。让他们羡慕,让他们向往,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学习我们的文字、礼仪、制度。”

  “但一定记着,这里面不包括任何工与技术。”

  杨子灿的眼神变得深邃:

  “当然,如果有必要,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刀,比他们的刀更快;我们的船,比他们的船更大;我们的弩,能射穿他们的铠甲。”

  玄奘深吸一口气:

  “贫憎,谨记!”

  四

  朝会散了。

  大臣们,三三两两走出明堂。

  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忧心忡忡地计算着军制改革要花多少钱。

  有人,津津有味地讨论着新设的“格物学院”会教些什么稀奇玩意儿。

  有人,则对即将出使倭国的使团充满好奇——尤其是那位二十三岁的主使玄奘法师。

  “你们说,魏王殿下对那陈玄奘,是不是太过器重了?”

  一位中年官员低声问同伴。

  “器重?何止是器重!”

  同伴撇撇嘴:

  “简直当亲传弟子看待。你没听说吗?那陈玄奘在崇玄署,能直接调用国子监藏书阁所有典籍,连郑尚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出使倭国,正使啊!”

  “多少四品五品的官挤破头都想不来的差事,落在一个从和尚头上……”

  “听说他佛法精深,当年在净土寺就是有名的‘佛门俊彦’。”

  “佛法精深有什么用?现在是永安朝,讲究的是实务!”

  “不过话说回来,魏王殿下让他去倭国,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是说……”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倭国,孤悬海外。

  看似蛮荒,但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控制了倭国,就等于在东海钉下一颗钉子.

  北可钳制高句丽、新罗、百济,南可威慑南洋诸岛,西可拱卫大隋海疆。

  更不用说,倭国盛产银、铜。

  而如今大隋推行交子,金银储备可是命根子。

  “看来,这趟出使,不简单啊……”

  “何止不简单。我听说,倭国现在乱得很。什么推古天皇、圣德太子、苏我氏、物部氏,打得一塌糊涂。这时候派使团去,啧啧……”

  两人摇着头,走远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崔明远正独自站在廊下,望着雨后初晴的天空,眉头紧锁。

  他手里还捏着那卷《军制改革预算详案》,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隋通钱柜无息借款……一百四十万石……”

  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

  作为崔氏这一代在朝中的代表,他太清楚世家与皇权博弈的规则了。

  以往,朝廷缺钱,就得向世家借贷。

  世家借钱给朝廷,换来的不仅是利息,更是政治影响力、免税特权、官职名额……

  可如今呢?

  皇家就有钱。

  不,是杨子灿有钱,隋通钱柜的一个大股东,不就是他的老家粟末地吗?

  虽然帮着大隋朝守东北国门,但也算是坐拥辽东、渗透突厥、拓殖海外、掌握着无数闻所未闻技术的庞然大物。

  那里,尽管酷寒,但一定有掏不完的金山银山。

  世家最大的筹码——钱,失效了。

  也凋零了。

  那他们,还剩下什么?

  经学传承?

  杨子灿在搞新式教育,儒学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是被“改良”过的儒学。

  人脉网络?

  杨子灿用科举、用专科书院、用“持证上岗”,正在一点点打破世家对官僚体系的垄断。

  土地和人口?

  经过战乱清洗,多少世家灰飞烟灭,土地收归国有,隐户被释放……

  崔明远忽然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洛阳宫城蔓延出去,覆盖整个天下。

  而织网的人,此刻大概正坐在魏王府里,悠闲地喝着那种叫“咖啡”的苦水,盘算着下一个该收拾谁。

  五

  “崔公,还不走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崔明远回头,是礼部尚书郑善果。

  这位老尚书脸上带着惯有的儒雅微笑,但崔明远却从那笑容里,看出了一丝……怜悯?

  “郑尚书。”

  崔明远勉强拱手。

  “崔公可是在忧心军制改革之事?”

  郑善果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也望着天空:

  “其实不必过于忧虑。魏王殿下虽行事……激进,但每一步,都算得很准。”

  “算得准?”

  崔明远忍不住嘲讽:

  “郑尚书难道看不出,他这是在一步步削夺我们世家的根基吗?”

  “看得出。”

  郑善果坦然点头,道:

  “但崔公,你可曾想过,我们世家的‘根基’,真的是大隋的‘根基’吗?”

  崔明远一愣。

  “开皇盛世时,天下世家何其风光?”

  “可大业年间,杨帝三征高句丽、开运河、修长城,耗尽民力,天下沸腾时,我们世家在做什么?”

  郑善果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

  “我们在囤积粮草,在观望风向,在待价而沽。”

  “等到乱世来临,我们或起兵割据,或投靠新主,或左右逢源。”

  “崔公,你说,在朝廷眼里,在百姓眼里,我们这些世家,真的是‘国之柱石’吗?”

  崔明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魏王殿下有一句话,老臣深以为然。”

  郑善果缓缓道,“他说:‘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更不是几个世家的天下。’”

  “可他是杨家人!他姓杨!”

  崔明远低吼道。

  “是啊,他姓杨。”

  郑善果笑了,笑容里有些复杂:

  “可他做的这些事,哪一件像是为了‘杨家’?”

  “裁军、教育改革、整顿宗教、出使倭国……桩桩件件,都是在为这个国家的长远打算。”

  “甚至不惜得罪所有既得利益者,包括他们杨家的宗亲。”

  他拍了拍崔明远的肩膀:

  “崔公,时代变了。若还抱着过去的荣光不放,迟早会被碾碎在车轮下。”

  “不如……顺势而为。至少,魏王殿下给的出路,不算太差。”

  说完,郑善果拄着拐杖,慢慢走远了。

  留下崔明远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廊下,看着雨后初晴的天空,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