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时间才是最大的障碍-《且隋》

  一

  永安四年的第一场秋雨,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一些。

  淅淅沥沥的雨丝,拂在洛阳宫城明堂的琉璃瓦上,发出轻纱拖过脚面的细碎声响。

  宫檐下的铜铃,在湿润的春风里轻轻摇晃,三分水汽,七分慵懒。

  如果铜铃也有性格的话,它大概会觉得这个春天,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天都要……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

  紫微宫,明堂。

  这座座象征着“天子听政于明堂”的宏伟殿宇里,此刻正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考验脑力和脸皮的“战争”。

  “——魏王殿下!此议万万不可!”

  一声洪亮中带着十二分痛心疾首的呼喊,从左侧文臣队列中炸开。

  发声的是新任门下省给事中,出身博陵崔氏的崔明远。

  这位,四十出头、留着精心修剪的三缕长髯、脸上永远挂着“我祖宗比你们家谱还长”表情的世人物,算是目前大隋朝堂上已经比较不多的世家代表之一。

  此刻,他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将手中的象牙笏板高高举起。

  仿佛那玩意儿不是上朝用的礼仪工具,而是准备与某种看不见的邪恶势力同归于尽的绝世神兵。

  “废府兵,改募兵!此乃动摇国本之策!”

  “自西魏宇文泰创立府兵以来,兵农合一,战时为兵,闲时务农,国家不费粮饷而可得百万雄师!”

  “此乃历经北周、大隋两朝检验的良制!如今魏王欲废之,改行全数由国家供养的募兵制——”

  崔明远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那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八度:

  “殿下可曾算过?”

  “若按眼下我大隋在册常备军二十五万之数计,仅粮饷一项,每年便需多支出粟米三百五十万石!”

  “这还不算甲胄、兵器、马匹、抚恤、营房修缮!”

  “如今国库虽因战乱平息而稍缓,然各处皆需用钱,各地以工代赈尚未完全结束,西域、陇右、岭南诸道安抚使司仍在伸手要钱要粮!”

  “此时再增如此巨项开支,臣恐……臣恐国库难以支撑啊!”

  他说到动情处,眼眶竟然真的微微泛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粮仓刚被老鼠搬空了。

  殿内一片安静。

  只有雨声透过高大的殿门缝隙钻进来,沙沙作响。

  端坐在御座下首、文班第一位的杨子灿,慢悠悠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

  盏中不是茶,而是加了蜂蜜和牛乳,用粟末地特产“咖啡豆”研磨冲泡出的褐色饮品。

  他轻轻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小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仿佛此刻讨论的,不是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军事制度改革,而是今天早饭该加一勺糖还是两勺糖。

  二

  御座上的杨侑,这位已成年的皇帝,尽管单薄瘦小,但嘴唇上都有了毛茸茸的胡须。

  他坐直身体,始终保持着威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是这么努力装着的。

  但那双长期被圈在皇宫里、在皇奶奶、皇姑丈威压之下的眼睛里,已经忍不住向往皇宫外边的世界。

  关于皇宫外边自由自在的时光,还是小时候跟在皇姑姑杨吉儿屁股背后,在洛阳城到处玩耍的记忆。

  可自从成为顺位第一的储君,这种美好时光的记忆就不在了。

  皇宫,东宫,大小学士,成堆的书,写不完的字,观不完的政……

  好不容易当了皇帝,更不自由了。

  因为独苗的缘故,皇太奶禁止小皇帝一切出宫的行为,这无可厚非。

  可是,他也还是个正在成长、不断认识这个世界的个孩子啊!

  这一晃,就是四年。

  皇太奶责之切的威压,皇姑丈不动如山的强大,华丽辉煌却冷冰冰的皇宫……杨侑,这个世界充满了对自己的恶意!

  所以,这时候的他,并不在乎什么朝堂争论,其实最关心那些殿外的秋雨,发呆最好了哦。

  一重秋雨一重凉,唉,不知道晴朗之后在御花园的上空,会不会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飞过……

  “崔给事中所言,确实有理。”

  杨子灿终于放下茶盏。

  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因为是小朝,他今天穿着一身简约的公服。

  远游冠,绛纱单衣,配有金钩灞、假带、方心的王公革带,金缕璧囊,金纷坠玉,白袜,黑履。

  整个人,看起来不像权倾朝野的魏王、太师、大将军,倒像是清隽小文官。

  但这副打扮,配上他那张脸庞,形成一种奇异的威慑力。

  这张脸,经过数年风霜磨砺后愈发棱角分明,却又因穿越者的身份而特有“平视感”,既出离又强大。

  “兵农合一的府兵制,在开皇、大业初年,确实为我大隋立下汗马功劳。”

  杨子灿缓缓站起,踱步到殿中央。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某种看不见的节奏上。

  “但崔给事中可曾想过——如今的大隋,还是开皇年间的大隋吗?”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文武百官。

