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方言抵抗和诗意的重生》-《粤语诗鉴赏集》

  《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重生》

  ——论树科粤语诗《有冇嘟咁话啦》的语言政治与存在之思

  文/元诗

  在普通话日益成为汉语文学单一表达工具的今天,树科的《有冇嘟咁话啦》以倔强的粤语姿态闯入诗歌场域,不啻为一次语言的暴动。这首短诗以看似简单的日常用语,构筑了一个关于存在差异与语言权力的深刻寓言。全诗仅十二行,却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语法和节奏,完成了对标准化汉语诗学的解构与重建。当我们深入这首诗的肌理,会发现它不仅是方言的文学实践,更是一场关于认知方式、身体经验与文化记忆的哲学辩论。

  诗歌开篇即以五感排列形成独特的认知序列:"望闻听食摸/人人嘟识得嘅/唔系人人嘟得嘅"。这五个动词构成的感官矩阵,暗示了认知世界的多元途径。"望"与"闻"的视觉嗅觉并置,"听"与"食"的听觉味觉交错,最后以触觉"摸"收束,形成感官的闭环。粤语副词"嘟"(都)的重复使用,制造了语言的节奏感,同时也暗示了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辩证关系。人人都"识得"(懂得)这些感官经验,却未必人人"得"(能够)真正拥有——这种认知与体验的割裂,揭示了现代人普遍存在的感官异化状态。

  第二段的三行诗展开了存在差异性的哲学探讨:"你有得噈得嘅啦/佢冇得嘟喺咁啫/人家有祂一样一样嘅"。粤语指示代词"噈"(这样)、"咁"(那样)的对比使用,构建了一个关于"得"与"不得"的存在论图景。值得注意的是第三人称从"佢"(他)到"祂"的微妙转换,暗示了从凡俗存在向神圣存在的维度拓展。"一样一样"的叠词运用,既模拟了粤语口语的节奏,又暗示了存在方式的复数性。这种通过方言词汇实现的哲学表达,恰恰是标准汉语难以企及的语言效果。

  诗歌的第三部分转向了社会关系的动态描摹:"正系大家嘟喺度/有冇噈系多过场/你上佢落,佢入你出……"。粤语"喺度"(在这里)的空间指示,与"有冇"(有没有)的存在追问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关于社会剧场的存在主义寓言。"多过场"(多余)的价值判断,暗示了在权力结构中个体行动的荒诞性。而"上落出入"的二元对立动词,则生动再现了社会地位流动的永恒戏剧。诗句末尾的省略号,留下了无尽的解读空间,仿佛在暗示这场权力游戏的无休止循环。

  从诗学传统看,树科这首作品延续了自《诗经》国风以来的方言诗歌传统,但又注入了现代主义的哲学思考。明代冯梦龙编撰的《山歌》曾大量收录吴语民歌,清代屈大均《广东新语》也记载了许多粤讴作品。树科的创新在于,他将这种方言传统与西方现代诗的表现手法相融合,创造出一种既根植本土又具有世界性的诗歌语言。诗歌中"嘟"、"噈"、"咁"等粤语特色词的重复出现,形成了一种类似爵士乐即兴重复的节奏效果,这与美国诗人金斯堡在《嚎叫》中运用口语节奏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语言学层面,这首诗展现了粤语作为一种古老汉语方言的独特表现力。粤语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入声韵尾和复杂声调系统,在"识得"、"喺度"等词汇中可见其对古汉语语法特征的保存。同时,诗中使用"有冇"代替标准汉语的"有没有",用"嘟"代替"都",这些语言选择不仅是对方言的忠诚,更是对标准化语言暴力的抵抗。法国哲学家德里达曾指出,标准语言总是试图压抑方言的差异性,而这首诗恰恰通过坚持方言的纯粹性,解构了普通话的中心地位。

