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阴阳的辩证法》-《粤语诗鉴赏集》

  《阴阳的辩证法》

  ——论《巫嘅睇法》中的粤语诗学与宇宙观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文化内涵占据着特殊位置。树科的《巫嘅睇法》以短短六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宇宙图式,通过粤方言的语音特质与汉字的本源意义,展现了"巫"这一古老文化符号的现代诗学转化。这首诗表面上简约至极,实则蕴含深厚的文化密码与哲学思辨,其"天一横,地一横/心度一道桥"的意象构造,既是对《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现代诠释,也是对岭南巫文化中天地人三才关系的诗意重构。当我们深入解析这首诗的语言肌理与文化基因,会发现其中暗藏的是一套完整的阴阳辩证法和宇宙平衡术。

  粤语作为汉语最古老的方言之一,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入声系统和大量古汉语词汇,这使得粤语诗歌具有独特的音韵质感与文化承载力。树科选择以粤语书写《巫嘅睇法》,绝非仅是方言实验,而是对语言本源性的追寻。诗中"天一横,地一横"的"横"字,在粤语中读作"waang4",与"衡"("hang4")形成微妙的和声关系,这种语音上的相近性暗示了"横"与"衡"在意义上的内在联系。从文字学角度看,"横"本义为门前的栏杆,《说文解字》释为"阑木也",后引申为与"纵"相对的空间概念;而"衡"从角从大,本义为绑在牛角上的横木以防触人,后衍生出平衡、衡量之意。诗人通过粤语发音的相近性,将这两个字在语义上勾连起来,完成了从"横"的空间描述到"衡"的价值判断的过渡。

  这种语言选择彰显了诗人对汉字本源意义的敏感,恰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粤语在此成为接通古今的诗歌媒介。诗中"睇"字的使用同样意味深长——这个粤语常用词比普通话的"看"更具凝视与洞察的意味,《说文》释"睇"为"目小视也",带有细察、审视的内涵。标题《巫嘅睇法》因此可理解为"巫的观法"或"巫的洞察方式",暗示诗歌将展现一种源自巫文化的特殊世界观。这种对古语词的运用,使诗歌获得了人类学意义上的厚度,将当代诗思与古老智慧连接起来。

  《巫嘅睇法》的核心意象体系建立在"天—地—心"的三维结构上,这个结构明显源自《周易》的宇宙观。《周易·说卦》言:"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树科的诗句"天一横,地一横/心度一道桥"正是对这一传统宇宙模型的诗意简化。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用"横"而非"衡"来描述天地状态,这种用字选择颇有深意。"横"暗示的是一种原始、本真的存在状态,而"衡"则指向人为的调节与平衡。从"横"到"衡"的转变,反映了从自然秩序到文化秩序的过渡,这与列维-斯特劳斯关于"生食"与"熟食"的神话学分析有异曲同工之妙——文化始于对自然的加工与调节。

  "心度一道桥"的意象尤为精妙,"度"字既有"测量"之意,又有"渡过"之解,暗示心作为连接天地的桥梁,具有测量与沟通的双重功能。这与《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思想形成对话,将儒家心性论转化为视觉意象。桥的意象在东西方文化中都具有连接此岸与彼岸的象征意义,但树科将其置于"心"的主语之下,强调了主体意识在宇宙认知中的中介作用。这种处理方式使古老的宇宙观获得了现代心理学的维度,与荣格关于"自性"作为心理整合中心的论述遥相呼应。

  诗歌下半阕"天平衡,地平衡/灵知上下衢/好和你我佢"展现了从静态描述到动态平衡的转变。"灵知"(gnosis)一词的选择颇具匠心,这个源自诺斯替主义的概念在此被赋予新的内涵,指代那种贯通上下的超越性认知。"衢"指四通八达的道路,《尔雅·释宫》云:"四达谓之衢",诗人用"上下衢"形容灵知的通达状态,暗示天地之间的垂直维度与人类社会的水平维度在此交汇。这种交汇最终导向"好和你我佢"的和谐境界,"好和"二字既是对《论语》"和为贵"的呼应,也是对粤语口语中"好和味"(非常和谐)这一表达的化用。