  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赞同、或反对、或观望、或装睡的脸。

  “开皇年间,我大隋在册人近六千万口。而如今——”

  杨子灿的声音陡然清晰,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铜磬上:

  “永安元年,户部与各道安抚使司联合清查,全国在册人口,两千四百八十七万六千三百二十一丁口。”

  “其中,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可服兵役、劳役的男丁,仅八百余万。”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这个数字,虽然早有风声,但由杨子灿在朝堂上亲口说出,还是让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八百余万男丁,听起来不少。”

  杨子灿继续道,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冽的嘲讽:

  “但除去各地必需的农夫、工匠、商贾、读书人,除去因战乱伤残、疾病无法劳作者,真正能‘兵农合一’的壮丁,还能剩多少?”

  “更不用说,经历数年战乱,各地田地荒芜,水利失修,若再将所剩不多的壮丁编入府兵,半耕半训。”

  “崔给事中,您告诉我,这地,谁来种?这粮,从哪里来?”

  崔明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杨子灿根本不给他机会。

  “至于府兵‘不费粮饷?”

  杨子灿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确实,府兵自备衣粮、甲仗、马匹,战时出征,闲时务农,朝廷看似省了钱。但崔给事中可曾算过另一笔账?”

  他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者,府兵战力参差不齐。”

  “自备的甲胄,有皮甲、有札甲、甚至有拿竹片充数的;自备的兵器,有好铁打造的横刀,也有生锈的柴刀;自备的马匹,有河西良驹,也有拉车的驽马。”

  “这样的军队,打打山贼流寇尚可,若遇精锐之敌,如何抗衡?”

  “其二,府兵服役、训练时间有限。”

  “农忙时务农,农闲时训练,一年真正能操练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两三个月。”

  “而如今四方虽定,但西突厥虎视眈眈,吐蕃渐露锋芒,高句丽渊氏余孽未清,南洋诸国心怀叵测。”

  “我朝需要的是随时能战、战则能胜的精锐,不是扛着锄头、半年摸一次刀的农夫!”

  “其三者——”

  杨子灿的第三根手指没有放下,反而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府兵制最大之弊,绑定了土地之利和兵将之权。”

  “一个折冲府,辖数州之地,府兵来自当地,将领也来自当地,时间一长,兵不识君,只识将。”

  “安史……咳,我是说,前朝各地之虎狼辈据一地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殿内所有有脑子的人,都听懂了其中的分量。

  崔明远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握着象牙笏板的手微微颤抖。

  他想反驳,想说“府兵制乃祖宗之法不可轻变”,想说“募兵制耗费巨大恐生民变”。

  但是,看着杨子灿那双平静如深潭、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三

  杨子灿接下来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卷漆轴的用上好宣纸裱好的卷轴条陈。

  “此,乃户部杜尚书,联合工部、兵部、太府寺,耗时半年,走访七道三十六州,实地勘察后拟定的《永安四年军制改革及预算详案》。”

  “已交圣上和太皇太后御览,只是尚未用印,可请众位同僚一观。”

  杨子灿将文书递给身旁的内侍,内侍小跑着送到崔明远面前。

  崔明远迟疑地接过,这玩意儿,的确自己还没看过,因为还没有到达他们部门这一步。

  毕竟,这是户部的条陈,还没有用印、政审、颁布的地步。

  他拉开卷轴,随着上面的内容进入眼帘,眼睛就开始瞪大了,嘴巴张开了,手开始抖了。

  不是气的,是吓的。

  那文书里,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裁汰老弱府兵后,预计节省的地方补贴……

  转为募兵后,新增的军饷开支……

  各地常备军营房,建设预算……

  新式军械研发和列装,费用……

  甚至,详细到了每个士兵每年该发几套夏衣、几套冬装、几双鞋,鞋底该用几层牛皮、鞋面该用什么布料……

  最恐怖的,是最后一页的汇总:

  永安四年军费,总预算。

  折合粟米四百二十万石,或等值交子。

  其中,原有二十万常备军维持费用,一百八十万石;增五万募兵费用,六十万石;军械更新、营房建设等一次性投入,一百八十万石

  资金来源,国库拨付二百八十万石,隋通钱柜无息借款一百四十万石。

  备注有曰,借款分五年偿还,年息为零。

  崔明远看完,抬起头,看向杨子灿的眼神复杂得能拧出十八种情绪。

  他想问“隋通钱柜哪来这么多钱”,想问“隋通钱柜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能借给国库钱”,想问“零利息借款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但最后,他只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殿下……此案,陛下和太后,可曾异议?”