  诗歌的哲学深度体现在其对"得"与"不得"的存在论探讨上。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此在"(Dasein)的概念,强调存在总是具体的、处境化的。树科诗中的"你有得"、"佢冇得"恰恰呼应了这一思想,揭示出存在的不平等分配。"人家有祂一样一样嘅"这一句,则暗示了从世俗存在向超越性存在的可能跃升,与克尔凯郭尔关于"信仰骑士"的论述形成跨时空对话。这种通过方言实现的哲学表达,证明了地域性语言同样能够处理普世性的存在命题。

  在社会学意义上,这首诗可被视为对香港及粤语区身份政治的隐喻表达。"你上佢落,佢入你出"的权力更迭,暗示了粤语文化在全球化与本土化张力中的处境。英国文化研究者霍尔曾指出,边缘文化往往通过坚持自身的语言差异来抵抗主流文化的收编。树科这首诗的粤语坚持,正是这样一种文化抵抗策略的体现。诗中"有冇噈系多过场"的感叹,道出了边缘群体在权力结构中的无奈与清醒。

  从诗歌形式看,这首诗打破了标准汉语诗歌的格律传统,创造了一种基于粤语口语节奏的自由体。诗句长短不一,从二字到七字不等,形成了一种类似呼吸的自然韵律。标点符号的非常规使用(如"嘅"后的句号,"……"的省略号),也体现了对方言口语停顿习惯的尊重。这种形式创新,与20世纪拉丁美洲诗人巴列霍对西班牙语的革新实验有相通之处,都是通过回归方言本源来更新诗歌语言。

  树科的诗歌实践提醒我们,方言不是标准语言的低级变体,而是 alternative 的认知体系和表达方式。这首诗中的"望闻听食摸"感官序列,实际上构建了一种不同于视觉中心的认知范式。法国哲学家梅亚苏曾批评西方哲学过度依赖视觉隐喻,而树科这首诗通过粤语特有的感官词汇,恢复了嗅觉、味觉、触觉在认知中的合法地位。这种通过方言实现的认知民主化,对重建当代人的完整感官经验具有重要意义。

  在文化记忆的维度上,这首诗通过粤语词汇激活了岭南族群的集体记忆。"嘟识得"、"唔系"、"咁啫"等表达方式,不仅传递信息,更承载着粤语社群的共同情感和历史经验。德国文化学者阿莱达·阿斯曼指出,方言是文化记忆的重要载体。树科这首诗就像一枚语言时间胶囊,保存了粤语族群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和情感结构。在普通话日益侵蚀方言空间的今天,这种诗歌实践具有文化保育的重要价值。

  《有冇嘟咁话啦》的标题本身就是一个精妙的语言装置。"有冇"(有没有)的存在追问,"嘟咁话"(都这么说)的群体话语,加上语气词"啦"的情感色彩,构成了一个关于话语权力与存在真实的复杂命题。这个标题就像德里达所说的"签名效应",既标明诗歌的方言身份,又质疑了标准语言的权威性。通过这个标题,诗人宣告了粤语作为一种文学语言的合法地位。

  回望中国新诗发展史,从胡适提倡白话诗到今天的多元写作,语言的解放始终是诗歌解放的前提。树科这首粤语诗的意义,不仅在于为诗歌增添了方言维度,更在于它通过语言差异揭示了存在差异。在全球化带来文化同质化的今天,这样的诗歌实践守护了文化的多样性和思想的异质性。它提醒我们,真正的诗性不在于语言的标准化程度,而在于能否通过独特的语言形式,揭示存在的本真状态。

  《有冇嘟咁话啦》看似简单,却蕴含着丰富的诗学可能。它证明方言诗歌不仅可以表达地域风情,更能处理深刻的哲学命题;不仅可以保存文化记忆,更能开拓新的认知方式。在标准语言日益体制化的当代社会,这样的方言诗歌就像福柯所说的"异托邦",为我们提供了想象语言民主和认知多元的可能性。树科通过这首诗告诉我们:诗意的栖居首先必须是方言的栖居,因为只有母语才能抵达存在最隐秘的角落。