  "你我佢"的人称序列值得玩味,这个粤语特有的第三人称"佢"(相当于普通话的"他/她")的使用,强化了诗歌的方言特质。从"你"到"我"再到"佢"的排列,构成了一种由近及远的人际关系图谱,最终实现的是主体间性的和谐。这与马丁·布伯"我—你"关系的哲学思考形成对话,但树科通过加入第三人称"佢",将二元关系扩展为多元共生的网络,体现了岭南文化注重社群和谐的价值取向。

  《巫嘅睇法》的巫文化背景赋予诗歌特殊的人类学价值。岭南地区的巫文化传统悠久,这种传统在诗中转化为"巫嘅睇法"——一种融合直觉与理性的认知方式。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描述的"互渗律"在此得到诗意的体现:天地人通过"心桥"相互渗透,阴阳通过"平衡"达成转化。诗人将巫者作为天地中介的角色转化为"心"的隐喻功能,实现了从原始思维到诗性思维的升华。

  从诗学形式看,这首诗采用了类似《诗经》的重章叠句结构,通过"天一横"与"天平衡"、"地一横"与"地平衡"的对应变化,形成语义上的递进与升华。这种结构既保留了民间歌谣的复沓美感,又承载了哲学思辨的深度。诗句中"横"与"衡"、"桥"与"衢"的意象呼应,构建了一个严密的象征系统,使六行短诗具有了史诗般的空间张力。

  在韵律方面,粤语的九声系统为诗歌提供了丰富的音调变化。"天一横"(tin1 jat1 waang4)、"地一横"(dei6 jat1 waang4)中数字代表的声调形成平仄交替,尤其是入声字"一"(jat1)的短促发音,赋予诗句独特的节奏感。这种音韵效果在普通话翻译中难以完全保留,这正是方言诗歌不可替代的价值所在。

  《巫嘅睇法》的现代性体现在它对传统宇宙观的诗意重构。诗人没有简单复述阴阳五行的古老教条,而是通过极简的意象和方言的表达,创造了一个既古老又崭新的认知图式。阿多诺关于"艺术作为知识形式"的论述在此得到验证——这首诗提供的不是概念化的哲学,而是通过意象并置产生的新的认知可能性。天地人的关系被简化为几道"横"与"桥"的线条,这种简化不是贫乏而是浓缩,如同毕加索的线条画,用最少的笔触捕捉最本质的形式。

  诗歌结尾"好和你我佢"的日常口语与前半部分的玄学思辨形成有趣反差,这种反差消解了传统宇宙观的崇高感,使其回归到具体的人际和谐。这种处理方式体现了诗人对"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辩证理解,将抽象的阴阳平衡落实为"你我佢"的具体关系。海德格尔所谓"诗意的栖居"在此获得了一种方言表达——和谐不是抽象的哲学概念,而是渗透在日常语言和人际关系中的生活实践。

  《巫嘅睇法》通过粤语的诗性运用,展现了一种根植于地方性知识又超越地域限制的普遍智慧。这首诗的成功在于它既深度植根于岭南文化的土壤,又通过对人类基本生存境况的思考获得普遍意义。诗人树科像一位现代巫师,用语言的符咒召唤天地人三才的对话,在六行诗句中构建了一个微缩的宇宙模型。这个模型既是对古老阴阳观念的致敬,也是对当代社会失衡状态的隐喻性疗愈。

  在全球化与地方性张力日益加剧的当代语境中,《巫嘅睇法》提供了一种文化启示:真正的普遍性不是对地方性的否定,而是通过深入地方性达到的超越。如同诗中的"心桥",连接着天与地、古与今、我与你佢。这种连接不是简单的拼贴,而是创造性的转化,使古老的巫文化智慧在当代诗歌中获得新生。通过方言的音韵、汉字的基因、意象的力量,树科证明了诗歌仍然是人类探索宇宙秩序和心灵奥秘的重要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巫嘅睇法》不仅是一首粤语诗,更是一把打开中国智慧宝库的现代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