  一直坐在御座上努力扮演“我很严肃”的杨侑,闻言立刻挺直小身板,努力用早已变声但刻意压低的公鸭嗓道:

  “朕已看过,准奏。”

  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威严,又补充了一句:

  “太后亦准。”

  声音有点孩子气,但没人敢笑。

  因为御座旁那道珠帘后,隐约可见一道端庄的身影。

  萧太后,今日也来听政了。

  虽然没说话,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崔明远沉默了。

  他身后的那些零落残存的世家代表们,也沉默了。

  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今天这场小朝会,根本不是来“讨论”是否该改革军制的。

  而是来“通知”他们,改革已经定了。

  所有反对、质疑、讨价还价的空间,都已经被那卷详细到令人发指的预算案,和那笔来历神秘却实力雄厚的“无息借款”,堵得严严实实。

  “既然诸公无异议——那就还请太皇太后、皇上下旨。”

  杨子灿的声音再次响起,轻松得像是刚聊完今天天气不错。

  随即,杨侑的声音响起。

  看来,这都在开朝之前,已经商量好演练好了。

  “兵部尚书程棱。”

  “臣在。”

  一位面容刚毅、年约五旬的武将出列。

  “即日起,着由兵部牵头,联合户部、工部,成立‘军制改革督办司’。许尔五个月时间,完成首批五万募兵的征召、训练、驻防事宜。具体章程,按这份详案执行。”

  “臣,领旨!”

  程棱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他是当年跟随杨子灿平定南方的老将,对杨子灿的手段和眼光,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时候,杨子灿是大将军,然后是卫王。

  现在,是魏王,大隋朝当今的柱国顾命首辅大臣。

  况且,现在就连皇帝也正式口谕下旨了,这事得抓紧办。

  四

  这件事交代完,杨子灿还有其他的事主持和安排。

  “还有一事。”

  卫王杨子灿朝皇帝和太皇太后的御座方向行了个叉手礼,目光然后转向文官队列一侧。

  “有请礼部尚书郑善果郑大人。”

  一位年约六旬、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老臣缓步出列。

  “臣在。”

  “关于各州县官学、蒙学扩建,以及新设‘工学’‘算学’‘格物学’专科书院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郑善果拱手,不疾不徐地道:

  “回圣上,回太皇太后,回殿下。”

  “依照去岁冬月政事堂决议,礼部已拟定《永安四年文教振兴令》。”

  “天下三百五十七州,每州需设官学一所,专授经史子集及策论;每县需设蒙学至少两所,教童子识字、算数、礼仪。”

  “目前各道反馈,已有二百余州开始筹建,剩余州郡因财力、师资所限,进度稍缓。”

  他顿了顿,继续道:

  “至于殿下所提‘专科书院’,老臣与国子监、弘文馆诸位博士反复商议,拟定先于洛阳、长安、扬州、益州四地,各设‘工学院’‘算学院’‘格物学院’试点。”

  “师资方面,已从各地征召巧匠、账房、及通晓农事、水利、天文的民间英才共计一百二十七人,经礼部考核后,授予‘专科教习’职衔,俸禄比照从九品。”

  “所教之材呢?”

  杨子灿问。

  “教……材……”

  郑善果难得露出一丝苦笑:

  “老臣正想请示殿下。”

  “您之前给吾等的那几本《算术基础》《物理常识》《化学入门》……其中诸多符号、术语,实在过于……新奇。”

  “国子监的博士们,钻研数月,仍有许多不解之处。若以此直接教授学子,恐……”

  “恐什么?”

  杨子灿挑眉。

  “恐误人子弟。”

  郑善果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确。

  您那些来自未来的知识,我们这些老古董看不懂,更教不了。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

  杨子灿也笑了。

  这次是真心的笑。

  “郑尚书所言极是。是本王疏忽了这些本就方外之文明,确实……强人所难了。”

  他走回座位,从案几上又拿起一卷文书。

  这位魏王殿下,今天像是变戏法的,袖子里、案几下,随时能掏出各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大小卷轴文件。

  “此,是本王命人重新编纂的《工学启蒙》《算学精要》《格物初探》。”

  “删去了那些过于超前的符号和理论,只保留最基础、最实用,且能用当前语言和思维理解的知识。”

  他将文书递给内侍,内侍再次小跑着送到郑善果面前。

  郑善果接过,翻开看了几眼,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此法甚善!”

  “老臣观其中所述,杠杆原理以‘撬杆省力’喻之,浮力定律以‘舟船载物’释之,虽浅显,却直指根本,且与我华夏自古以来的‘格物致知’之道暗合。”

  “善!大善!”

  这位以严谨古板着称的老儒臣,此刻竟有些激动。

  杨子灿心里暗笑。

  能不暗合吗?

  阿基米德和墨子,本来就是穿越时空的知己。

  物理学定律又不会因为换了个文明就改变,只是表述方式不同罢了。

  “此等书刊,太皇太后、皇上皆已御览,无不可处。”

  “既然郑尚书认可,那便以此为准,快速刊印成册,分发各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